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5日 星期三

劉芃如和他的書

劉芃如和他的書
許定銘

被友儕戲稱為「劉慢」的劉芃如,是一九四○年代四川大學外文系的翹楚,周煦良的得意門生。一九四六年獲獎學金入讀倫敦大學研究英國文學,專攻莎士比亞。一九四九年回國途經香港,受邀加入《大公報》任國際版編輯,後轉任英文月刊《東方地平線》主編。一九六二年,劉芃如受邀前赴埃及參加國慶活動,不幸飛機失事,英年早逝!劉芃如天才橫溢,能以中英文寫作,以筆名「葉上詩」寫影評,用「洪膺」寫抒情散文,而寫得最多的,則是與歐美文學、藝術有關的隨筆。劉芃如寫的文章不少,但結集的單行本,我只見過他與阮朗、李林風、夏炎冰、夏果和葉靈鳳六人合著的《新雨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一)和如今大家見到的《書、畫、人物》(香港集文出版社,一九五五)。

《書、畫、人物》是本僅一百頁的小書,收隨筆三十篇,他在這裏介紹了:衣修午德、馬克吐溫、史坦培克、卓別靈、聶魯達、蕭伯納、莎士比亞、畢加索、馬蒂斯……所涉範圍都離不開文學與藝術,有介紹他們的新作,有對名家的評論,有對名畫或藝術品創作歷程的推介及鑑賞……透過作家的作品,我們往往可以接觸到寫作人內心的喜好及修養,劉芃如實在是位感情豐富,而又對文學、藝術造詣甚深的學人,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大公網二0一0年三月十二日)

記劉芃如

記劉芃如
梁羽生

學兼中外的才子

日前談及蕭紅的遷葬,因而想起劉芃如。他也是促成此事的熱心人士之一。他去世已經十八年了,我寫此文,就當作是對故友的悼念吧。

他是英國留學生,專攻文學,中英文造詣都很好,德文意文也懂得一點。回國後曾任四川大學外語系講師,一九五〇年南來香港,從事新聞工作,最初是在新晚報做翻譯,後來擔任英文雜誌「東方月刊」的總編輯。戰後初期,香港一般的報館翻譯,是很少有如他這樣的學歷和資歷的,但他卻無「委屈」之感,工作得十分認真。記得有一部意大利名片Riso Amaro在香港上演,這兩個字是「苦米」的意思,他譯為「粒粒皆辛苦」,很得圈內人讚賞。

他搞翻譯,也寫新詩和散文。譯作「沉默的美國人」在中國出版,甚獲好評。散文集有「書‧畫‧人物」和收輯在「新雨集」中的一輯文字。「新雨集」是葉靈鳳、阮朗、李林風、洪膺、夏果、夏炎冰六人的合集。洪膺即劉芃如的筆名。新詩寫得較少,似乎也未結集。但他的詩人氣質是很濃的,作家舒巷城寫過一篇題為「洪膺,你就是詩」的文章,可見他給朋友的觀感。

他在擔任「東方月刊」總編輯期間,每期都有他用英文寫的一篇「編者的話」之類文章。我的英文程度不夠談論它的好壞,但據他的好友韓素音說,他的英文文章是已經有了個人的風格的,文字優美,頗受歐美作家重視。韓素音是用英文寫作的女作家,所言當非過譽。中文寫作能有個人風格已難,何況是中國人用英文寫作。但他卻並非「倚馬可待」那類才子,在朋友中他是被叫做「劉慢」的。他寫文章,字斟句酌,非到他認為滿意,不肯「交貨」。

萬里長空悵望中

聽報館的朋友說,有一次報館要劉芃如寫一篇有時間性的文章,他遲遲未交,報館朋友催他,他突然大發脾氣,說道:「你們都是才子,我是劉慢,我不寫了!」說不寫就不寫,結果只好由別人代寫。從這件事也可見得,他只適宜做「作家」,絕不適宜做稿匠。

他很有點英國紳士的派頭,平日做事,也是慢條斯理的。按說這樣的人應該長壽的,誰也想不到他會短命。

他是因飛機失事死的,一九六二年七月十九(日),他應阿聯邀請,參加阿聯建國十週年紀念,飛往開羅,中途失事,機毀人亡,女詩人趙克臻(作家葉靈鳳的太太)有輓詩三首,錄兩首如下:

萬里長空悵望中,此行總覺太怱怱。
詩魂今夜歸何處?月冷風淒泣斷鴻。

舊知新雨筆留痕,笑語樽前意尚溫。
雲海茫茫塵夢斷,卻從何處賦招魂。
我也寫了一首輓詞,調寄「水調歌頭」:

長天振鵬翼,萬里正扶搖。
誰料罡風吹折,異域嘆魂飄。
天道每多舛誤,才命豈真相負,此恨永難消!
遺篇猶在目,一展淚如潮。

惜彭殤,愴往事,把君招。
十年相聚,風雨曾共寂寥。
一瞑隨塵去後,誰與中流擊楫,同破大江潮。
願執鍾馗筆,慰你九泉遙。
他有一子两女,兒子劉天均頗能繼承他衣缽,留學加拿大,讀「比較文學」,現在溫哥華從事中文電視節目的製作。長女劉天梅,某年曾回香港參加香港小姐競選。現在是一間報館的廣告部經理。次女劉天蘭在香港電視台工作,能歌善舞,經常在螢幕出現。

蒙娜‧麗莎的眉毛

達芬奇的名畫「蒙娜‧麗莎」,人讚其笑為「永恆的微笑」,知道的人很多,但你可曾聽人談過蒙娜‧麗莎的眉毛?

劉芃如在報上寫過一個介紹西方文學藝術的專欄,後來選輯成書,名為「書‧畫‧人物」。其中一篇就是介紹達芬奇這幅名畫的。他在談娜‧麗莎的微笑的時候,也談了她的眉毛。

達芬奇創作這幅畫像是一五〇一年到一五〇六年之間,劉芃如研究了那個時期意大利的時興風尚,和文學作品中對意大利時髦女人的描寫。他說:「蒙娜‧麗莎的眉毛仔細修飾過,這是當時的時興風尚。她有着一個所謂好門弟女人的風度,那種盛裝的肉體的安詳。我們可以說這是當時意大利時髦女人的氣派,嘴唇開一點點『在左邊,好像你在偷偷地微笑……可別顯得有意要這樣,一切要出之自然──假如做到適可而止,大大方方的,再加上一點天真的傳情,眼睛的某些活動,那就不會是賣弄風騷,亂出風頭了。』這是當時一位作家傅倫莎拉給意大利時髦女人的忠告。」

他認為「蒙娜‧麗莎的」神秘,是一個已經懂得掩飾感情的上流社會女人的神秘。她的神秘在她的淺笑,那是好些種不同的笑混合在一起的。談蒙娜‧麗莎的微笑的很多,但談得像他這樣細緻的似不多見。

劉芃如對翻譯的要求很高,他說:「要翻譯,絕不是單單依靠幾本或幾十幾百本字典就行的。還必須熟悉原作中所表現的時代精神、生活方式、文物制度,以及原作者的思想和風格──他遣詞、造句和比喻的種種特性。」「如果慌慌張張把一個西洋美人拉過來,給她胡亂披上一身中國衣裳,誰還能夠欣賞她的美呢?」

但說句笑話,要是像他這樣搞翻譯,除非本身經濟不成問題,否則恐怕要喝西北風了。

(摘自梁羽生《筆‧劍‧書》,頁94-98,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一九八五年)。

侯汝華詩選

侯汝華詩選

迷人的夜

月在空中
月在水中
紫洞艇
載着正熟的葡萄

月在空中
月在水中
艇家女的槳
輕撥着欲醉的柔夢

唔,為什麼老是沉默着呢?
可是有怨抑傷了你的心?
你的眼又為什麼不看我呢?
可是着了妖人的迷?

你的唇吻間是曾經流迸過戀曲,
那像黃蜂嗡嗡于林檎樹下的呀;
你的眼睛閃滴過光耀,
那像蜜蜂溜下繡線菊的呀。
現在,為什麼沉默又不看我了呢?
說呀,不要待夢墜了!

像這樣的夜,
溫柔的夜,
我正要看你馥鬱的眼,
聽你馥鬱的話。

月在空中,
月在水中,
艇家女的槳,
輕撥着欲醉的柔夢。

一九三二年,五月的夜,廣州

水手

桅檣上旋轉着
七色的明燈,
蔚藍的海面上
白色的帆遠了,
許多人的夢
迷失于汪洋的波濤中,
但沒有一個人
知道你心中的大海。

地中海畔的去年的葡萄藤
挨過了嚴厲的秋天
可還是一樣的凝綠?
而你的眼睛卻凋謝了。
當薄暮的黃光
被天外的風吹動時,
你可曾感到那一年
在南中國嗅過的橙花香?

待到夜色垂落了,
繁星跟燈塔的秋波
參雜着一個肺病女
歌唱城頭的古調,
而你的多年的劫運
又在記憶裏浮上了黑影,
為的是海已幽暗
你卻離家鄉的果樹園更遠了。

一九三五,四,十八,於廣東潮州

海上謠

風來海上,
雲來海上,
人家屋頂的炊煙
也來到了海上。

夕照的七棱色
渲染了在街上躑躅的
少年的肩,海的戀情
開着美麗的榴花。

海水本有一顆苦的心,
鮫人將以為投贈
友好的禮物,而氾濫的波濤
便為夢的搖牀了。

繁星的海──
閃耀的燈的廳,
水手的酒場浮在
沉醉的春風的晚上。

風來海上,
雲來海上,
舞女們的笑意,
也來到了海上。

一九三五年,四,二十一,於鳳城

風雀

窗板上澎湃着海,
我聽着了很熟悉的嗚咽。

仿佛我肩上又有了月亮的臉,
而月亮的淚被風吹墜了。

我要走向廣原去尋覓淚跡,
可是,燃不起燈子呢,
我的路在暗的手裏。

影子是看不見的,
也聽不着它的聲音,
雖然我卻又很明白它,
而我可已多了十個年歲了。

今日有昨日的嗚咽,
於是明日我又有今日的嗚咽。

水手

許多陰鬱的少年
生活在海上

許多美麗的憶戀,
埋藏在暗水裏。

人家問:
「海的悲哀怎樣呢?」
星照着汪洋的波濤,
和海藻的屍體,
但海藻還生存的時候,
卻沒有見過一次天空。

一枝修長的桅檣,
是寂寞的標誌吧,
許多陰鬱的少年,
於是有海的淚了。

老年人

忘了歌的老年人,
走路的跫音消失了,
他的影子像風一樣
也不願再給人家注意。

夜是他的情人,
時間卻成了他的知己,
因為時間懂得他許多,
而他也懂得時間的遲遲寂寂。

忘了歌的老年人,
眼底有很多的興亡,
而當流星墜入大海時,
他還有一次淒然呢!

