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5日 星期日

發不出去的詩集──《離鳩譜》

發不出去的詩集──《離鳩譜》
關夢南



讀蔡炎培的詩,必須拋棄傳统詩觀的某些美學觀念。他的詩作有些作得正經,但大部分都是隨心所欲,用他自己的講法是「靈光一閃」。

香港這幾年,出詩集出得最多的是哪一位詩人?我看是蔡炎培。如果由2009年至今計算,他合共出了五本:《芙蓉》(2009年10月)、《水調歌頭》(2009年12月)、《代寫情書》(2010年1月)、《小說.隨筆.詩》(2011年2月),以及剛剛出版的《離鳩譜》。除了《芙蓉》,其他四本都是他交給我出版的。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

出版前,我照例說說我的看法:其一,詩集賣不出去,最多二、三十本,何必賠錢?其二,發行也很困難,某出版社發行,還要收額外3000元行政費。但老蔡詩癡,擇善而固執──非要出夠10本詩集不罷休。

最新出版的詩集《離鳩譜》,部分應是2006年的舊作。那一年遞上香港藝術發展局申請資助,結果遭否决。不資助沒有提理由,我猜想與詩集名《離鳩譜》有關,就像當年《字花》的遭遇一樣:「字花」,文字開花,多麼美好的張望,為何被扭曲成「賭博」的名詞?同樣,「鳩」是情鳥,最早見於詩經──「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蔡詩人是性情中人,2006年6月母親離去,他寫了三首詩以誌:〈死亡冊上〉、〈山中傳奇〉與〈大河源〉。大哀無痛,老蔡說:「醫院的死亡冊上/我默默把她領了出去。」以鳩聲點題,為何被解讀為「不雅」?「山中七日/我已買棹歸來/老母親死去了千年/芙蓉如面/柳如眉下一具白皚皚的骷髏」。俗語云:「子不嫌母醜」,更何况是詩人之母?縱然是「一具白皚皚的骷髏」,在子的心上,她還是那麼「芙蓉如面/柳如眉……」致哀,沒有比這更另闢蹊徑的句子了。又:問天為何奪我母?那是難以伸舒的不解與悲涼,故不得不借「鳩」鳥的諧音,以澆心中的愁壘。如前如後,我看命題語帶相關——成絕唱。

海耳聽着

《離鳩譜》除了主題詩外,還有不少佳作,其中一首必然是〈耳聽〉:

上元燈後小寒天
給女人拿去洗的衣服
未回

獨坐康田苑的廊椅上
乾着
風前展書讀
小友來信兩葉
抽一根菸
抽出日來小小的咳嗽
海耳聽着

夫妻情濃,早已淡化成晚年生活彼此關顧的小節,故有:「給女人拿去洗的衣服/未回」之語。此語落在「上元燈後小寒天」之後,觸感尤佳。「獨坐康田苑的廊椅上/乾着」,比對前句—「給女人拿去洗的衣服」,這「乾着」兩字,無疑另有人生秋涼之含意。涼而不至於獨,因有小友來信,因有「一根菸」可寄託寂寥。既如此,「小小的咳嗽」在這裏就令人感我生仍在。最後一句—「海耳聽着」,結得甚好。海是自然,不求人聽,一如詩集,有海耳聽就夠。這是對身外世界的「微言」,也是詩人自足之語。

讀蔡炎培的詩,必須拋棄傳统詩觀的某些美學觀念。他的詩作有些作得正經,但大部分都是隨心所欲,用他自己的講法是「靈光一閃」。這一閃有時是邏輯的,有時是非邏輯的,比如〈丐〉:「香港重光了/咱吃的木薯粉/給他/他全倒進溝渠去/丐?/親愛的夏丏尊先生/我的金融老板/約略提過一下洪七公」。從「丐」想到「夏丏尊」,又從「夏丏尊」聯想到金融(金庸)與「洪七公」,一般人是難以理解的。這,也造成了作者與讀者一些小小的隔膜。不過,只要我們多讀,進入了詩人獨特的情狀,費解,又會變成一種愉悅。比如前詩,題目是丐,洪七公也是丐;丐即貧窮,這樣一聯繫,第一節與夏丏尊、金融,又可包容其中了。類似這樣的詩,多不勝數,如:「燭之武退秦師/燭下亡魂/接受献花/白骨無由拒絕」。

我們海上擺個渡

讀詩各有所好,我喜歡的是〈耳聽〉一類的作品。這類作品,往往是連人帶詩一齊來—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人,如春霧:「歲月神偷果然回來了/牆壁漏水/整個藍田濕漉漉/隣里看不得真/最真還是無影舊時人/舊時人語我/霧起了/我們海上擺個渡」。

這樣的詩明朗、透明,寫生活,卻又不以活為苦;懷舊,又不至於沉溺。「霧起了/我們海上擺個渡」,如果翻看目錄,不難發現,與詩友在紙上神交,是蔡炎培不少寄贈作品的亮點。

《離鳩譜》不獲資助,詩人頂住條氣。五年後,飲少餐茶也要把作品印出來。印出來,不外想讓大家看看,《離鳩譜》是否真的「離鳩譜」。我細讀下,不無感慨。對非詩、荒謬的社會說「不」,有時最好還是讓詩本身去說話。蔡炎培選擇了這種表態,與很多人不謀而合。當大家都覺得文學可笑時,老蔡偏偏唔信邪。因為書名《離鳩譜》,我說發不出市面,老蔡亦一笑置之。

(原刊信報二0一一年五月十四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