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7日 星期六

「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沈西城

冬雨綿綿,晨早接得方詩人見貽近作《靈界實錄》一冊,述世上靈異怪奇之事,俱有事實可據。全書主旨在於駁斥南朝范縝的「神滅論」,洋洋大文,旁徵博引,見解精闢。釋卷興嘆:九十方詩人,魄力猶無窮,吾輩小子乃不可及!書中附一短函云「近日情況益發不濟,每天上午都在酣眠養神,下午執筆寫回憶錄,自知來日無多,告別好友的日期逼近,酒吧快打烊,應走了。希望兄能為我寫篇悼文,讓先睹為快,好嗎?」

悼文寫在被悼的人去世之前,乃由王亭之發起,他已率先為方詩人寫了一篇,很為方詩人所喜,複印寄我,拜讀一遍,情深義重,了無俗氣,誠悼文範本。要我來續貂,我怕力不從心,惟方詩人的誠意殊可忻感,無已,只好胡謅寫一點。

我認識方詩人當在七十年代中期,可一直少往來,直至零八年,他忽地予我一通電話,約我茶敍,說有事商議。原來他見我經營《武俠世界》週刊,十分吃力,特意獻謀算策,要我申請「藝發局」的資助。那時候的方詩人,身體康健,話匣子一打開,有如長江流水,滔滔不絕,哪容我插嘴!看他一片誠意,不忍拂逆,捧了一叠申請表回家細看,才知《武俠世界》不夠格,條文列明講文學,《武俠世界》刊登的文章都是通俗小說,或武俠,或詭異,或推理,條件上並不符合「藝發局」的要求。我遂留中不發,卻也沒即時告訴方詩人。過了一個多星期,方詩人打電話問來了,不便撒謊,如實以告。他聽了,氣憤填膺:「怎麼!武俠、推理就不是文學了嗎?」也因為這一段淵源,我們多往來了。方詩人喜歡寫詩,你叫他「寬烈」兄,他會翻白眼,倘改口稱他「方詩人」,臉上就會綻放春天的笑靨、盛夏的陽光,像孩童似地向你述說他寫詩的心得。他送了我好幾本著作,其中一冊《漣漪詩詞》,饒公宗頤題名,水禾田水墨荷花雀鳥封面,雅緻飄逸,最為我喜。方詩人為人豁達,不泥於古,舊詩好,新詩不賴,錄其兩詩以記之。其一云「煙雨迷離處 藍橋怎可尋 為問橋邊客 底事仍沉吟」我最喜歡「煙雨迷離」句,人生本迷離,求真何易!其二也堪吟味──「情悲如逝水 魄蕩若飄雲 痴心無著處 花落已成塚 長函墓前焚 呼君君應聞 行看灰燼滅 襟袖滿啼痕」我不懂情,卻深有所感。

今年春夏交,以日久未晤,致電問候,方詩人告以罹上惡疾末期肺癌,命在旦夕。越日上山訪,方詩人說病已膏肓,時日不多,因此欲以有生之年,完成手邊著作,逐一出版,惜乏頭寸,正為此事苦惱。我聽了,乍一驚,方家顯赫,全港第一布行「豐昌順」亦其名下企業,焉會為鈔票費周章?一問底下,方知方詩人兒女都不欲他再作操觚之舉,皆不予支持。方詩人託我為他售書賣畫,我遂找詹培忠兄幫忙,籌得印費交與他。《靈界實錄》即為第一本用此資金印刊之書。目前方詩人正趕寫回憶錄,聞說已得董橋題名,彌足珍貴。拉扯一通,字限已屆,不像悼文,恍如追憶,末了!只好說,萬一大限至,方詩人!一路走好!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十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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