天和海

假如不是海,
我那裏會
懂得你的眼睛,
那一支支流冬涸了,
又那一支支流春漲。

假如不是天,
我那裏會
懂得你的愛情,
那一片雲沉沒了,
又那一片雲升起。

我站在遼遠的
遼遠的海岸邊──
魔法的風輪啊
你可以對我說
那裏有
沒有晝和夜
沒有雲和水的地方。
一個墳墓的側旁,
又告訴我
誰據有了我。

沒有睡眠

像一隻老朽的船
瀠洄在旋渦裏──
這流動的腐水裏
我沒有睡眠。
睡眠已腐朽在水中了,
還是被水流去了呢?
如果可靠的漁人
我可以來一個尋問;
可是我現在只有自悲。
睡眠也許就在身邊,
而我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我的睡眠沒有眼睛。

靜夜默坐

你曾帶給人許多晴天,
也曾帶給我許多陰雨。
上帝說:「受過陰晴的精華的,有福了。」
於是我有漂亮的帽子,
攜着傲慢的姿態走過街頭。
歸來仍是寂然一室。
夜坐黙思,
燈並不明亮,
乃知我的心上是濃霧滿天。

詩抄錄自藍棣之編輯的《現代派詩選》

(轉貼自《猶自青青(二)》二0一一年九月十五日)

侯汝華的《海上謠》

侯汝華的《海上謠》
黃仲鳴

去春,與蘇賡哲、施友朋北上尋書訪友,偶得睹侯汝華的《海上謠》,頓歡喜若狂。

侯汝華者,為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活躍於粵港的詩人也,被論者目為象徵派大師李金髮的「得意弟子」。他的詩作除刊於省港報刊外,更投向全國的文學雜誌,如上海的《現代》、《矛盾》、《新時代》、《新詩》、《詩歌月報》、《六藝》;北平的《小雅》;蘇州的《詩志》;武漢的《詩座》;南京的《詩帆》、《橄欖月刊》等,可惜天不假年。一九三八年病歿,只活了二十八歲。

《海上謠》是侯汝華第二部詩集。第一部《單峰駝》,一九三三年已編就,並由李金髮作序,刊於《橄欖月刊》,但不知何原因,竟沒付梓。在序中,李金髮說:「我從來不曾打算認自己為象徵派,若是承認的話,則侯君和上述諸位,盡可追認為象徵派。」「上述諸位」包括福州的林松青、雲南的張家驥、漓渚的張鐵人,梅縣的林英強。李金髮、林英強、侯汝華都是梅縣人。於今的香港文學史,都將林英強、侯汝華視為「香港詩人」,因為他們曾在香港生活過,在香港的報刊發表過作品。

《海上謠》由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發行,出版於一九三六年。所謂「海上」,很多人聯想到是指「上海」,但其實非也,侯汝華曾當過海員,寫過不少與海有關的詩,徐遲在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上,發表了一篇〈悼侯汝華〉的紀念文字,說他:「這個南國的詩人,他的詩就是海。」翻開《海上謠》,的確沒有甚麼滬味,反而有「大西北」、「戈壁沙漠」的歌唱。

所謂「象徵派」,據吳中杰《中國現代主義尋蹤》指出,可分為廣義和狹義兩種,狹義的象徵主義萌發於十九世紀中葉的法國,也被稱為頹廢派;因為這班詩人常聚集於巴黎拉丁街一座咖啡店地下室狂歌縱酒,又因其中一位詩人馬拉美喜歡研究羅馬頹廢時期的作家之故。李金髮承其餘緒,侯汝華受其影響,致詩中的頹廢意識甚為明顯。《海上謠》有不少詩篇都是那麼的陰鬱、淒冷的,如〈憔悴的眼〉這一段:「當年的消息/夢中的小徑/憶戀的骸/在迢迢的煙與酒的草場/然而消息腐朽了/小徑也荒蕪了/月亮們陰鬱的天/我看見大海洋的光的死。」

《海上謠》收詩三十九首,分為兩部分,每部分都是以第一首詩作總題。第一部分是〈海上謠〉,第二部分是〈迷人的夜〉;無序無跋。其中有一首〈單峰駝〉,是否即為第一部詩集《單峰駝》那一首,那還待考證。

《海上謠》多首都是文白夾雜,意象豐富,讀來沒有李金髮詩那麼晦澀難懂。

那個北上旅程,迅屆一載,回想起來,仍歡快無限,固然是得睹鮮見的《海上謠》;最賞心的,還是讀到那麼好的詩篇。

文匯報二00六年一月八日)

侯汝華生平

侯汝華廣東梅縣人。三十年代曾在香港和廣州生活。1938年去世,年僅28歲。一九三六年出版了詩集《海上謠》。目前所見文獻,對侯汝華的生平描述不多,但在三十年代的多種文藝刊物上,都可以見到他的詩,除了香港出版的《紅豆》、《今日詩歌》和《時代風景》之外,並投稿到上海的《現代》、《矛盾》、《新時代》、《新詩》、《詩歌月報》、北京的《小雅》、蘇州的《詩志》、武漢的《詩座》、南京的《詩帆》和《橄欖月刊》等多份刊物,從追隨李金髮的象徵主義詩風開始,在省港兩地生活和寫作的侯汝華,也逐步參與在三十年代以上海為中心的現代派詩歌發展。

百度百科

2012年4月17日 星期二

念一代詩牧李聖華牧師

念一代詩牧李聖華牧師

中國南方詩人的先驅

我靈婉若疲勞苦渴的旅客,
幸而找到你美麗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宇宙聖水的噴泉,
翹起的睫毛是泉邊的聖樹,
讓我靈沐浴在這聖泉中,
睡眠在聖樹的蔭下吧。
—〈頌歌之三〉

這首名為〈頌詩之三〉的新詩,是已故李聖華牧師於一九二二至三零年間的詩作,收錄在李牧師的著作《和諧集》內;據估計,此部《和諧集》約於一九三零年左右在香港出版,但自出版後卻一直沒沒無聞七十多年。直至一九九八年一個偶然的機遇下,僅餘下來的一部殘本被人發現,《和諧集》始開始受人注意,及後更於二零一零年被重新印行出版。

有評論認為《和諧集》的重要性及其意義,不但在於其文學水平,足可媲美同期新文學大家,如冰心或朱自清的作品,而且在現存可考據的資料顯示,《和諧集》應為香港第一本詩集。對於香港詩壇來說,它證實了香港新詩早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已具發展的實力,「對於中國現代文學史,以及基督教與文學發展來說,這部被譽為中國南方詩人的先驅之作品,能加深證明,早期中國新詩語言已能豐富呈現基督教信仰的精采和層次,具文學發展的超前意義。」(註1)

在《和諧集》不少作品中,李牧師借用了情人間的親密,比喻上帝與人之間的愛情交流,充滿浪漫情調,展現一股濃厚的「雅歌味」(註2),如:

伊問:因何這樣眷愛她,
在我眼目中,伊是何等人。
我答說:「你不是天仙,
也不是地上平凡的婦女,
祇是我心中的愛人」
伊很滿足,低頭微笑了。
—〈伊問〉

有評論認為李聖華牧師雖為信徒,但他的作品卻一點也不掩飾人性與天欲的想象(註3),「在抑制中有情慾的舒放,在穆靜裡有蠢動的心事」(註4),他的作品有時甚至顯得大膽和露骨,與他實際身處的年代比較,最少走前了十年。(註5)

然而我並不滿足。我不能再忍耐着愛的距離。我要撫摩你,抱你,吻你,發生磨擦的極熱。
—〈我將吸收你的熱情和節奏〉(節錄)

為一代詩牧生平補白

作為一位基督徒作家,李聖華牧師在文學與學術上的成就,是備受當代肯定的。然而,目前坊間對李牧師的生平卻所知不多,即便從他兒子李華斌的憶述中,只知李牧師生於一九零三年六月六日,其他已多是三十年代後期至晚年事蹟,有關他的出生與年少的成長經歷,為何一位執教鞭的學者竟成一代牧人,暫仍缺乏資料可查。還幸,偶然翻查本會《會訊》,發現了數篇與李牧師有關的文章,其中一篇更是由李牧師親筆撰寫的悼文,內容中竟意外地記載了有關他的出生及生平片段。

這一篇名為〈汪彼得牧師和我——我的懺悔,我的醒悟〉(註6)的悼文,是李聖華牧師於一九八四年間,為悼念本會首任總幹事汪彼得牧師逝世而寫的;原來汪、李兩位牧者識於年青時,二人有着數十年深厚交情。據悼文中記載,李聖華牧師原生於一個貧窮的漁家,由於生父早喪,他又年幼多病,其母親苦於無能力治療,遂於主日禮拜時,將他抱至廣東梅菉禮拜堂,乘人專心祈禱時棄於椅上,後為該堂主任廣東陽江人李靈軒夫婦收養,將他視如己出,愛護備至,撫養成人。李牧師為答謝養父母養育之恩,於小時候已決心獻身繼承養父志向;中學階段加入白十字架團,立志獻身之心更為堅決。據李牧師的註解,此白十字架團即華北稱為學生決志傳道團;但至於此「華北」是否一所學府或一地區的簡稱,則未有資料進一步談及。

李聖華牧師的養父,雖擅長講道,為教友所喜愛,但因為人好靜,不善交際,不為教會某些長執歡心,被迫離鄉轉換工場仍鬱鬱不得志,最後回家鄉陽江教會服務,晚年卒於貧病,抑鬱而終,時正值李牧師在廣州協和神學院讀書期間,未及奔喪;又聞親友為養父錯購太小棺木,最後竟將屍身膝部打斷以其能入殮,悲憤至極,立誓神學畢業後決不任教牧人員職務,但願上帝許他將來富有,能充任長老執事,以能愛護宣教聖職人員,打破教會不合理的規章制度。因此,一九二九年當他於協和神學畢業後,他並沒有到教會任職,改到教會學校工作(有指李牧師當時於廣州私立培英中學台山分校附設之小學擔任分校主任)(註7),即使教會曾三次有意按立他為牧師,都遭他婉拒。從年份中推斷,一九二二至二九年,即《和諧集》內詩作與散文的寫作時段,應正是李牧師年華正茂的求學階段,大概是19-26歲中學畢業後至修讀神學的七年時光,到一九三零年他初執教鞭之時,便將作品結集出版了《和諧集》。

