2010年12月10日 星期五

克享遐齡的包天笑翁

克享遐齡的包天笑翁
鄭逸梅

我認識幾位小說界前輩,在這兒可以自誇一下。我今年虛度九十有二,倘沒有我這樣的年齡,這些前輩,是攀不上、搭不夠的。這些前輩是哪幾位?記得起的,如孫玉聲,別署海上漱石生,著《海上繁華夢》。張春帆,別署漱六山房主,著《九尾龜》。許國英,別署指嚴,著《南巡秘記》。陳蝶仙,別署天虛我生,著《淚珠緣》。程觀欽,別署瞻廬,著《眾醉獨醒》。徐傅霖,別署卓呆,著《萬能術》。張季鴻,別署冥飛,著《十五度中秋》。戚牧,別署飯牛,著《歡喜冤家》。包公毅,別署天笑,著《馨兒就學記》,以年齡而論,莫高於天笑。他生於1876年丙子2月2日,因此他又署「我先花朝十日生」,卒於1973年癸醜7月30日,九十八歲。可是訃告稱積閏享壽一百有一,這是根據粵俗計年。他是蘇州人,為什麼要根據粵俗?原來他的媳婦是廣東人,也就帶來粵俗了。

天笑的名號很多,除公毅外,又字朗孫,他的祖父字朗甫,朗孫就取孫繼祖業的意思。他是蘇州人,所以又署吳門天笑生。天笑也是有典故的,根據《神異經》:「東王公與玉女投壺,每投千二百矯,矯出而脫誤不接者,天為之笑。」又署拈花,根據《傳燈錄》:「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所以有時也署迦葉,三者都有連帶關係的。他為《晶報》寫稿,經常用愛嬌、曼妙、微妙等筆名。其他還有清柱、德寶、包山等。晚年則署余翁,認為剩餘歲月,應當珍惜。又有人說,他風度翩翩,吐語清婉,素有「包小姐」之稱,今則容衰體頹,一變而醜老隨之,他例別署老醜。又有一般漫肆譏評,說他於「鴛鴦蝴蝶派」諸刊物,無不染指,他又自署染指翁。某歲,他在港報上為了畢倚虹某事的考證,與高伯雨(林熙)爭執,化名春雲。他又喜歡在小說中作夫子自道,如《海上蜃樓》有祖書城其人,又《拈花記》書中有左詩晨其人,祖書城與左詩晨,都是他老人家,諧聲「做書人」而已。至於他的齋名「釧影樓」,似乎寓着一段綺香羅豔的故事,實則不然。其時他的父親韻竹,有個稔友孫寶楚,做投機生意,大折其本。除夕,債戶臨門,難於應付,想尋短見自戕,姑赴包家試作商量,奈韻竹沒有現款,無以應急;而天笑母親吳氏,憐憫之餘,脫下手腕上一對絞絲金釧給了寶楚,才救了他一命。天笑認為母範足式,寄其孝思,即以「釧影樓」三字作為齋名。厥後又撰了《釧影樓回憶錄》、《釧影樓回憶錄續編》兩厚冊,由香港大華出版社出版,上海也有印本,銷行是很廣泛的。我所珍藏的正續集,正集扉頁上,尚有他老人家的題字:「逸梅我兄惠存,一九七三年四月在香港,天笑時年九十八」,並印一朱文印。小楷寫得很端正。續集出版,他老人家已垂危,這書是高伯雨郵來的,伯雨用鋼筆寫著:「逸梅兄惠存,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伯雨寄贈」,時距天笑之死已五個月了。

我是怎樣認識他老人家的,也得敍述一下。我曾讀書蘇州草橋附近的江蘇省立第二中學,簡稱草橋中學。其時,有一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江鑄,字鏡心,他是天笑的內弟,受了天笑的寫作影響,也喜歡寫些短篇小說,筆墨很清麗,我也東塗西抹慣的,便和江鑄很接近。畢業後,江鑄到上海謀生,住在天笑的滬寓愛而近路廣祥裏。天笑的寓所,先後遷徙,如愛文義路、愛麥虞限路,因三處路名,第一個字都有一個‘愛’字,因此朋好戲稱他為「三愛主義」。時江鑄讀了江建霞的《紅蕉詞》,便取「紅蕉」二字為筆名。此後他撰寫了《大千世界》、《海上明月》、《江南春雨記》、《嫁後光陰》、《江紅蕉小說集》,刊印行世。又續了畢倚虹的《黑暗上海》,江紅蕉成為小說界的紅人。我這時和趙眠雲合輯《消閒月刊》,頗想征請天笑為《消閒》執筆。恰巧我有事來到上海,便一訪紅蕉,由紅蕉介紹,得與前輩談晤,天笑獎掖後進,和易近人,慨然允我所請,和紅蕉合撰了一篇小說,給我發表,並見贈照片一幀。尚記得這小說,篇名為《無法投遞》,照片亦印入書端。

