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7日 星期三

我的舊書生涯點滴

我的舊書生涯點滴
許定銘

我在上世紀70-90年代斷斷續續的開了20年,每日只營業5小時(下午2時至7時)的「半日」書店。你會奇怪的問:書店怎麼只開半日?開半日的書店能維持嗎?

我坦白的告訴你,這樣的書店肯定不能賺錢,只要不賠大本,已是萬幸了。不賺錢的生意,只有傻子才會幹。對啦,我就是那位傻子,而且一傻20年,你想聽聽為甚麼我傻得那麼可愛嗎?

自升上中學培養了閱讀與寫作的興趣後,我開始愛書、買書、藏書。由於環境不好,我在家所佔的空間只有一張和弟妹們共用的寫字枱和下格單人牀。我的第一個書架,就是從這張單人牀靠牆那邊騰出半尺蓋出來的。每晚靠書架半躺牀上,憑着牀頭燈陶醉至深夜而自得其樂。每有所得或靈感偶至,即翻身下牀靠着牀頭的寫字枱埋頭苦幹。可半夜裏經常從夢中驚醒,以為書架塌下來壓斷了腳,冒一身冷汗。幾年中學就在這既愛且驚中如煙消逝。

隨着時間的流逝,我的藏書愈來愈多,書架也由小小的幾格變成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牆」。這些書中,部分是溺愛至終生收藏的,但更多的是因興趣轉變而受冷落的,或是不知如何買入的,堆得一屋滿滿的,卻又捨不得丟棄。最後終於變成了半個書商,把愛書的友人,或友人的友人招呼到家中買書,實行「以書養書」。然而,愛書這「壞習慣」一直改不了,最終是開了間書店,才能把部分書掃出家門。

愛書是壞習慣,開書店則是「破費」的娛樂。賣書的收入只夠雜項支出,絕對不足以交租及請夥計,每個月賠出去的,只好當娛樂費了。我的本職是位半日制的教師,下午不用上課,每天放學後,便匆匆買了飯盒,趕回去看我的「半日書店」。

我開書店來解決家中書海氾濫,但愛書人們另有他法:80年代開始,本港很多工業北移,工廠大廈空置量激增,一些比我更愛書的朋友看準這個形勢,投資買下千餘呎的單位,設計成私人圖書館,配上音響設備,工餘陶醉在私人的天地裏,一來作投資待樓價升,二來又可滿足個人的愛書欲,何樂不為?

其時北角鬧市有一個大跌價的商場,地庫一百呎的單位才二三萬塊,有愛書人買了單位,裝修成書房,日日放工待在那兒,啃書數小時才回家,比起新界的工廠大廈地方小得多,卻交通方便,隨時可去哩!

這兩種「愛書投資」有幸有不幸,工廠大廈樓價至今未翻身,商場地庫早已賺錢他去了。

我開書店20年,除了坐擁書城,親手觸摸不少新舊版、絕版好書的樂趣外,還見盡人生百態,結交了不少文人、學者及愛書人。樂趣也好,辛酸也好,決不是一時三刻所能盡道,且讓我慢慢細說。

天天下午進來「歎冷氣」、「打書釘」,比我還準時,卻三年也不花分毫買書的孤寒愛書人;邊看書,邊鳴咽至眼淚直流的文藝仕女;西裝筆挺,經常跟你打招呼,作老友狀的偷書賊;對着你拉開褲鏈,伸手進底褲內袋去掏出錢來的老人家;見到線裝書兩眼發光的老儒生……都不算甚麼,最有趣、最少人知的,是買舊書的進貨故事。

我的書店兼營舊書,甚至可以說是以舊書為主。舊書沒有固定的貨源,也沒有批發商,一般賣高水準舊書的書店老闆多是有識之士,他們每日均會到港九兩地的舊書店進貨,買進他們認為有商業價值及學術水準的舊書,然後再標個新價出售。愛書人們只要跑得勤,這些舊書店總能滿足所需。

至於普通的舊書店,則靠附近居民日常丟到樓梯底或後巷去,由垃圾婆手上收回來的,大多是門口可售出的暢銷二手書,精品甚少。一般要等拆舊樓,讀書人移民或老學者去世,才會有大批收入,哄動一番。

在我的書業生涯中,自然有過不少上門收書的經驗:

某次,有個中年讀書人告訴我他有一房間的書要賣。隨他回去,那是深水埗一層舊樓的中間房,沒窗戶約60方呎的小房間裏,書架、書枱、地面上到處都是書。中年人告訴我,這是他的書房,而他就睡在房門外走廊處的碌架牀上。最近得了個博士學位,在外地的大學找到了教席,打算把書賣掉,到外地上任去。