一九三五年,李牧師在廣州協和神學院任教,認識了剛入學的汪彼得牧師,當時李牧師甚欣賞汪牧師之才幹,對他期望日深,二人交情由此時開始建立。一九三七年廣州淪陷前,李牧師隨培英遷校而攜妻及子華斌南來香港,他把家人安頓後便旋即回廣州,帶領教會學生參與抗戰救亡的工作,組織和規劃第一屆青年隨軍服務團,並擔任團長,十月沿粵漢綫前進,經漢口、鎮江、江陽、無錫、武漢、長沙、安仁等地,至翌年六月結束第一屆工作之後(註8),李牧師便回港在香港培英中學擔任教務主任。

一九四二年秋天,協和神學院從雲南省喜州遷至韶關仙人廟,與嶺南大學為鄰。李牧師當時受教會之命辭去華英中學教職,轉任協和神學院及嶺南大學教席,並兼攝嶺南大學宗教事宜,間中往韶關協會所設禮拜堂講道,與汪牧師過從甚密,友情日深。一年後,廣東協會有感極需教牧人才,汪牧師與當時協會總幹事胡翼雲牧師再往訪李牧師,曉以大義,最終勸服李牧師首肯接受牧職,同年冬天李牧師在汪、胡及其他教牧前跪下接受按立。至此,雖從資料未能考證李牧師與中華基督教會是否早自年幼已結下淵源,也未有交待自受牧師聖職以後,李牧師是否曾到教會擔任牧師工作,或仍從事教職但兼任校牧,但能肯定的是,他是經中華基督教會廣東協會一手按立的牧師。

一九四六年,李牧師決定自費留學,在汪牧師的協助和推介下,進入了汪牧師留學美國時的母校都柏林大學深造(李牧師原文為「奧柏林神學院」),此後事蹟因已另有資料考證,在此亦不詳述。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一日,李聖華牧師病逝於廣州,終年83歲。

以生命寫成了詩章

在本會一九八六年出版的《會訊》中,也有資深同工同道為李牧師撰寫追悼文章,其中三篇更以詩章的體栽寫成。梁圖光在悼文中論及:「李牧性情豪爽直率,不拘小節,不慕名利,待人以誠。對工作則極之負責,硬幹苦幹,不怕勞累,以抵於成,自教會恢復以來,他最關心的是神學教育事業。又為振興中華,發展中等教育事業,幾年來,不斷積極為培英、真光中學籌建科學樓及圖書館,今均落成。⋯⋯李牧師常自稱『書呆子』,每次到市區開會後,必逛書店⋯⋯終日埋首書紙堆中,自得其樂。不理會家務事,不大懂得人情世故⋯⋯李牧是個熱血男兒,愛國家,愛教會,愛民族,愛鄉土。他一貫支持擁護教會革新運動。⋯⋯」(註9)李牧師的為人與性情在此可見一斑。

最後,借用已故李貞明牧師的〈李聖華牧師悼詞〉(註10)中的其中數段,作為李牧師前半生生平的寫照:

鶴洞蟬淒潭水波 泰山梁木哲人歌
宗師一代雲天隔 四海英才涕淚多
教牧家庭真道栽 玲軒父愛育成材
陽江禮拜堂開日 送子天姬海上來
培英雛鳳試聲初 聰慧天生愛簡書
鶴洞藏修花月靜 雞鳴風雨足三餘
誨人授業顯才長 花地春深草木芳
烽火南侵遷學校 支持危局憶香江
書生投筆竟從戎 勵士勞軍汗馬功
勝利歸來重執教 滿門桃李樂春風

註釋:
1. 吳美筠:〈充滿「雅歌味」的靈性風采——考察香港最早的詩集〉,《時代論壇週報》第1212期(2010.11.21)。
2. 附錄二:葉輝:〈上世紀二零年代的香港新詩——從《小說星期刊》到李聖華的《和諧集》(節錄)〉,收於李聖華:《和諧集》,香港:風雅出版社,2010
年,頁114。
3. 關夢南:〈序——重印《和諧集》〉,收於李聖華:《和諧集》,頁10。
4. 葉輝,同上,頁112-113。
5. 同上。
6. 李聖華:〈汪彼得牧師和我——我的懺悔,我的醒悟〉,《中華基督教會香港區會會訊》(第329期,1984年10月),頁6-7。
7. 吳美筠,同上。
8. 李聖華口述,梁圖光整理:〈記廣州基督教青年會第一屆隨軍服務團〉,收於《為了正義與和平——中國基督徒在抗日救亡中的事述》,上海: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及中國基督教協會,1996年,頁15-18。
9. 梁圖光:〈悼念李聖華牧師〉,《中華基督教會香港區會會訊》(第350/51
期,1986年7月),頁18-19。
10. 李貞明:〈李聖華牧師悼詞〉,同上,頁11。

匯聲二0一一年六月第646期)

2012年4月15日 星期日

陳之藩散文的語言

陳之藩散文的語言
童元方

陳之藩曾說科學與詩很相近,科學界的研究科學,與詩人踏雪尋梅的覓句差不太多。研究科學即是全世界的人共同唱和一首詩,最好的出來了,大家就另找一個題目。在陳之藩的腦海裏,科學與詩,並沒有甚麼分別,均在覓句。用陳氏自己的話說:「科學原來像詩句一樣,字早已有之,而觀念是詩人的匠心所促成的。」這裏面只是對真的好奇與對美的欣賞。

陳之藩的散文,尤其是後期出版的四本:《一星如月》、《時空之海》、《散步》、《思與花開》亦當作如是觀。我們從他的文章裏知道他愛詩,卻遺憾自己不會作詩。他表達自己的工具有二,一是數學,一是散文。他所寫超過一百篇的科學論文,我絕大多數不可能理解,但時常看見他對着方程式寫成的文章讚歎:「這結果真是太美了。」我頓有所悟。不論他是寫科學論文,還是一般的散文,其實都是在作詩。人皆以為陳氏以科學家的身份寫散文是一令人驚訝的事,好像科學與人文互不相干。實則他是以兩種工具在覓句。



科學論文屬專業範疇,本可以不論,但陳先生有一篇論文居然是從一封私信的內容激發出來的。

現世所存米列娃給愛因斯坦最早的一封信,是一八九七年她在海德堡大學當旁聽生時寄到蘇黎世的。米列娃在信中告訴愛因斯坦奈卡谷的景色迷人,但那幾天總是裹在濃霧中。她甚麼都看不見,除了霧,還是霧。對這鋪天蓋地的霧,米列娃的形容是:「荒涼到無限;灰暗到無窮」。但從只有霧的世界聯想到「無限無窮」的觀念,是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米列娃所迸發出來的逼人聰慧。她說:

我認為人之無能了解無限無窮這一觀念,不能歸咎於人類頭顱結構之過於簡單。人是一定可以了解無限的,如果在他年輕正發展感知能力的時候,容許他冒險進入宇宙,而不是把他禁錮在地球上,甚至局限於窮鄉僻壤的四壁之中。如果一個人可以想像無窮的快樂究竟是多大快樂,他就會了解無限的空間究竟是多大空間─我想空間比快樂應該容易理解得多。

這段話激盪出陳先生二00二年在美國麻州劍橋所發表的一篇科學論文:"Poetic and Scientific Representation of Infinity: A Wavelet Approach to the Impulse Function"大概可以譯成:「詩與科學在『無窮大』上的表現方式:以小波方法看脈衝函數」。

這是由米列娃信中的哲學思考與文學描述,所帶出來的一篇科學論文;而一般散文的語言更是反映了陳先生同時使用兩種工具作詩的特色。而在覓句的過程中,這兩種語言可以互相補足。



先從〈時空之海─布萊克的一幅畫〉說起。這篇文章本身也是一封信,陳氏從布萊克的畫說到他的詩,再從他的詩中摘出四句,並自譯如下:

一粒砂裏有一個世界,一朵花裏有一個天堂,
把無窮無盡握於手掌,永恆寧非是剎那時光。
這幾句詩是戴森(Freeman Dyson)最愛引的。他之所以愛引,陳先生以為並非因為詩美,而是因為戴森瞭解愛因斯坦的語言。〈廣義相對論〉只有一個式子,陳在這篇散文裏特別列出來:

Pμν-1/2gμν R=-8π GTμν
他接着說,若不用數學,而用詩句來說明愛因斯坦的時空觀,沒有比布萊克這幾句更神似的了。牛頓的時空觀以為時間是無盡的長流,空間是無限的延展。而愛氏的則是:「過去、現在及未來並無區別,只是幻象而已。」〈時空之海〉最後以陸游的兩句詩作結:

三十萬年如電掣
斷魂幽夢事茫茫
八百多年前的中國詩是不是暗合了愛因斯坦宇宙的秘密?

陳之藩也可以引惠勒(John Wheeler)的兩句話來說明廣義相對論,而這兩句話即使沒有詩的形式,卻有詩的內容:

空間作用於物質,告訴它如何運動;
物質作用於空間,告訴它如何彎曲。
陳先生曾告訴我,愛因斯坦形容他自己建立的方程式,左邊堅實如鑽石,右邊軟弱如蘆葦。由此他想到已隨風而逝的故友巴弧天。巴弧天說,「『魚戲藻』該對甚麼好呢?應該對『鼈爬沙』。因為『魚戲藻』這麼美而巧的句子只能對像『鼈爬沙』那樣又笨又拙的。」陳先生對我說,「『魚戲藻』就是廣義相對論等號左邊的鑽石,而『鼈爬沙』就是右邊的蘆葦了。」

廣義相對論從數學式子到布萊克的詩,再到惠勒的佳句;從愛因斯坦對自己方程式的形容再到巴氏戲言,陳先生逍遙而遊,從不同的方向與角度在覓句,已不是他年輕時所說最好的出來了,其他的人就罷唱,而是不斷會有新的佳句出現,他也就繼續享受覓句的過程。



《散步》這本散文集裏有一輯很特別,收的文章主要是有關科學的題目。除了說「黃金分割」的四篇外,一篇談資料壓縮,是為成大電機系戴顯權教授的書所作的序;一篇說費曼( Richard Feynman) 1/243=0.004,115,226,337,448的怪數。