當時小說界揚州和蘇州兩個系統最饒聲譽。揚州的主腦為李涵秋,如貢少芹,貢芹孫(當時稱貢家父子兵)、俞牖雲等,都經涵秋提掖而成名。蘇州的主腦當然是包老天笑了。如江紅蕉、范煙橋、周瘦鵑等,都經天笑提掖而成名。這兩個系統,僅以地域而分,雙方是融洽無間的。那時,趙苕狂為大東書局主編《遊戲世界》,便開玩笑寫了一篇《蘇揚鬥法記》的遊駢小說,仿著《封神榜》式,天笑和涵秋各自祭起法寶來。更滑的是雙方對白,一方說的是蘇州話,一方說的是揚州話,如「徐勿要直梗凶」、「不經幹」,這類口吻,引人發笑。至於天笑的提掖後進,卻和《時報》有關。原來天笑到了上海,認識那位元別署「冷血」的陳景韓,景韓擔任狄楚青(平子)所辦的《時報》編輯,天笑到報社訪景韓,景韓順便介紹天笑和楚青相識,兩人一見如故,楚青即請天笑為編《時報》的副刊《餘興》。范煙橋經常投稿《餘興》,天笑很賞識他的文筆詼諧有趣,為之連續登載。其時,《時報》附設有正書局,發行小說、筆記、碑帖一類的書,《餘興》所載的作品是沒有稿費的,以有正書局的書券作為酬勞。煙橋獲得了許多書券,很為高興,寫着再寫着,煙橋也就成為著名作家了。《時報》又發行《小說時報》和《婦女時報》,是景韓和天笑輪流主編的。在《小說時報》上,時有周國賢的作品。周國賢就是周瘦鵑。天笑和瘦鵑後來關係很密切,凡瘦鵑所編的刊物總有天笑的寫作;天笑所編的刊物,總有瘦鵑的寫作。一自浩劫來臨,瘦鵑遭到厄運,時天笑寓居香港,很關心瘦鵑,再三寫信給我,探問瘦鵑消息,實則瘦鵑已含冤投井而死。我不能率直告訴天笑,只能含糊其辭。所以天笑直到下世,始終沒有知道瘦鵑的悲慘結果。

天笑所提掖的後進,還有一位張毅漢。毅漢字亦庵,文東新會人,雖和天笑不是同鄉,但是天笑很喜歡他的文筆。毅漢又諳日文和英文。他因家境困難,頗想賣稿為生,奈其名不見經傳,寫稿沒人採用。天笑愛才成性,毅漢的作品,加上天笑的名字,算是兩人合作。又有一單行本《血印槍聲記》,兩人也一同署名,毅漢就一登龍門,聲價十倍,所有稿酬悉數歸給毅漢。毅漢對於天笑非常感戴。某年我主編一刊物,天笑把毅漢的作品介紹給我,以後我和毅漢也頗多交往。

天笑和陳景韓是老朋友,在《時報》時期,常撰時評,兩人合作,署名「冷笑」。景韓在上海城東女子學校教過書,對於同學,鐵板面孔,似乎沒有一些感情,女學生很促狹,背後稱他為「冷血動物」,後來給景韓知道了,他認為名我固當,在報端即署「冷血」。冷血對人的確很冷漠,缺少笑容,沉默寡言。他和天笑同事了若干年,後來兩人各任其他工作,暌違了相近二十寒暑。一次,園藝家黃嶽淵邀客欣賞他所培植的名菊,天笑、景韓二人在黃氏園中相值,這天我亦在那兒,總認為景韓雖沉默寡言,一旦遇到二十年不見的老友,一定有許多話要說,不料天笑招呼了他,他只點頭,僅說了一句話:「久違了。」天笑也只好回答他:「久違,久違。」兩人相對無言。不知道的,以為他們兩人有些仇隙,實則兩人是很莫逆的。天笑所編的刊物,除《時報》、《小說時報》、《婦女時報》外,尚為文明書局編《小說大觀》。這所謂《大觀》,的確當得起《大觀》兩字,挺大挺厚的每季一冊,售價一元。在當時的雜誌,每冊至多四角,這一元的定價,是最高的了。還有一特點,每期所登小說,均首尾完全。長篇小說,有十餘萬言或二十餘萬言,均一期登完。這許多長篇小說,後來都由文明書局抽印單行本。又大東書局的《星期》,每週一期,也是天笑主編。他採納了煙橋的《生活之歌》、《海天雁影》、《綠葉成陰子滿枝》等,毅漢的《生兒的報償》、《男女同學》等。姚賡夔也有作品。賡夔後來改名蘇風,他的先德姚孟起是吳中老名士,複擅書法,為天笑的老師,所以蘇風的成名,也是天笑一手提掖的。又長篇署名「老主僱」的《交易所現形記》,老主僱即江紅蕉的化名。當時大東書局又出《滑稽畫報》,仿歐美所謂潑克PUCK的辦法,用彩色版精印,內容圖畫文字參半。文字方面,由天笑為主幹,寫了長篇小說《新鏡花緣》,奈《畫報》只出了兩期,《新鏡花緣》僅登了四回,不了而了。到了三十年代,成舍我辦了一張大報中的小型報《立報》。為什麼有這名號呢?因為它規模較大,排場和大報差不多,可是形式卻是四開的小型報。該報附刊《花果山》,原是張恨水編的,恨水忽有遠行,便拉了天笑來繼任編輯。天笑曾寫了《紀上海立報》一文,詳述經過。

