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1日 星期六

老頑童王敬羲

老頑童王敬羲
左冠軍

收拾書架時檢到王敬羲先生的小說集《囚犯與蒼蠅》,翻了翻,看到書內夾着的一張便條:「小左:何時來電一敍?你的出版社搞得還行嗎?我11月前便離開香港了。王敬羲13/ 10/ 97」

日子晃眼便過去。王敬羲先生2008年10月在加拿大去世,至今已經年多。有位文壇前輩在博客上說:「我沒有找到王在香港的同代人說過他的好話。網上讀到悼念他的都是他晚年認識的青年人。」人也走了,是非恩怨都煙消雲散。蓋棺論定,王的營商手法縱有可非議之處,但他創辦《南北極》雜誌;主編香港版《純文學》月刊;開設影響幾代人的「文藝書屋」,以及他的創作成就,應為他在文學史上取得一席地位。我非青年人,要悼念他也應該是年多前的事。王敬羲先生的生平是學者的研究題目,我不過是睹物思人而已。

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認識王敬羲先生,他想翻譯McDonald's:Behind the Golden Arches,在《南北極》連載,然後出書。我那時的專欄搭擋伊凡向他推薦我。稿費多少我已經忘記,只記得他老是抱怨我譯得不好,要他費神修改,還給我看滿是紅筆改正的譯稿。

他是老前輩,成名已久,而且是台灣師大高材生、梁實秋愛徒、愛奧華寫作班畢業,我只有躬身受教。不過他稿費照付,飯照請吃。可惜書譯到一半,博益突然出版了那本書的中譯本,壞了大計。他囑咐我把餘下的部分大段譯寫,一期刊完。我們的交往亦自此開始。

有一次我寫了一首短詩開余光中的玩笑。「於是老人回到塘邊/自懷中取出/摺摺疊疊如歲月的/一塊枯荷葉/趁着夜色/解開/那早已壓得扁扁的一段相思」。伊凡看了,轉手交給他。他打電話給我,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半真半假地說一定要把詩送給余光中。「以後你就叫做詩人小左好了!不過你的詩不及我的。你看過我寫的詩沒有?」

《囚犯與蒼蠅》是王敬羲先生早年創作的短編小說結集,九十年代中修正,由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他郵寄了一冊給我,還附了那便條。他的老同學馬森在代序中說:「……香港來的白面書生,兩手插在褲袋裏,眼睛老是望着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這個形容很貼切。他總是面帶輕蔑的神情冷冷打量世界。但他很健談,很愛開玩笑,有時候像個老頑童。

有一次我們談起某君,他不屑地說:「他最怕見到我。我每次見到他都踢他的屁股!」「你踢他屁股?真的?」「當然真的。」「你為什麼踢人家屁股?」「我看不起他。」「你小心人家把你捉將官裏去!」「他不敢。所以我才看不起他。」

他在香港的時候,差不多每個星期日早上都和湯象先生在陸羽喝茶。湯先生就是九九年去世的翻譯家湯新楣,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前輩。有時候我也會上陸羽和他們一敍。

他們總是坐在樓下,喝茶聊天。湯先生文質彬彬,說話不多,王則口若懸河。

有一次不知道聊到什麼話題,王說:「老湯,你不要小看我,我很會打架。」「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不相信?小左,你做證人。我從這裏發勁一掌推老湯,他馬上一直踉蹌倒到街上去。嘿,用慢鏡的話,就像吳宇森的電影。」「我看你打不過左冠輝。」王呱呱叫。我一面吃點心,一面說:「你一掌推湯先生出去,那唯一陪你喝茶的朋友也沒有了。」

我和王敬羲先生最後一次見面大約是在2003年。那時我正要轉工,有點躊躇滿志。我們在灣仔老正興吃晚飯,他告訴我他在廣州定居,還買了一幢房子,加拿大的生活很悶,不想回去了。「我是專程從廣州來跟你吃這頓晚飯的。」「真的?」「當然真的!今晚在美麗華睡一覺,明天回廣州。」

我跟他說新工作的事,他一盆冷水潑過來:「你好大膽子,那種地方是你這個書生去得的嗎!」後事證明他說得沒錯。飯後我們在酒店門外分手,他拍拍我的肩膀,溫言說:「保重啊!」誰知一別竟成永訣。

三年前我搬家到元朗,用電話留言告訴他,請他聯絡。他一直沒有回覆。後來回想,那時他大概已經回加拿大養病。年前讀到他去世的消息時,悵然良久。而今亦思之憮然。

編按 相信許多香港文化圈的人,都不會忘記文藝書屋,這書店被稱作六七十年代港台文化橋樑。許多香港人通過文藝書屋認識到李敖、余光中、白先勇、殷海光、柏楊,這些來自台灣的名字。書店老闆王敬羲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人們對他的評價不一。他的《南北極》月刊,曾被人與現在香港的八卦周刊比類,此刊物卻沒有狗仔隊。王敬羲和文藝書屋,是六七十年代香港式傳奇的一個縮影。本文作者左冠輝曾與王敬羲共事,以一篇短文追憶過往的點點滴滴。

(原刊二0一0年四月七日《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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