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6日 星期六

西西:像她這樣一個造物者

西西:像她這樣一個造物者
撰文:謝曉虹
特約作者:關夢南

香港經濟日報編者按:今年書展邀請了香港殿堂級作家西西為「年度作家」,本版特邀同為本年書展「香港作家巡禮」的其中一位作家關夢南,撰文評論西西作品,並邀得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的年輕作家謝曉虹,訪問西西及其友好香港詩人何福仁。四位作家,說的是怎樣的西西故事?



香港詩人何福仁與西西相識數十年,同是居於土瓜灣的鄰里,常互相扶持、交流文學心得。(林良明攝、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西西,寫小說的人,後來開始創造玩具屋、毛熊和猿猴布偶;右手終於失靈後,便用剩下來的左手,並且陸續出版了更多有趣的書:關於 18 世紀英國喬治亞時代的玩具屋、中國歷史人物服飾造型的毛熊、人類從來不夠理解的近親猿猴。

某天,和L談起西西的上一本書《縫熊志》,他突然回過頭去,淚流披面。我沒有叫喚他,也並不感到驚訝。《我城》的實驗技法不少人談論過,這些年來,西西的作品有更深的、另外的東西。當然,不止一次,我聽到這樣的聲音:一個作家怎麼造起玩具屋、玩具娃娃?是否把自己封閉起來?由玩具屋引發的小說《我的喬治亞》也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創造一所玩具屋,是否要建構一個逃離現世的桃花源?

自我和作品的源頭

西西:造玩具屋,不同的人,造出來的面貌不同,反映了作者當時的態度;小說也一樣。時間很重要,當時他如何理解現實,往後卻未必。比如《我城》,裏面的人物都有他們的原型,那時我看到做電工的弟弟和他的朋友們,確實都是那麼積極快樂,富有希望。然而,現在即使你多麼努力,卻一輩子也沒有能力買屋;如果現在再寫我城,那會是另一部作品。

何福仁:關於《我的喬治亞》,目前的談論太少,事實上它比其他作品更明顯地流露了作家對一個社會、國家的態度。如何創造空間的內部,個人的自由意志很重要,能保持沉默的權利也很重要,但小說同時強調了現實的制約。

西西:這個小說和我個人有很重要的關係──為甚麼,我,一個在上海浦東出生的人會來到香港?這必須重新追溯鴉片戰爭的爆發,及此前的工業革命。工業革命引發了很多問題,工廠的出現造成了對工人的剝削(尤其是女性與兒童);羊毛織品的生產影響了土地用途及糧食供應;織品染料污染了河流水道。現實往往是千絲萬縷的,今天很多問題,都可以在 18 世紀的英國找到它的源頭。



西西在《猿猴志》〈黑猴〉中寫道:「我嘗試把牠縫得出眾一些,改成驚愕之後,呵呵,你看我我看你,都不過爾爾。」既滿有童趣,也深藏哲思。(林良明攝、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手工藝品與文字之間

謝曉虹:以中國歷史人物為原型,你創造了穿白衣的荊軻烈士熊、有九條龍紋身的水滸熊史進。現在,深入熱帶雨林後,你又造出了不同種類的猿猴,出版了《猿猴志》。關於製造微型屋、毛熊和猿猴,似乎就像寫小說一樣,你總是要求自己的作品與別人不同。而配上文字出版後,它們又似乎成了新的東西。你如何看待這些手工藝品與文字之間的關係?