論「黃金分割」的那幾篇,說明由十進位來表示的 0.382與 0.618兩個數字,若以二進位來表示,會得到「對稱」的圖形。換言之,黃金分割以二進位來表示時,呈現出對稱之美,兩數之間是鏡面對稱,而一數發展開來是平移對稱。這幾篇文章發表的時候,曾引起極為熱烈的討論,而對一些質疑,陳先生又很幽默地引出列子「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的故事來自嘲。對陳先生而言,任一問題在他思考、探索的過程中,不論是古是今,是中是外,是科學,是人文他都能予取予求,自由運用。譬如講費曼那個怪數的文章卻是從何其芳的詩句開始的:

上帝既然創造了夜令人安息,
就不該再創造令人無眠的月光。
把失眠的原因從費解的數字轉為天宇的月光,給乾枯的話題立時點染出詩意。其實何其芳的原句是這樣的:

神啊,你創造黑夜是為了睡眠,
為甚麼又創造這月亮,這群星,
這飄浮在唇邊的酒一樣的空氣?
陳先生少年時欣賞其詩中意象,不知不覺記住了,但卻在無意間替人改了文字,只是這改動竟比原詩更精煉、更簡潔。

說明資料壓縮的必要,陳先生可以從今日信息的頻繁傳遞與大量堆存回溯到《史記》的寫作方式。書寫的過程是信息的傳遞,而儲存則在於「藏之名山」的竹簡。資料壓縮的方法是以精純的文字來節省竹簡的空間,而後人閱讀的工具則是古文的認識與理解,所以讀史可以視為編碼解碼的程序,而竹簡如晶片,所寫的字則是位元了。這樣貫通古今的思考方式,可以從電腦的科技發展追究到上古史的寫作,因而悟出竹簡到晶片是工具在變,而傳遞與儲存的思想其實並沒有改變太多。陳先生散文的語言縱浪大化之中,並沒有甚麼科學與人文的區別。



又有一次,陳之藩帶着電腦數據與圖表,特地從台南到香港來看楊振寧,為的是討論與狄拉克(Paul Dirac)的單衝函數有關的一個問題。他想到單衝函數之為工具,帶我們走向相對的量子世界,而電腦的出現,坐實了狄拉克發明的各種符號。陳先生想知道在電腦世界中,單衝函數是否還有增益的可能?

那一天是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八日。陳先生為當天與楊振寧的見面寫了一篇日記,發表時的題目就叫做〈日記一則〉。整個討論似乎應專注於單衝函數的,陳氏卻以楊先生的一句話帶過了:「單衝函數在量子力學上應用的並不多」;轉而以自己的青少年時期來反襯楊先生的,背景則是對日抗戰大時代的漫天烽火。這一篇散文帶着自傳的性質,也是第一次我看見他形容楊為「天上的彩虹,漂漂亮亮的」;而自己為「地上的溪水,曲曲折折的。」陳氏這比喻非指成就的高低,而是指彩虹環境的單純與溪水遭遇的複雜。這複雜二字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感慨,蘊藏着千般未曾言說的坎坷與辛苦,但也僅止於此二字了。這篇文章是這樣結束的:

掛上電話,並未拉上窗簾,外面是萬點晶瑩;不是繁星在天,就是燈火在地。時與空已化為混沌,夢與醒漸分不開。狄拉克的圖線又襲來腦際。睡了。

從香港沙田旅館小屋這一定位,視野拉開了、拉遠了,至於無窮無盡,讓人忘卻自身。然而單衝函數的圖與線卻在萬點晶瑩中出現,撞擊小屋中人的腦袋,而他卻睡了,再也不想那個科學問題了。從開頭的單衝函數,畫了一個圓,到結尾的單衝函數,中間是兩人的一生。起伏跌宕之處,有如神來之筆。



陳之藩早期的散文,比如《旅美小簡》,語言華麗多姿,而情感澎湃,沛然莫之能禦。問題思考的層次分明,表達的手法漂亮,展露出陳氏在文學創作上的才華,機鋒處處。但後期的作品,尤其是《思與花開》中的文章,一如滿天的華采隱隱收攏在浩渺的煙波之中,清光凝定的氣派,令人想起「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有一篇文章,題目叫〈背誦與認識〉,如此不具特色的標題,很難想像會是甚麼樣的內容。但絕對想像不到的是,陳先生從杜牧的一首詩說到「相」(Phase)的物理意義,竟是一個認知上的大問題。這首詩是大家從小即琅琅上口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如此眾所周知的一首詩,又有人不明白季節既曰清明,又怎麼會雨紛紛呢?多年後有香港中文大學電子系的學生聽了楊振寧的演講,說楊所講的「相」他會算,但是不懂,求教於老師。陳則想出來用這首詩去解釋「相」:

本該天氣清而明的,卻雨紛紛了;也就是下一個節氣的「穀雨」超前到了。在中國的醫學或科學上,不論超前(Phase lead)或落後(Phase lag)都是時令不正,會有災變發生。該冷時不冷,該熱時不熱,生物不能適應,植物可能枯死,動物可能鬧起瘟疫來。而我們控制學上常以改換「相」為利器來糾正系統以利正常運行。……
所謂「認識」,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對一首詩作多層次的解釋,已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為詮釋物理的「相」,而聯想到用詩來解,其覓句方式的神奇,更是天外飛來。

又如〈奇蹟年的聯想〉,陳先生以一九0五愛因斯坦的奇蹟年來對比一六六六牛頓的奇蹟年。一九0五年的奇蹟是愛因斯坦開天闢地的三篇大作:布朗運動,狹義相對論與光的量子假說。而一六六六年的奇蹟則是微積分的發明與萬有引力思想的形成。從二人奇蹟般的成就,陳先生說到二人的謙遜,牛頓說自己站在巨人肩上,而愛因斯坦更是絕不居功。陳先生總括二人的貢獻,竟想起荀子〈勸學篇〉上的句子:

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
上句指牛頓,而下句指愛因斯坦。陳先生的思考方式跨越時空,自在飛翔。不論今古,不計東西,為他散文的園圃開出奇葩與異卉。



陳先生自己絕對不寫傳記。他以為傳主作傳,選擇事件本身已放大或縮小了事件在人生中的比重,尤其自傳是為自己作辯護的,觀點既有所偏,何來真相?但他卻非常喜歡看傳記,尤其是西方人的傳記。也許因為中國人有一「諛墓」的文化,而西人有一「懺悔錄」的傳統,許多自傳、傳記、回憶錄乃多少還原了一些文字背後的事實。所以他特別喜歡看西人的傳記。

也許因為愛讀傳記,陳之藩的散文中有一類是關乎科學家的。比如他寫科學家的成就,也寫他們的苦悶;寫他們的貢獻,也寫科學發展在文明演進上對人類的衝擊。這衝擊的結果不一定是正面的,但你也無法阻止其發展的速度與所帶來的能量。陳氏曾引京戲名武生李萬春的話說:「戲者,細也」。亦即在細節之中才見戲。陳先生看科學家的傳記,每能從細節中認識其人,而自己寫科學家的故事,也每能以小見大。比如牛頓在三一學院時代的筆記,反映出他的胸襟狹隘,但也透露出他清教徒式的自我鞭笞。

看泰勒(Edward Teller)的回憶錄,書前的獻詞,獻給來自匈牙利,後來歸化為美籍的四位朋友。他們全是大科學家:房卡門(Theodore von Karman)、西拉德(Leo Szilard)、維格納(Eugene Wigner)、馮紐曼(John von Neumann)。房卡門是錢學森的老師,航天專家。馮紐曼是歐本海默在原子能委員會遭拒後,遞補主任一職的計算機大家。愛因斯坦寫給羅斯福總統要求研製原子彈的那封著名的信,是西拉德與維格納出的主意,而由西拉德與愛因斯坦共同起草的。這本回憶錄在二00五年出版時,泰勒的四位故人都已不在人間。陳先生認為垂垂老矣的泰勒獻此書予四位逝世的朋友,「不只是以他們的科學成就為榮,而且以他們的政治立場為傲。」即以在全美瀰漫着靠左的氣氛中,他們反共,預示並呼應了日後匈牙利革命的怒潮。這一部傳記不啻是泰勒的,也是那四位科學家的,正如書的副題所示:一部廿世紀科學與政治的日記。

回憶錄呈現了泰勒的政治立場,而泰勒是楊振寧的論文指導教授,楊的尊師重道從他對吳大猷、王竹溪的態度上看得出來,但因親近費米、歐本海默而避談泰勒,在在反映了政治理念上的分歧在學術承傳上的影響。陳先生的〈三山五嶽〉從一個特別的視角為楊振寧的人生做一小注,而這小注的大背景──二戰的風雲與炮聲正是泰勒的回憶錄所見證的大時代。是在陳先生的文章裏,這些大科學家從書本中靜態的知識跳躍而出,還原成活生生的人。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留學生,除了楊振寧以外,亦多有與他們直接互動者。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世界地圖因這些留學生的去留而整個動了起來。李白、杜甫雖是千多年前的古人,我因為讀詩而與他們熟稔,彷彿朋友似的;然而這些科學家雖是近人,我卻是生平第一次對他們有感覺。

在《劍河倒影》中,陳先生介紹開溫第士實驗室,知道第四任主持實驗室的教授是分裂原子的盧瑟福(Ernest Rutherford)。但直到〈潮頭上的浪花),說到李國鼎與張文裕在三十年代去劍橋師從盧瑟福,才由李國鼎帶出盧瑟福與卡比查(Pyotr Kapitsa)之間牽涉英蘇兩國的傳奇了。

陳健邦在二0一0年台灣台南的成功大學舉辦的「陳之藩教授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口頭發表了「科學家的人間情懷:歷史、傳統、風格的思索」。他提到陳先生的散文有公案的特色,機鋒處處,反襯出作者跳躍性的思考。他以一個四十年讀者的身份,強調出版陳之藩散文集插圖本與註釋本的必要,因為陳氏散文豐富的內容加上跳躍性的思考,對現今的讀者而言,所有陳先生認為「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其實大家都不知道。他現場舉一例,即是卡比查。卡比查是誰?與盧瑟福的關係為何?都不清楚。換句話說,陳之藩認為可能使行文累贅的部份,即陳健邦以為註釋本應該補上的部份。由跳躍式的思考所形成的跳躍式的語言,是陳之藩散文的另一特點。

我們再來看錢德拉塞卡(S. Chandrasekhar),這也是陳健邦在研討會上舉出的例子。不過點到即止,沒有深究。《思與花開》裏〈難堪的挫折〉和〈求真與求美〉兩篇是從李政道對白矮星的研究,直接切入錢德拉塞卡的故事的。