《小說月報》,先後同名有四種,最早為競立社彭遜之所編。繼之為商務印書館王蘊章、惲鐵樵所編,聲名最大。三為聯華廣告公司出版顧冷觀所編,冷觀慕天笑的大名,可是素不相識,乃托我介紹,征到天笑的長篇小說《換巢鸞鳳》。登畢了,更續撰《燕歸來》。該刊的發行人陸守倫,擬請天笑編《筆記月報》,和《小說月報》成為姐妹刊物,天笑很感興趣,約了我作他的助手,後來因局勢變遷,《筆記月報》成為泡影。年來,刊物如雨後春筍,別有一種《小說月報》,以新姿態出現。所以這《小說月報》,前後共有四種之多。

天笑是南社前輩,著作很多,我編寫《南社叢談》,把他的作品列為一表,共計一百多種,獲得教育部嘉獎者,為《馨兒就學記》,當時的國文教科書,曾取《就學記》片段編入教材。譯本與人合譯的,如和徐卓呆合譯《怨》、《犧牲》;和屺瞻生合譯《天方夜譚》;和楊紫麟合譯《迦因小傳》、《身毒叛變記》。那《迦因小傳》林琴南和魏易也合譯了一本。為避免書名混淆,在「因」字上加一草頭,為《迦茵小傳》,以示區別。《空谷蘭》、《梅花落》,是天笑由日文翻譯過來,而加以中國化,經明星影片公司搬上銀幕,轟動一時,天笑的大名,幾乎婦孺皆知了。天笑有《苦兒流浪記》小說,經鄭正秋改編為《小朋友》。後明星公司索性請天笑擔任編劇,有《好男兒》、《良心復活》、《富人之女》、《可憐的女伶》等,放映都很賣座。天笑在《小說時報》上登載了他的《一縷麻》,這是一本寫實小說,梅蘭芳取這故事編演為時裝京劇,為梅蘭芳在舞臺上以時裝出現的力作之一。天笑又有一部《留芳記》,寫民國以來的朝野史事,而以梅蘭芳為書中線索,封面即印著梅蘭芳的小影,大有玉皇香史、暫謫塵寰、碧落侍郎、僑居瀛海之概。又署名「娑婆生」的畢倚虹在《申報》附刊上寫長篇小說《人間地獄》,筆墨雋永,情節動人,報壇耆宿孫東吳推舉這部書為《孽海花》外無與倫比的傑構。某出版社為刊單行本凡六本,這時倚虹逝世,書沒有結束,天笑為續二本,得以完成。續集很難寫,往往寫不好,天笑卻寫得銖兩悉稱,因為倚虹所知道的,天笑都知道;抽引攀附,不用費多大力氣的。