西西:它們都是彼此獨立的創作,然而任何媒介都能夠打通。寫小說很有趣,它會自己生長,不知道最終會走到哪裏去。縫製布偶,事前會想得更清楚一些,像縫熊,他們基本上依同一個紙樣造出來,不過毛色、衣服和飾物也是後來慢慢配置的。造成了的熊,我當他們是朋友,很好玩。寫小說,完成了,要把樂趣延續下去,便要開展另外一個作品。

謝曉虹:小說的人物也可以生長下去,像出現在不同小說裏的白髮阿娥。

西西:我現在也可以再寫她的故事。

何福仁:白髮阿娥的原型是她母親,現在她也到了母親的年紀,再寫,就是她自己了。



這裏的猿猴皆由西西親手製作,放滿家中,不作售賣用途。(林良明攝、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散步的快樂和自由

謝曉虹:你說,散步是近年你最主要的運動,可以談談你對散步的感覺嗎?

西西:散步的感覺就是快樂和自由。冬天的時候,每天早上我會到公園散步,炎夏的時候便到商場去。我喜歡逛商場,看看櫥窗裏有甚麼新的東西,衣服鞋襪甚麼都細細地看,一個商場,一整個下午都逛不完。

謝曉虹:只看?買嗎?

西西:買,買布偶,也買其他的。我喜歡美麗的事物。

何福仁:簡直像個孩子。

西西:近年的商場變得更漂亮,但可惜店舖的種類卻少了。香港的城市面貌、空氣現在變得更壞,教育狀況尤其令人無法忍受,但到過那麼多的城市,我還是喜歡住在這裏。這裏始終是一個自由而安全的地方。

謝曉虹:還有甚麼是我沒有問,而你想要說的呢?

西西:有甚麼還想說的?你身上的衣服看來很有趣。(謝曉虹)



書名︰《猿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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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夢南看西西

最早認識西西,是讀到她發表在《中國學生周報》的小說〈瑪利亞〉。內容描寫1964的剛果內戰──殖民與反殖、政治口號與種族仇殺,都透過主角瑪利亞修女的眼睛呈現出來。現在重翻,也許感覺文本粗疏,但放還當時瀰漫着一片現實主義的文藝界,其取材,無疑開闊了某些人,包括我的思考。

西西小說的成就,最為人樂道、影響最深遠的長篇是《我城》(1979,素葉出版社);短篇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前者引伸出「浮城」與「肥土鎮」的文學說法,其影響一直延伸到現在;後者描寫一個女死人化妝師,心理情狀與現實交錯,細節鮮明、肌理豐富,故事一氣呵成。此後,西西小說一篇一貌,續有發展與變化,其中最令人驚訝的是《哀悼乳房》,雖是隨意,卻又別出心裁,集散文、故事與醫療報告於一書。這種跨文類的實驗性書寫,其思考、感性,與知識互補,一新香港小說的閱讀。

小說成就以外,西西優而為之的文類,還有散文與現代詩。西西的散文一如小說,既重文筆,更富有觸感、角度與創意。像〈狒狒〉、〈家具朋友〉、〈店舖〉、〈造房子〉、〈聘請廣告〉、〈看足球〉及〈答問〉,都是名篇,其中最有趣的是〈看足球〉,化俗為雅,比喻知識化、生活化,卻又不流於討好與賣弄。

關於詩,西西的個人風格也自成一家。詩分華美與樸素,西西大概屬於後者,她是香港最早用散文與口語寫詩的人,作品長於叙事,話語親切動人,常以童眼看世界,所見所思所感,未免不惹人深思,如〈長着鬍子的門神〉:

「……長着鬍子的門神啊/你可要好好地替我掌着門啊/如果我回來/不比以前更誠懇/把我捉去餵老虎/如果我回來/不比以前更寬容/把我捉去餵老虎」

同時創作三文類,能者不多,擅寫三文類,又都是上乘之作的人,更少,西西可說是香港作家的異數。近年西西專注於縫製小動物,並把經驗過濾成《縫熊志》與《猿猴志》。此兩書文字寫意,遊走於不同的文化領域,淡化濃情,推人及物,始終不失關愛。這樣的作品,內化沉潛——欲有還無。我想,那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現代版了。不見西西久矣,謹借此文問候:先生安好。(關夢南)

(香港經濟日報二0一一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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