李政道一九五0年的博士論文在天文學方面,寫的是白矮星,所以他先到白矮星理論的創建人錢德拉塞卡工作的天文台與其共事過幾個月。錢德拉塞卡一九八三年獲得諾貝爾獎。得獎原因據陳先生說是他半世紀前對恆星的研究,主要內容是對白矮星的結構和變化的精確預言。是一九三五年年初在英國皇家天文學會的大會上發表的。就在他宣讀論文之後,當時最炙手可熱的天文學大師愛丁頓反駁了他的觀點,且立時把他的論文當眾撕成兩半。這篇論文實是黑洞的萌芽,經此震天撼地的一撕,不只黑洞的研究停頓多年,而錢氏遭此公然侮蔑,在英國再也無法立足,只有橫跨大西洋落腳美國。然而他不但忍受了屈辱,而且理解愛丁頓的火氣是來自他自己根深柢固的成見,而未予以反擊。

這兩篇散文均寫得清楚,卻不易明白,因為所牽涉的背景知識太複雜。陳健邦所謂的跳躍式的語言,至少有部份理由可能是讀者追不上陳先生在知識上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註釋本的出版似乎有其必要。



在《散步》一書關乎科學家的文章中,有一組陳氏環繞着楊振寧與李政道而寫。楊、李二人不能不說是中國近代科學史上出類拔萃的人物。而他們早年的相知與日後的絕裂也幾乎成了公眾的話題。可能當時中港台為慶祝楊氏八十大壽,一口氣出了許多楊振寧的傳記,內容類似,只是篇幅不同,繁簡有異而已。既為統一口徑,又何必勞師動眾,浪費讀者的時間?而楊李之間的瓜葛,不論誰是誰非,均屬片面之詞。陳之藩對此千人一面的寫作現象,甚感無味。

陳之藩既博覽群書,從各種傳記材料中於不疑處有疑,一些原屬朦朧的影子遂逐漸清晰地浮現出來。於是陳氏自己提起筆來。在比興之外,以賦體描摹這些人生片斷。而在細節的表達之上總有一綜合性的看法,陳先生特別喜歡用詩來概括。

〈橫看成嶺〉宏觀楊氏出生的一九二二年「世界大事」的橫切面,也就是楊氏成長的語境。陳先生在敍述與科學家有關的歷史事實時條分縷析,清楚明白;但最後仍舊以東坡的兩首名詩做結以表明自己的立場。

一為〈題西林寺壁〉:

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以此總結他所描述的橫切面;一為〈廬山煙雨〉:

廬山煙雨浙江潮,不至平生恨不消;
既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以此綜論中國人在科學史上的進展太慢,相對論的立說與規範場的立論還沒有人用人文的語言作較佳的詮釋。我們發現欲表達綜合的概念,陳氏屢屢用詩。與數學相比,詩的語言似乎不夠精確,然而以其比喻的性質反而更加貼近作者想要表達的真義。

再看〈側看成峯〉,陳先生對此一詞語所下的定義是:「觀察一事在時間中的發展,或者一人從昔至今的行藏。」全文起於莎士比亞戲劇《如願》( As you Like it)開頭的一場獨白,也就是從搖籃到墳墓的人生七幕。這是莎翁的戲裏非常有名的一段台詞,但以七個階段中第五段的「法官」時期來解釋自己的立場則是陳先生的天才所在:

然後是法官,腆着便便的大腹,
凜然的眼,整飾的鬚,滿口犀利的大言與堂皇的談吐。
這一段所顯示的不是陳先生的藉口,而是他的謙虛。無人有資格評論他人,因為信息不足,批評即成妄斷。陳先生的本意是:楊李事件,只是他「一時一地一人的側看」,是比較誠實而客觀的探索,但不敢自認所見即真相。最後他用《三國演義》的兩個回目來總結楊李事件,第一回是「宴桃園豪傑結義」,臨近結尾的一百一十八回是「入西川二氏爭功」,以從結義到爭功來反襯從合作到分手的不幸,同時照應了天下事合久必分的道理。

這篇文章作於二00三年七月,秋天陳氏因收到李政道的打字書《宇稱不守恆發現之爭論解謎》,又從李方的角度看此爭論。陳先生認為李視一九五五年他與楊的〈宇稱不守恆〉論文為楊和密爾斯一九五四年〈同位旋守恆和同位旋規範不變性〉論文的「改正」(correction),而李自己的解釋卻是「延伸」(extension),究竟是改正,還是延伸呢?這兩人的解釋差距太大了。原來的科學問題,經過五十多年的爭論,已成歷史問題。這一個楊振寧常費口舌而李政道也有三百頁的自我辯護,陳先生一如往日以一言而蔽之,即王夫之所愛引的《正蒙.太和》中的名句:「兩不立,則一不可見」。此中有惋惜,也有遺憾。這類文章既不是單獨的科學,也不是單獨的人文。反而在司諾(C.P. Snow)所說的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之外,指出了第三條路,也就是歷史。

陳先生自己不寫傳記,也不願別人寫他。這固然有些極端,但看賈桂琳、蔣夫人、童冠賢的例子,他們顯示自己至死維護沉默的自由,倒是值得人尊敬。除了抄襲與剽竊的不計,由傳主授權的傳記也不知有多少。我有時覺得傳記作者在採訪傳主之後,往往不識剪裁、不作分析,而把傳主之言直接寫進傳裏。如此,傳記就成了長篇墓誌,而傳記作者也就成了傳主的傳聲筒了。〈雕不出來〉用雕刻一事作比喻,正是曲線表達了此意。

這篇散文的語言最精彩之處,在於用四座雕像來表示四位頂天立地的大人物:舊金山的孫中山、費城的印刷小工富蘭克林;美國麻州塞倫的霍桑,以及華爾騰湖畔的梭羅。不論大小,都雕出了或謙抑、或神氣的內在精神。熊秉明也想為楊振寧雕一座像,把二人自小在清華園一起長大的感情全雕進去,但熊直到去世,也未能把楊的像雕出來。陳先生說:「豈止雕刻如此,科學也如此,最珍貴的也許均不可求」。所以陳之藩繼之又說,「有些像雕不出來,也許不是壞事;有些傳寫不出來,也許也不是壞事」。不意四年之後,有一位南京的雕刻師為楊雕了一座像,放置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校園中,面對着人來人往的百萬大道。楊說〈雕不出來〉可以有後記了,意思是像終於雕出來了。是嗎?就算雕得出來,當然絕對不會是熊秉明的作品。



〈疇人的寂寞〉寫陳省身,不談他的數學,而談他的詩。最早在中學時發表過兩首白話詩,時間是五四運動後七年,可以見到五四在中國文學傳承上的衝擊與影響是多麼大。陳之藩引其中一首〈紙鳶〉,我這裏先抄一段:

紙鳶啊紙鳶!
我羡你高舉空中;
可是你為甚麼東吹西蕩的不自在?
莫非是上受微風的吹動,
下受麻線的牽扯,
所以不能干青雲而直上,
向平陽而落下。……
陳先生以為少年陳省身有作詩的興趣,也有詩的內容,但文字上表達不出感情,所以不是很好的詩,自然更談不上藝術了。陳先生說得客氣,〈紙鳶〉作於一九二六年,雖說剛剛脫離舊時代,但語言實已蒼白貧乏若此。

讀這首詩,自然想起曹雪芹為寶釵所作的一闋詞,李紈評為第一的:

臨江仙 詠柳絮

白玉堂前風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陳省身追求獨立與自主,直想逃離束縛,寶釵則不免於世故與俗氣。但就語言而言,一闋舊詞有白話的明白曉暢,一首新詩卻失去了舊體的精鍊優雅。
不知是否有所覺悟,還是受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風靡全世界華人的毛澤東詩詞影響,陳省身後來改作舊詩。陳之藩引了半首:

牛刀小試呈初篇,垂老方知學問難;
四十一年讀舊作,荷花時節傳新知。
頷聯兩句顯然套的是毛詩,但陳先生不屑提起,只說是近人: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看來陳省身的舊詩也因為不曾受過訓練,而不能掌握其語言。現代的數學家,即古代的疇人。疇人的語言自然是數學了。陳先生卻說平常人不大懂數學這種語言,所以疇人求音,還是要寄情於文字。陳省身的情況是借助於詩,又因不曾學會詩的語言,難以表達,所以寂寞。



香港的朗文出版社,曾在某年的中學教科書裏請陳先生寫一篇短文介紹黃金分割,並在同期的語文教科書裏選用了《旅美小簡》中的兩篇散文。靈活運用兩種文字,是一種特殊的才能,而陳先生優為之。不久朗文又請陳寫一篇短文,以說明何謂說理文字。

這樣的文章本已難寫,要求篇幅短小而至於精悍,字數經濟而意到筆隨,就更難了。尤其想說的理,不是普通做人的道理,更不是平時生活中會遇到的事理。但陳之藩卻從觀察日常現象起筆,態度是科學的,文字卻是詩。這與我們一般的認知也有所不同:好像詩這樣濃縮精審的文字只宜用來談情,說理還是用大白話罷。

可是一如我歷來所強調的,陳之藩可以掌握數學與文字兩種語言,特別是詩。科學與人文在他的思考中,並不是分開的兩回事,而是一件事。就算是說理文字,陳先生的詩意也會在樸素的鋪陳中,開出清麗的小花來。

就這一篇〈說理文字〉而言,對象是中學生。陳先生顧及讀者,開筆說到科學的觀察,引的是老嫗都識的白居易的詩與素喜用詩說理的理學家朱熹的詩。由此逐漸引入一個說理的大問題,所舉之例更是有使天雨粟、鬼夜哭那樣大力量的相對論。所謂說理,是針對普通人的。愛因斯坦的聰明在他出盡法寶,為不同的人解說相對論,不論程度深淺,內行外行,總無法說得到家,最後得由哲學家羅素來說,才傳達出相對論的真義。

陳之藩不以中學生年少而敷衍,反用普通人的語言來解釋羅素對相對論的看法。即:「如要瞭解相對論,就是要拋卻這些『摸不着的東西就認為不實在』的觀念。」
其中有後生可畏的期許,顯出先行者的風範。陳以羅素的看法是解釋特殊相對論的,故再以火車的平行軌道為例,來說明廣義相對論:

我們知道火車的鐵軌是平行的,永不相交,那是從「摸」的觀念所引伸的;但如用「看」的觀念來說,兩條鐵軌在遠方是相交的。也就由此引出非歐幾何與歐氏幾何的不同來了。往日的成見,我們從歐氏幾何所學的,於是因而消除了。