天笑晚年的生活,都在香港,寓居開平道二號。他是在抗戰勝利時期,由他的後人迎養而去的,先到臺灣,後到香港。他操觚弄翰一輩子,養成習慣,雖不靠稿費為生,可是每天還得寫著數百字,或一二千字,寄給各刊物發表。他所發表作品的報紙,都備著雙份,一份自留,一份剪下,附在信裏給我留存。記得有一種題名《且樓隨筆》,約有百則左右,都是些掌故珍聞,我很喜歡,把它粘成冊子。有時,他把高伯雨所寫的掌故筆記,亦加以剪裁,由郵寄來。他喜閱在上海出版《新民晚報》的《繁星》版。這《繁星》版是副刊性質,由已故唐雲旌(大郎)主編,常川登載瞿兌之、周知堂、鄧散木一些有品質的東西,我閱過了就寄給他老人家,賡續不斷,直至「文革」開始,才不通郵。他的港寓,夏日太陽照灼,窗前種植牽牛花,藤蔓葉衍,以代疏簾。這些牽牛花的種子,每歲由我寄去,色澤各各不同,品類亦各各相異,他老人家悅目賞心,引為樂事。所以他每星期必來一信,日常瑣屑,以及朋蹤友跡無所不談,毛筆小楷,工整不苟,這些信我積存了二三百封,可惜於浩劫中失之。他七十壽辰,女篆刻家藕姑刻贈了「古稀書生」四字印章,當我七十歲,他把這印章移贈給我。劫運中並所有剪貼本,一股攏兒都被毀掉,所剩無幾了。天笑尚有蘇曼殊寫給他的明信片,上有調箏人像,又林白水在臨死前數天贈給他的一根手杖,天笑都擬給我保存,因無便人帶來,也就作罷。幸而如此,否則也早成劫灰了。

天笑最後的滬寓是愛麥虞限路的靜邨。他久旅不歸,書籍等失於照顧,也就流散殆盡,甚至他自己的作品,也付諸蕩然,便托我代為物色,我在舊書鋪購到了數種郵寄給他。有一次,我獲得他的《留芳記》,立即付郵。他接到這書是上午,恰巧在那天下午,得知梅蘭芳逝世噩耗,他不勝感悼,在書上題了兩句:著意留芳留不住,天南地北痛斯人。

他在香港,寫了一部《新白蛇傳》,是諷刺性的長篇社會小說,他筆酣墨舞之餘,又複根據歷年積累的日記,寫成《釧影樓回憶錄》,初載林熙主編的《大華雜誌》。《大華》停刊,續載《晶報》,(《晶報》有兩種,一是上海的小報,這是在香港出版的)。後經伯雨編訂一下,由柯榮欣為之印成單行本。他深夜失眠,又複弄筆自遣,在藥爐病榻旁寫成《釧影樓回憶錄續編》十萬餘言。1973年,伯雨為之刊行。初編的封面是葉恭綽寫的,吳湖帆為寫扉頁,葉、吳兩人都死於1970年之前,這是預先請他們寫就的。續編封面,本擬請章行嚴書寫,沒有寫成而行嚴下世。他就委託了我,為他代求,陸澹安、朱大可兩位和我時常晤敘,又是擅書法的,便請澹安、大可大筆一揮了。《續編》尚未正式出版,天笑已奄奄一息,總算看到了樣本。大華出版社又為天笑刊印了《衣食住行的百年變遷》,內容分食之部、衣之部、住之部、行之部四大類。可是之書出版,天笑已一瞑不視了。銅版圖有天笑1973年六月的單人小影,又美國人林培瑞博士訪問天笑時所合攝的影(林博土來華,也到舍間晤談,並談及天笑當時的生活情況)。又附天笑的手跡。一,「我病甚,幾欲與老友長別矣!請速來顧我一談如何?十月二十五日午夜,伯雨兄」,毛筆書尚端整。一,「我已垂危,不及談矣。」則鋼筆所書,字跡屈曲,非細辨不識,成為絕筆。天笑病逝於香港法國醫院,當時《新晚報》的羅孚(筆名「絲韋」)寫了一篇哀悼的文章,開頭這樣說:「一個不幸的消息,一件希望至少過了明年才發生即在昨天就發生了的事情:包天笑老先生去世了。」原來港地報界和作家,都準備他九十九歲,按習俗預祝百歲大壽,不料竟差一年,已等不及了,認為莫大遺憾。消息傳到北京,王益知、黃君坦幾位老先生做了挽聯,有云:「外史不殊吳敬梓,耆年已邁沈歸愚」。據高伯雨說,天笑是我國當代最老的作家,章行嚴祗活到九十四歲,即外國羅素活到九十七歲,蕭伯納九十四,邱吉爾八十九,毛姆九十,他們晚年極少作品,但包老在逝世前兩個月還寫了數萬言。