我心裏明白:真有學識的學者,好書一定不肯賣;即使博士學位是混回來的,好歹也翻過不少書,自然差不到那裏。大家便討價還價一番,然後叫客貨車運了回來。整整一車書,全是古典文學和歷史的,店裏擠得滿滿的,我自己一本也用不着。

又一次,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帶我到尖沙咀他租住的小房間去買他的書。進小房去,只見牆邊有個約3x6呎的小書架,心裏正嘀咕:這麼少書害我跑一趟。忽見他竟拆起牀來,哎唷,原來他的那張牀板是用一盒盒書架起來的!年輕人告訴我,他自少便是條書蟲,時常都覺得不夠時間看書,經常是工作了一段時間,儲了生活費,便辭去工作,「專心看書」。當時他已辭工半年,書也讀得差不多了,要把書賣掉,再投身工作。

我自己也很愛書,但從沒想過要辭掉工作,用全副精神去看書,不知他是幹哪種專業的?後來我翻了翻他的書,真想不到,竟全是推理小說和翻譯的世界名著。再追問下去,原來他不是甚麼專家學者,只不過是個餐廳侍應,閱讀完全是個人嗜好,如此愛書人,奇哉怪也!

另一次是個搞戲劇的文藝前輩要賣書,心裏想:總有些好東西吧。去到約定之處,是上環一條橫街的小店,得攀一條陡直的店內木梯上閣樓去。老人家看去總有80開外,滿頭花發以外,走路顫巍巍的,要靠一枝拐杖支撐。難得老人家行動那麼不方便,還跑來賣書,叫我很感動。豈料爬上閣樓一看,不是甚麼寶物,是一大批自學英語,或縮本文學名著之類,給高小、初中生自修的讀物,和我需要供專家學者用的參考資料,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正不知如何向老前輩解釋之際,原本站得好好的老人家,突然直挺挺一塊板似的向前僕倒,不省人事,嚇得我立即叫救護車送他進院。事後乖乖奉上書款,還得雇人處理了那批舊書。

買舊書很多時收到的,都不是我個人熱愛、想收藏的書。比如上述前兩次買到書的那種喜悅,只是進到好貨,估計能賺進多少的喜悅,遠不如買到心頭好的興奮。

當年灣仔的三益,是我進新文學絕版書的好地方,我的書店就開在馬路的另一面,每天開了店,三點鐘去一趟,沒甚麼好買的,五、六點再去一次。三益每次買回來的新貨,總是隨意的堆在地上。想買好書,你得蹲下去慢慢尋,到擺上架的,已是不知經過多少人翻過挑剩的了。故此,跑舊書店一定要跑得勤,還得要講書緣。三益的老蕭知道我專收新文學,每次總會留下些少給我,但當年也不單我一個人在收,書又少,「順得哥情失嫂意」之下,留無可留,更將書價愈扯愈高,一般都要賣到三、五十塊,但每次最多只能買到一兩本,已非常高興。

某次到三益,見地上滿是一紮紮書,看來才剛放下。我第一個看,才拆了兩紮,已興奮得手也顫了,老天,全是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學書,有十幾本張資平、幾本蔣光慈、王統照、駱賓基、丁玲……老蕭見我雙目發光、手震震,早已掩着口笑了。那次我買了幾千塊,花了書店個半月租,買了六七十本絕版新文學書,是我收書40多年來最大的收穫。

舊書行中還有一種「買倉」的貨源。

很多歷史悠久的大書店,都需要貨倉存貨。如今工廠大廈林立,貨倉多的是,但幾十年前的書業貨倉,多是新界地方的鐵皮屋,或因闢地發展,或因主事者轉業,往往會將一些鎖起幾十年的書倉,廉價售與舊書業者。舊書業者打開這些貨倉,或會發現一批批幾十本,或幾百本相同的,若干年前在市面上見過的舊版新書;又或者一紮紮,也不知何時入倉而本本不同的蟲蛀舊書。業者一是租個待拆殘鋪,把書隨意丟在那裏賣「夜冷」,此中以何老大的「書山」最出名;一是租層樓,把書堆得一屋都是,然後請其它的舊書店老闆去入貨。

當時我經常去的一間在黃埔,另一間在北角渣華道,他們賣的多是一些存了多年的港版倉底貨新書。不知何故某次北角渣華道的那間,竟然買進了一批圖書館舊書,可恨我去得遲,好書早叫人買去了。為了報答主人的拳拳盛意,應酬式買了些40年代本港雜誌──周鯨文編的《時代批評》,想不到誤發中的,竟發現了蕭紅《馬伯樂》的第二部和端木蕻良的《科爾沁前史》。

買舊書之事,隨緣而不可強求!

──2004年9月
2004年10月刊於香港《作家》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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