羅素的說明,陳之藩認為最重要的是破除自我的成見。我讀了真是震撼不已。破除成見是多難的事。比起來,學問上是否有所增益反而不是最重要的。這樣我們理解愛丁頓的火爆,雖然不無遺憾,同時更佩服錢德拉塞卡的謙遜與堅持。

陳之藩後期的散文,其純淨澄明一如朱熹的詩句,不假外求,不須尋覓;而兩種工具交錯使用,其水乳交融,已臻化境,又如水天一色涵泳在鑑開的半畝方塘。

(蘋果日報二0一二年四月八日十五日

童元方謝戲完幕落 陳之藩心逍遙

童元方謝戲完幕落 陳之藩心逍遙
記者:冼麗婷 攝影:何柏佳


精於科學的散文家陳之藩離世前歸信基督,妻子童元方感覺這是個beautiful ending。

沙田火炭山坡上一棵木棉,去年3月,還是火紅的開着。一個清晨,體態豐盈的紅花,身上露水太重,呯一聲,一苞花落,聽得童元方心痛。

今年2月25日,她陪着丈夫陳之藩走人生最後一程。當天,屋外紅棉還未盛放,只有那棵洋紫荊,沒分寸,一年都是開花時。

香港中文大學電子系榮譽教授陳之藩終年87歲,與東華學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系主任兼繙譯教授童元方十年婚姻,不得不走到盡頭。他中風後所活四年,是童元方賺回來,也是他的努力堅持。對妻子,十年恨短,但相對從前錯失半生,她感覺已贖回了一半。

說從前,九十年代童元方遇到陳之藩一刻,就知道兩個都是同一種人,「就像天地都要過去,一生都白活了」。那時候,兩人都各自有婚姻。他在波士頓大學做研究,童元方在哈佛念博士,兩人在查理斯河旁邊散步,他買一份報紙,卻又嫌新聞寫得差,理所當然的擱在童元方手上,請她速讀後再做現場新聞簡報。慢慢地,他喜歡聽她說話,最愛她朗誦詩句。到最後,聽她解釋詩的角度與內容,就覺心花怒放。柏拉圖眼裏,或許早看透凡人追求所謂淵博學問、理想愛情,最希望得到的,還是少不了世俗的快樂。


童元方跟陳之藩忘年相愛,十年前結婚。

害怕相遇只是場夢

「我以為人生要落幕,怎麼又敲起鑼鼓來!」這一句話,是陳之藩當年對童元方說的。戲完幕落,誰想又再鑼鼓喧鬧。到如今,她想起陳之藩繙譯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Derek Walcott的詩作《Endings》,人走,不一定荒凉,看喧天迴盪,都在心裏面那首歌。


陳之藩近十多年來變得愛笑。

2002年兩人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行婚禮,陳之藩緊張得連新買的一雙鞋子都沒帶過去。就像做夢,重要時刻,忘記重要的東西,急迫徬徨,最後,快樂與恐懼都隨夢醒一併消逝。一生都過去了,陳之藩活着之時,確曾害怕跟童元方只是好夢一場,患得患失地跟她說:「若果沒有遇上你,怎麼辦啦!」因為遇到,所以害怕遇不到;因為擁有,所以害怕未能擁有。最後十多年,陳之藩總是笑,與1948年他在天津北洋大學讀書時期,相隔幾番天地。當年他寫13封信給北大校長胡適,討論世界與國家大事,信中可聽到當日槍聲,看到落難孩子搶吃剝落的雞蛋皮。他反對共產,認為馬克思諂媚科學,甘為奴隸,「我愛科學,但不能這樣的溺愛它!」他敢評胡適:「不盲從,未辜負過去、遺害未來。」科學精神,書生意氣,愛跟文人通信,被梁實秋封為「man of letters」。離開大陸到台灣,他於劍橋大學修讀電機博士之後,又從美國休斯頓大學轉到中大電子系,接替創系的高錕出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余光中〈沙田七友〉描述,這位居於樓下的同儕,總是想的比說的多,說的比寫的多。中大一條山路,往往是余光中看到陳之藩,而陳之藩總在默默思索,看不到他。


陳之藩大學時寫給胡適的十三封信,識見俱備。

那些年代的著名學者們,曾在吐露港半山榲紫嫣紅開遍,如今走的走,去的去。2007年光纖之父高錕為聯合書院的活動,還特地跑來陳之藩辦公室與他合影。上月他與妻子黃美芸署名的花牌,送到陳之藩靈堂,患腦退化症的高錕知道故友喪事嗎?兩個學者的最後情誼,都由妻子代勞,人生至此,有說不出的味兒。


2007年高錕為聯合書院出版刊物,特別到陳之藩辦公室跟他合照。

陳之藩生前愛花,人不在,家中還是放滿他喜愛的蘭花。他心疼屋外的紅棉,刻下正泛着醉人赤色。若有時空倒流,陳家窗邊還會映照這樣一幕:生活小節粗枝大葉的老教授,在窗邊為蘭花澆水,結果灑滿一地,比他年輕數十年的妻子,總是半惱半笑。「愛他,就由他罷。」他不重視衣着,老愛帶妻子去買早挑好的套裝裙,打開自己的衣櫃,卻堆滿書,「由他罷,難道要罵他衣櫃不好放書嗎?」

兩人新婚的幾年,都在中大教書,校巴到了本部,他不肯下車,要跟童元方到新亞書院。閒坐在她辦公室時,專拿她打開了倒放在枱上的書。她看過甚麼,他就品味甚麼。所以,童元方四本《紅樓夢》,剩下三本,一本準是溜到他辦公室裏去。

情人的眼睛看87歲以前的老人,怎麼都是好的。「他有老人斑,我不介意。他躺着,臉容不受地心吸力影響,我就覺得,還好看啊。」老教授坐起來,兩頰五官墮下去了,她就看他的慈悲之心。


夫婦遊香港山頂,陳之藩做童元方車伕。

陳之藩2008年第二次中風後,走不動了,妻子教書回家,他從梳化起來,第一句就說:「我等你一天了。」大學者,老了弱了,病得連看書的精神都沒有,就只會等心愛的人。「有時他捨不得我,會流下眼淚。」由開始就珍惜,邊快樂邊害怕,不知哪天是盡頭。怨憎會,愛別離,佛家四苦,兩人都明白。「有次,我問他,你放心我嗎?」陳之藩回應:「我放心。」身前身後事,他都放心讓她處理。

2009年6月仲夏,陳之藩在大廳裏,坐在輪椅上哇哇大哭。「我從未見他哭這麼厲害,像心裏有件東西被打破。」當時,坐在他對面的,是來自芝加哥的、輪椅上的牧師劉志全,早年在香港大學攻讀物理學博士,並由政府派到英國進修聽覺學碩士年半,後來到美國工作又修讀神學。兩個生活背景相似的輪椅上的科學家,在火炭山腰住宅對談半小時。

陳之藩心很善,嚐了一年坐輪椅之苦,看着眼前從4、5歲就因肺結核病導致行動不良、大半生坐輪椅的牧師,對方未講見證,他先動慈心。胡適、愛因斯坦及他研究的控制論都不重要了,氧氣喉管下,他用微弱的聲音,回憶作品《劍橋倒影》裏他的研究歲月。當時他已愛探求生命意義,不時與神父閒談。老來的科學理性,不在於挑戰《創世紀》的天地初開,也不傲慢無視原罪,既做科學研究也愛寫散文,他帶着科學的負責任態度對待自己的感知感受。他相信神,但信心少,不肯哄人瞞己。自己還沒下定主意接受恩典,卻去關懷菲傭,她因為女兒誕下沒有手的嬰兒跌入哀傷深洞。結果,牧師替兩人祈禱十多分鐘,陳之藩一直破聲痛哭,老教授哇哇喊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妻子童元方只管在旁邊不斷拭抹。

「他講得出我做得到」

身在美國的劉志全,這樣分析陳之藩大哭的原因:「他哭,因為他明白人在死亡前是多麼絕望、他知罪也知神裏有希望、他想接受信仰又難下決定;他哭,因為他真心憐憫家裏傭人,哭的那刻,其實神已賜他平安、喜樂與希望。」

牧師離開陳家時,靠自己的臂力及腰力,慢慢從輪椅移坐到的士上,送客人的童元方回家後,把細節告訴丈夫,情緒平靜的陳之藩,又像個小孩子說:「我也要努力,希望有天跟他一樣做得到。」不能走路很苦,試過四個大男人如五花大綁捉手捉腳想抬起陳之藩,慘得他立刻就大叫:「饒命啊!」童元方迫得與家傭學會先上車再坐着從後熊抱他上車,心與力,缺一不可。

中風後的四年,陳之藩能按心意四度回台北及他曾任客助教授的成功大學,都是因為童元方,「他講得出,我就做得到」。他是她的心,她是他的腳。他信妻子,但妻子是天主教徒,事事靠神,「他與胡適都努力想做好人,但事事靠自己,好辛苦啊」。


成功大學師友把陳之藩文章〈哲學家皇帝〉化為Q版漫畫。

結果,精於科學的散文家去年中憑心歸信基督,聖誕前某一天,童元方僱了一輛的士,與丈夫一起到尖東看燦爛燈飾,然後到常去的半島酒店享用金木色的童話氣氛,他於12月25日接受基督教浸禮。剛好兩個月後,陳之藩安靜地走上天,告別多年前《在春風裏》的心緒難安:「人生如絮,飄零在此萬紫千紅的春天。」回天家前一個月,他還跟妻子回台北走了一趟,心逍遙。

─Endings─

Things do not explode,
they fail, they fade,
as sunlight fades from the flesh,
as the foam drains quick in the sand,
even love's lightning flash
has no thunderous end.
It dies with the sound
of flowers fading like the flesh
from sweating pumice stone,
everything shapes this
till we are left
with the silence that surrounds Beethoven's head.