瑣瑣碎碎寫到這兒,打算結束,可是想到尚有幾件更瑣碎的事,似乎也得補述幾句。天笑在蘇時,居都亭橋承天寺前,對門一井,即宋遺民鄭所南沉《鐵函心史》處。他喜讀《紅樓夢》,對於書中人物,最敬愛者為紫鵑。又一同姓包某請人刻一印章「孝肅後人」,他看到了說:「包孝肅當然是包拯,包拯是沒有兒子的。」他的掌心腴厚而紅潤,相者說他「日後定發大財」,我和他握手,覺得特別柔軟,這確是異秉,發財與否,那是不相干的,相者胡說八道罷了。他在香港一切不習慣,既不通粵語,又不喜吃粵萊,因為他的媳婦是廣東人,所烹飪的都是廣東口味。最妙的是,他一次外出,失足傾撲,老年人傾撲容易骨折,可是他毫無損傷,因那兒正在修建房屋,他恰巧跌入黃沙坑中,起了保護作用。他寫得一手好小楷,彷彿美女簪花格,朋友們請他寫扇、寫冊頁,他往往錄他自己的詩,他的詩清婉輕蓓,我見輒錄存,他為我寫的小冊子,題為《自歎》:
  
  已是斜陽欲暮時,不成一事鬢如絲。
  文章無用人飄泊,惆悵樽前再賦詩。
  
  又《自嘲》:
  
  悄向塵寰走一巡,南鴻北雀了無因。
  偶為雲掩原非幕,倘遇花開即是春。
  拄杖乍添新健僕,亡書如憶舊情人。
  阿婆早已蕭蕭發,猶作東施強效顰。
  
  《感懷》二首:
  
  輕衫細葛軟風含,千尺深情指碧潭。
  早起離巢同曉雀,遲眠裹繭作春蠶。
  山茶雖冷偏多豔,林桔微酸不礙甘。
  誰道先生歸去也,落花膩雨憶江南。
  
  驅車曳杖出春城,靜聽風聲雜市聲。
  癡婢臨妝常作態,奇花滿院竟無名。
  每因得句偏忘韻,不著圍棋卻有枰。
  蟪蛄春秋蠻觸鬥,人間何事不平鳴。
  
  又《題曼殊遺墨》二絕:
  
  曼殊騎驢入蘇州,柳色青青笛韻幽。
  卸卻僧衣拋去笠,偏教遺墨作長留。
  
  渡海東來是一臒,芒鞋布衲到姑蘇。
  悠悠六十年前事,憶否兒童撲滿圖?
  
(原注:曼殊初到蘇州,在辛亥之前,今又辛亥年矣。憶在吳中公學,為我畫兒童撲滿圖之便面,寓意殊深,惜已遺失,今觀此圖,如見故人)又某歲天笑遊錫,泛萬頃堂,後乘人力車至榮巷蒼所見,有一絕曰:

冬桑猶記舊邠風,扶杖呼兒野渡中。
  秋老亦如人老健,蘆花頭白映丹楓。
  
  這是錫友孫伯亮抄給我的。他又有一首,記得兩句:
  
  笑看兒女都成媼,懶問孫曾讀聖賢。
  
這時,恰為「四凶」批孔運動,平襟亞開着玩笑說:下一句宜改為「重讀詩書批聖賢」。襟亞和天笑開玩笑是慣常的。有一次,襟亞故意取一別署為「地哭」,和「天笑」相對成趣。天笑住愛而近路時,晚上碰到盜匪,剝掉他的大衣,並一「愛而近」牌的手錶,他認為大衣不足惜,所惜的就是這個和他居住路名相同的「愛而近」手錶。有人給他做首打油詩:「愛而路近天涯遠」。他就接着一句:「一日思君十二時。」天笑談到這事,曾詼諧地說:「我當時可惜沒有張慧沖那樣的本領,否則,大衣和手錶是不會損失的。」我問他:「張慧沖有什麼本領?」他告訴我:「這位在武俠影片中擔任主角的張慧沖,孔武多力,某夜路遇『剝豬玀』(滬人稱劫衣的盜匪為『剝豬玀』),慧沖一試身手,非但衣服沒有剝去,反而盜匪所持的一把手槍,卻被他奪了下來,盜匪狼狽逃走了。」此外,還有一件趣事。有一次,他赴戚家喜宴,戚家臨時請他做證婚人,證婚人是要鈐印的,他沒有帶來,不得已,戚家找到了一方閒章,請他鈐蓋,卻是「樂此不疲」四字,朋友們知道了,對他說:「你老人家既對證婚感興趣,那麼我們應當替你做義務宣傳,你不妨像書畫家訂潤例一般,定一個價格,這樣生財有道,大財雖沒有,發發小財,也是樁生意經哩!」

(原刊《文學界》2007年第11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