-Derek Walcott

─戲完幕落─

人間萬事,世間萬物,
並無所謂爆炸。
只有衰竭,只有頹塌。
像艷麗的容顏逐漸失去了光澤,
像海邊的泡沫快速的沒入細砂。
即使是愛情的眩目閃光,
也沒有雷聲與之俱下。
它的黯淡如潮濕了的岩石,
它的飄逝如沒有聲息的落花。
最後,所留下的是無窮的死寂,
如環繞在貝多芬耳邊的死寂:
天,是無邊際的聾,
地,是無盡期的啞。

-陳之藩譯


春風裏離世,陳之藩留下一張輪椅。

蘋果日報二0一二年三月十五日)

胡鵬

在了解香港武俠電影的主題與歷史裡,「黃飛鴻」是最重要、影響最深遠的經典題材。實際上,五十年代是黃飛鴻電影中產量最多的時期,而胡鵬則是其中最重要的導演。

胡鵬是廣東省順德縣人,一九一0年生於上海。一九三一年起在電影院擔任行政職務,進入電影界。一九三六年到香港,在國家片場工作。第一部導演的片子是一九三八年的《夜送寒衣》,至一九八0年,他一共執導一九五部電影。而武俠片就有一百二十一部,可說是粵語武俠片最重要的導演。

胡鵬是以拍文藝片起家的,比較知名的影片有秦劍編劇的《烽火漁村》和《天下婦人心》,唐滌生編劇的《大地晨鍾》,改編自靈簫生的《款擺紅綾帶》,以及描寫小明星一生的《別離人對奈何天》等。

一九四九年起,他開始拍攝黃飛鴻的電影。因為大受歡迎,該片集創下了世紀/世界電影史的紀錄,至今已多達百部。而其中胡鵬導演的就有五十八部之多。其中較出色的有《黃飛鴻花地搶炮》、《黃飛鴻義貫彩虹橋》、《黃飛鴻龍舟奪錦》、《黃飛鴻醒獅會麒麟》、《黃飛鴻怒吞十二獅》、《黃飛鴻二龍爭珠》、《黃飛鴻鐵雞鬥蜈蚣》等。因此,黃飛鴻電影是胡鵬最卓越的成就,並將其發揚光大。此外,他執導的較有名的影片還有粵劇片《花燈記》,武俠片《五虎斷魂記槍》(1951)及較早的少林題材影片《火燒少林寺》(1952)等。

事有湊巧,新加坡電影商人溫伯陵對此舉也極熱心贊同,於是投資成立永耀電影公司,開拍黃飛鴻電影。除了上述的偶然因素之外,胡鵬認會,當時粵語片票房已呈現疲軟,特別是像方世玉、洪熙官等放飛劍的電影票房都不佳。所以神怪片、舞台北派等既不賣座,倒不如試拍廣東拳術片,真功夫沒有人拍過,應該有得做。因此,在這樣的客觀條件促使下,胡鵬決定拍黃飛鴻電影。第一部名為《黃飛鴻傳》(上下集),又名《鞭風靈燭》,時一九四九年冬,上映後大受歡迎。

胡鵬、吳一嘯再接再勵,接下來又編、導了《黃飛鴻血戰流花橋》(1950,星耀公司)、《梁寬歸天》(1950,星耀公司)、《廣東十虎屠龍記》(1950,永明公司)等,行情依然看好。因為胡鵬的黃飛鴻大受歡迎,其他導演也開始涉足。胡鵬不甘失去正宗地位,續拍了《黃飛鴻血染芙蓉谷》(1952)、《黃飛鴻一棍伏三霸》(1953)、《黃飛鴻初試無影腳》(1954)、《黃飛鴻與林世榮》(1954)及《梁寬與林世榮》等黃飛鴻片。

一九五六年,黃飛鴻電影達到高潮,共有二十五部黃飛鴻電影。其中除了《黃飛鴻七鬥火麒麟》(陳國華導演)、《黃飛鴻沙面伏神犬》(王天林導演)兩部之外,其餘二十三部均由胡鵬導演(只有一部《黃飛鴻觀音山雪恨》由胡鵬與凌雲聯合導演,其餘均由胡鵬獨立執導)。此後,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年,黃飛鴻電影產量多部,仍是胡鵬導演為多。

整個五十年代,共拍攝六十二部黃飛鴻電影,其中絕大多數由胡鵬導演,王風編劇,由關德興演黃飛鴻。其故事模式、風格特點在此期間定型。由於提起香港粵語電影,不能不提黃飛鴻,而提黃飛鴻電影,就不能不提最早的導演胡鵬。因此,胡鵬是粵語武俠片最重要的導演。

(來源:中華武俠文化網

解放前後香港的兩種文體

解放前後香港的兩種文體
黃仲鳴


靈簫生的《海角紅樓》,是淺近文言有名的作品。照片由作者提供

解放前後的香港,除白話文外,有兩種文體極為流行,一是「三及第」,一是淺白文言。

「三及第」大將不少,包括高雄、周白蘋、我是山人、陳霞子、林嘉鴻、江之南等。其中,高雄最為人稱道。他的《經紀日記》,將文言文、白話文、粵語三種文字搓弄成一團,渾如天成,如:

「結果又到俱樂部,我想打舊章冇問題,現款雖不多,未必不夠也。不料人衰鬼弄燈,米少飯焦,四圈未完,已輸二百元,袋中數目,已差不多,勢色唔同,想話鬆頂,老孫曰:『豈有打四圈便走者,怕老婆乎?』出來撈不能唔化,惟有再執位。」

廣東話「冇問題」、「唔同」、「鬆頂」、「出來撈」、「唔化」、「執位」等,加上諺語「人衰鬼弄燈」、「米少飯焦」,夾雜在白話文、文言文之中,組合得天衣無縫,益顯文字生動,讀來鏗鏘有力。除此以外,高雄還自創新語,極具時代氣息,如:

「時已中午,一個人無處可去,順步至大公司,就在此午飯。遇皇仁同學盧君,盧君昔日甚豆泥,今則鴉路恤矣。」

「鴉路恤」在當年是高價貨,由此可見盧君已脫「豆泥一族」,今時不同往日。高雄一句「今則鴉路恤」已表達出來。綜觀其書,文字跳脫鮮活,怪不得當時的文評家金聖嘆譽之為「運用一種方言而得到勝利」了。

五四運動以來,香港的中文教育仍重文言,報界文章仍見淺近文言,一般讀者亦看得明白。高雄有個時期適應讀者要求,寫了不少文言文章,運用得亦相當巧妙,如艷情小說這一段:

「譚毛庸娶婦柳如炎,美而艷,天仙姿態,洛神風韻,望之如楊妃西子,深具古代美人神貌,性端莊,不苟言笑,閨房之內,吟詠則可,纏綿則無矣。」

這就是淺近文言,但如不諳甚麼是「洛神」,不知甚麼是「楊妃西子」,則難明其意。以這種文體來書寫小說、散文,四、五十年代的作家亦多,除高雄外,知名者有靈簫生、傑克、林瀋等。靈簫生的《海角紅樓》在當年大大有名,更被拍成電影,書寫語言就是淺白文言,甚為綺麗,實為香江鴛鴦蝴蝶派的名作。如:

「在南天海角。有一所紅樓。築於山腰之上。蒼翠四周。雲霞擁照。為景幽蒨寡儔。其外綠瓦紅牆。純為中式。而其內房隴客室。以至佈陳器皿。悉倣泰西。古樸宏麗。兼而有焉。」(標點悉照原文)

不過,隨着時代的變遷,文言作品在六十年代後已式微。而高雄這類作家為了迎合時代的需求,亦不再寫淺近文言,而三及第也盡量減少文言,白話文成為主要工具,雖然仍間雜粵語,分量卻已減到很少了。

文匯報二00八年四月十二日)

香港鴛蝴派大師

香港鴛蝴派大師
黃仲鳴


靈簫生著作,於今已極難尋。照片由作者提供

近日淘書,一舉給我發現了九部靈簫生的著作,喜甚。其中,尤以《海角紅樓》的發現,更使我欣喜若狂。

這九部書是:《海角紅樓》一至四冊;《情天妒雨》上下冊;《紅樓懶畫眉》上下冊;《香夢未曾溫》全冊,悉缺出版日期。《香夢未曾溫》薄薄一冊,當然先讀為快。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有所謂「三生分銀」的說法。所謂「三生」,即靈簫生、怡紅生、筆聊生,都是當年知名的粵港派小說大家。靈簫生和怡紅生,俱屬鴛鴦蝴蝶派;筆聊生初為陳霞子的筆名,後來曾辦《晶報》,遂將筆名轉讓林壽齡,由林續撰小說。陳霞子是三及第文體名家,授予林壽齡,亦慶衣得人。「三生」中的筆聊生,陳霞子是師傅,林壽齡是徒弟,同屬瑜亮。

「分銀」之意,即是稿事纏身,大小報刊,俱見「三生」雄霸,稿費收入不菲之謂。「三生」著作成書,坊間極鮮見,今竟得靈簫生九冊,怎不歡喜如雀躍!其實,靈簫生著作不止此四種;《香夢未曾溫》書後,即列有「華南名作家靈簫生傑作」,已出版計有:《傲骨春心》、《情天妒雨》、《啼笑冤家》、《殘月曉風》、《紅綃盜玉環》、《銷魂夜半鶯》、《腸斷歸家娘》、《負我是娥媚》、《一線貞淫》、《香夢未曾溫》、《慾海痴姝》。今已見《香夢》和《情天》,餘皆搜索中。凡我讀者,如有珍藏,請速告我,以解心癢也。

至於「預告新書」,亦有十一種,俱是我首次得聞。惟所列傑作,未見《海角紅樓》和《紅樓懶畫眉》,料是未出之書。從所錄書名來看,全是鴛蝴派篇名,卿卿我我、鶯鶯燕燕、情兮苦兮;靈簫生「獨沽一味」,就奠下當年的江湖地位。

此外,靈簫生極愛「紅樓」二字;除上述《海角紅樓》和《紅樓懶畫眉》外,尚有《紅樓舊粉痕》、《燕入紅樓》。當中,以《海角紅樓》最知名,曾被改編成電影,聲名更著。

一九四0至五十年代,白話文已在香港生根,靈簫生死硬派,仍喜以淺白文言行文。且看《香夢未曾溫》一段:

「忽有倩影婷婷,從外而入,御黑膠綢短袖旗袍,玉臂瑩如雪藕,露出短袖之外,黑白相映,益見其白者如脂如膏,一雙玉腿,現出短裙旗袍腳下,趾甲紅染蔻丹,腥紅照眼,以言其身材,則修短合度,穠纖適中。」

這段描述佳人之筆,在一些鴛蝴派文章中輒見,所用形容詞,亦屬陳腔濫調。在徐枕亞《玉梨魂》時代,或覺新鮮;靈簫生拾其餘唾,則嫌腐矣。但抗日戰爭前後,鴛蝴派式微,作者星散,靈簫生傾力筆耕,此類讀者仍多,遂能紅極一時。而畢竟,香港鮮有這類作家,譽其為鴛蝴派大師,亦不為過。

不可不知,香港淪陷時,靈簫生曾為落水文人,於敵偽報刊工作,大賺日圓。論者有謂,此為生活所迫矣。雖云如是,但亦有不少文人,寧落泊逃難,唾罵日寇,誰的骨頭夠硬,誰的氣節可敬,相映之下立見。

文匯報二00七年三月十一日)

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西西散文的語調

西西散文的語調
何福仁

一.我想先從寫壞了的散文開始,不是漢語的,而是英語。亞瑟.克拉頓-布洛克(Arthur Clutton-Brock,1868-1924)晚年談英國的散文(On English Prose),指出英國人對散文有一種偏見,以為接近詩的最好;這是把散文當成詩的窮親戚。然後他指出英國散文兩大毛病,其一是卡萊爾式的文風,作者用一種高昂、聲嘶力竭的聲音說話,把寫作當成演說,一味炫耀口才。其二,則是作者好為人師,任何時候總有一些道理要講,總要教人一點甚麼。前者可怕,試想想,走下舞台,仍然用高八度音階的嗓門說話,不是很可怕麼?後者則屬可厭,他有教無類,硬把所有人都塞進他的門下。

何以這是寫壞了的文章呢?毛病在兩者都出諸一種俯視眾生的姿態。那個說話的我,是大我,是超乎眾人的我。他們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就高高在上。他們無視任何場合、對象,永遠用那麼一種自我中心的腔調說話。他們並不會和朋友閒話家常;他們自然也不會有甚麼朋友,不見得需要朋友,朋友都變成聽眾變成學生了。可是這種說話的態度,久而久之,結果是平白、切實的話再不會說,話裏總要加添許多裝飾、戲劇式的東西。

這位學者的見解,我並不完全同意,但令我回過頭來思考。因為與上述二者不同的,合該另有一種常人的態度,那個說話的我,既不自以為高於其他人,也絕不低於其他人。這個說話的「我」,是「眾我」之一,說者聽者平起平坐;而說話的語調自然而親切,一如朋友。當然,對某些扭曲的現象、事態,談起來,言辭也會變得嚴厲,彼此彼此。其實朋友交往就是這樣,有時可以發發脾氣,只要不是亂發就行。誰會喜歡和一支永遠攝氏二十四度的寒暑表做朋友?於是,這就有了對話的可能。

平素我們會聽聽講演,時而希望獲得高人指點,但作為文明的成年人,我們更多的時候倒情願和朋友閒聊,那是我們更珍貴的、常態的情感生活。朋友之間聊甚麼,可以有特定的話題,那是討論,一旦煞有介事,嘴巴和耳朵都會認真起來;但更可以沒有,那就果然是閒聊了。總之朋友不是工具,不是可以利用的資產。如果談的是趣聞,樂得彼此分享;苦事麼,何妨互相分擔(苦事、慘事,奇怪我們喜歡演說、喜歡講道理的偉人仍然會用「分享」一詞)?在談話的過程裏,有交流,眼神的,心靈的,真好,因為說者不是緊握拳頭,站在講台上,說而且演,而聽者毋須仰起頭來,乖乖把手放在膝上,裝出聆教的可憐樣。

朋友有時會自嘲,偶然又會調皮地自誇,有時會流露自己的缺點,會把偏見告訴我們。但無論他說甚麼、怎麼說,我們都很清楚,他不是完人,我們也不強求他是完人。只要他的精神健全,沒有罔顧一般的道德準則,那就行了。對導師,對精神領袖,我們才有更高的道德要求。他並沒有假扮神童,長大了竟然也事事精通的意思。散文家而沒有兩、三種一偏之見,還是散文家嗎?「我」而沒有若干特殊的好惡,那還是「真我」嗎?有時,他的確有所觀察,有所心會,有些妙趣的想法,這就更好了。好的朋友,像一面鏡,不是變形的哈哈鏡,令我們看見自己,令自己反省、進步,令我們成為真正的自己。


二.散文裏最重要的人物,──如果有人物,就是那個表述的「我」。這個「我」,也許根本不出場,但一椅一桌,莫不通過我的觀察,我的選材,用我的聲音表述。當然,在小說裏,敍事的「我」,不一定是作者本人,那可以是角色扮演,即使那個「我」用上作者的名字,也不一定就是作者自己,真真假假,那是有意的顛覆。照熱奈特(G. Genette)的說法,小說敍事的mood和voice是有分別的,試以西西的小說《肥土鎮灰闌記》為例,mood是元朝的五歲小孩,voice卻是出入古今六百歲,有現代意識的成年。散文裏的「我」則甚少這種變異,如果有,那就靠近小說了。

朋友要我編選西西的散文,並且談談讀這些散文的感想,我想這個「我」是關鍵詞。我同時想到,我應該嘗試用一種比較放鬆的腔調。克拉頓-布洛克抱怨英國散文的瘋牛之疾,漢語的散文豈能免疫呢,那種裝腔作勢的架式,加上一味美化自己,往臉上貼金的散文其實到處為祟。但香港散文的特色,而且是好處之一,也可能是過去跟其他地方的漢語寫作不同之處,即是敍述時一個平視的「我」。追溯起來,這大抵和現實環境有關。我們都是移民,分別只在新舊,有些初來,有些父親的父親就來了。在英國人治下,早期這個「我」,既內望,又外看,也許並未成形,還不完整,但不得不承認,這地方相對地比較自由、開放,沒有一個我們必須膜拜的偶象。許多在其他地方受禁制的訊息、書籍,這裏都可以看到,這也塑造了「我」的視野、品性。然後,大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吧,日漸長成,既不得不受外來大氣候的影響,──這令我們謙虛,又不得不依靠自己,摸索,琢磨,然後獲得自己的聲音,一種不亢不卑的聲音。

說話的環境也產生作用。香港散文有一個特殊的場域: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興盛起來的報章專欄。早期的報章副刊稱為「諧部」,以別於正論的「莊部」,目的是表現日常生活的情趣、調劑現實的種種壓力,當然,也顯示它並不是主角,像粵劇的丑生那樣,可以插科打諢(我少年時看過梁醒波的表演,連生旦都跟不上)。可這麼一來,副刊專欄一直成為自由抒寫的空間。部份專欄作者不忘對現實政治的抒發,儘管如此,或諷刺,或寓言,往往也不乏文學的筆法;更多的,則是對自身生活感受的刻劃。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整整數十年,香港報章的副刊,百花齊放,各式紛陳,曾是我每天的精神食糧。我一位朋友多年前移居外國,他最懷念香港的,是早餐時一杯鴛鴦,攤開幾份副刊,叩訪上面熟悉的作者一個個劃定的房子。黃昏時,還有一兩份晚報。每天看,長期看,他覺得這些作者像朋友,他都熟悉。


三.西西大部份的寫作,都先在報章、雜誌上發表。散文往往以專欄形式,刊登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有的寫生活,有的談閱讀、談畫、談音樂,或者一段文字,拼貼一幅畫,以至應邀專談足球等等。無論是甚麼特定的欄目,那始終是我們熟悉的,一種平實、朋友家常的語調,這語調親切,富於情趣,時見獨特的角度、奇妙的想像。這種筆調,和她的小說、詩,無疑是一脈相通。她絕少激昂慷慨,侈談甚麼救國救民,她甚至不用感歎號(台灣的楊牧也不用),偶然出現一兩個,原來是報刊的誤植。這種語調的作者,有他自己的看法,興趣極廣泛,並且轉益外國最前衞的養素,卻不會以為長於執筆寫字,就同時精通政治經濟,以及一切令人肅然起敬的東西。記得五十多年前,家父在新界鄉下教書,晚上經常有村民來訪,神情靦腆,原來是請求家父讀信寫信,同時就詢問他一些其他的意見。一次兩夫婦到來,談不兩句,女的號啕大哭,原來他們的牛病了,請教療法,結果大失所望。父親說:我怎麼會懂?你們養牛,不是應該比我懂?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到大家都會讀書了,到訪的就不是學生,而是朋友。

運用朋友的語調寫作,絕不等於可以胡言亂語,想到就說。我手不等同我口,出口成文的說法,是簡化了汰選、轉化、整理的過程。這過程,容或熟而生巧,但熟得過了頭,反而變得油滑、陳套。然則平實的語調,尤其需要別出心裁的角度,言人之所未言或者少言。我們很難說西西某些句子寫得特別好,某些段落是金句,不是這回事,她並不煉字,要煉的是意,是整體。那是另一套美學。試看這兩段:

更多的時候,我們互相靜坐不語,當我從書本上抬頭,總看見你或近或遠,對我凝神看望,而且目不轉睛。多麼明亮美麗的一雙眸子,充滿感情、善意。你在想些甚麼?我無法知悉。我在想些甚麼,你也不會知道。我在想,是甚麼機緣,讓我們可以在當下這寧謐的環境裏相遇,彼此認識,成為異類的朋友?世界多麼遼闊,世事多麼紛亂,我們卻在地球的一隅,面對面,彼此無話,其實也毋須說話,讓時光漸漸流逝。但這樣和諧的日子能夠延續多久呢?大花呵,人生苦短,貓生也不長。你忽然已經十五歲,相當於我們人類的七十五歲,你竟然已比我還年長了。我們早晚都會歸於塵土,不是消失,而是變換形態,變成別的東面,成為雨滴、沙粒、微風,活在其他人的記憶,然後,連記憶也變得不可靠,沒有了。

我喜歡貓科動物,喜歡獵豹、花豹、金錢豹、雪豹,我喜歡你的近親:老虎。你們都有明亮美麗的眼睛,像碧玉、翡翠,像琥珀、藍寶石,甚至像鑽石。而你,你的眼睛就是貓眼石。我常常想,宇宙間的寶石就是你們的眼睛化成的,其中蘊藏着你們不朽的靈魂。大多數的動物都有奇異的眼睛,例如狐狸、青蛙、狼、鷹、企鵝、海象,甚至八爪魚。但你們的眼睛特別動人,因為會閃爍變幻。如果所有的貓科動物都閉上眼睛,世界會變得多麼荒涼。──〈那一雙明亮的眼睛〉

我本來想截取其中的一兩句,看來看去,還是放棄了。這本書,上編從西西已出版的散文集選出,下編雖先後在各地報章、雜誌上發表,但從未結集。換言之,我其實只編了半本。我的解釋是,上篇可以結交新朋友,下篇則是給舊朋友的驚喜。如果新舊朋友都不滿足,那只能怪編者自己;補救之法是請去尋找原裝的版本。這其中我特別選了些篇幅較長的文章,像〈上課記〉、〈卡納克之聲〉、〈清暉園〉、〈以色列一周記〉等等,讓熟悉她的朋友,看看她如何細緻地處理不同的題材,那是她精神飽滿時的面貌。

蘋果日報二0一二年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