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6日 星期五

羅斌二三事

羅斌二三事
沈西城

窗外風風雨雨,窗內翳翳戚戚,氛圍悲悒,益念故人羅斌社長。我與羅斌結緣,始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故友黃寶森作曹邱,要我為羅斌看一看電影劇本。我跟黃寶森跑上上環新街一幢舊式大廈的四樓,在偌大的辦公室裏,見到了羅斌,當時他年不到七十,精神矍鑠,身軀雖胖,行動十分靈活。坐下談話,原來他答應了導演陸邦開拍一部電影,劇本早已寫就,他不放心,知道我寫過《龍虎風雲》的劇本,想要我幫幫眼。我一是敬重羅斌的創業精神,二則是對電影那時候還有一股熱誠,不假思索,就應承下來。聊了一個小時,羅斌親自送我到門口,分手時說:「沈先生,拜託你了,你的薪酬是一萬元,可以嗎?」我想只是看看,酬勞已不俗,當下跟他握了手,嘴裏說:「不成問題。」

到我接觸到陸邦,才知道他手上只有一個簡單故事,並沒有完整的劇本。可他對羅斌說有了劇本,讓羅斌投資,這似乎有點「霸王硬上弓」的況味,我一時不知如何處理。陸邦握住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沈先生,你幫幫忙!我們一定很快完成劇本。」這就可真讓我為難了,對羅斌說出真相,還是幫陸邦隱瞞?最後,我有了決定,對陸邦說:「你們快些寫,時間緊迫的話,我可以幫忙。」陸邦忙不迭地說好,可後來一直沒有再找我,我也只好對羅斌坦言「只看過故事」。過了幾個月,羅斌給我電話說,電影拍好了,要我去看毛片,看完後,給他一點意見。我到紅磡看了,雖不能說「慘不忍睹」,庶幾不遠。為存忠厚,我對羅斌說:「電影拍得一般,缺乏賣座元素。」羅斌在電話裏,只是「嗯」了一聲,就沒說話!電影後來沒上映,只灌成錄影帶,羅斌投資的那二百萬,泡了湯。

這樣過了好幾年,一個下午我又接到羅斌的電話,在電話裏,他開門見山,「沈先生,我想你出任《武俠世界》的主編,你可肯幫我這個忙?」當時,我晚上在《天天日報》當港聞編輯,下班很晚,早上起不了床,只能下午上班,如實以告,羅斌說「沒問題」。這樣打從九六年起到二OO二年為止,整整六年間,我跟羅斌幾乎朝夕與共,他的為人處事,我了解不少,不妨寫些出來,作為永恒的紀念。

羅斌的量度很大,電影賠了二百萬,我為他心痛,他只是一笑說:「能幫朋友,沒相干,何況以前他也幫過我,算是還了人情債吧!」一個星期中,起碼有兩個下午,羅斌會找我到他的四樓辦公室聊天,問了《武俠世界》的情況後,都會緬懷起上世紀四九年從上海初到香港打天下的日子。那時,他懷裏只有兩枚金條和一箱舊稿、雜誌,人生路不熟,找不到工作。想起在上海,已與友人馮葆善創辦了《藍皮書》,來到香港,何不故劍重彈,遂創立「環球出版社」復刊《藍皮書》。請不起人,他自己一個人編,稿件方面,由跟他一起南下的方龍驤負責。兩個人一個編,一個寫,又把上海舊稿補進去,編成創刊號,發到報攤。銷路很好,可羅斌不滿足,他想到了海外訂戶,然而訂戶哪裏找?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每日下午跑到郵政總局,跟接收外埠書店郵件的郵差套交情,允以「一塊錢一個名字、地址」。抄下郵戶名單,自己再發信去外埠推銷《藍皮書》。羅斌喜歡用新人,當年依達寫第一本小說《小情人》的時候,還是一個揹着書包的中學生。依達告訴我潘姐(柳黛)推薦他給羅斌寫稿,稿子送了上去,心裏沒底,想不到羅斌居然用了。著名日文繙譯家東方儀(蕭慶威),當年也是羅斌一手發掘,他倆相逢於天星渡輪,羅斌只跟他搭訕了幾句,就請他為「環球」當日文繙譯。「環球出版社」是羅斌《新報》以外另一家大機構,這出版社從六十年代起到八十年代止,每天出版一本四萬五千字的小說,需要的「作家量」大的驚人。羅斌盡量提拔新血,給予他(她)們機會發表作品,名滿香港、被譽為巴金接班人鄭慧女士的《紫薇園的秋天》,就是在這種情況底下得以出版的。羅斌提拔新作家,慧眼獨具,倪匡、古龍、卧龍生、諸葛青雲、龍驤、張夢還……都是從「環球」冒出來後而得享大名。

羅斌的腦子轉得很快,《武俠世界》銷路一跌,他必找我商議,在我貢獻了計策後,他照例把頭枕在大班椅的靠背上,閉上眼沉思,不出數秒,雙眼「巴」的睜開,一道精光撲面而來──羅斌有「良方」了!他很快說出救急的方法,而這些方法事後證明的確十分有效。他說過,「改革要從基礎上改,先小改,讀者接受了,才大刀闊斧地改,絕不可一開始就落重墨」。這番訓示,迄今我猶記得,這真的是「出版」的金玉良言。人人說羅斌好計算,甚至有人說他吝嗇,我跟隨他六年,卻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羅斌處事公道,與人議稿費會討價還價,可一經定音,就照付如儀,從不拖欠。「環球」每月十五號出稿費,《新報》月底支薪,多年來,這種優良的習慣都給保存着。說羅斌吝嗇,倒不如說他精明。他常常說:「與人合作,要做到雙贏局面,不然,別人不會再跟你合作。」說到他處事果斷,我又想起了一件事,當年出版界都沿用「字版」,靠「黑手黨」執字,羅斌是第一個引入日本植字機的人,加快出版速度,對當時的出版界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六年相處,日夕相對,耳提面命,可惜我從羅斌社長身上學到的實在太少。前年他老人家從加拿大回來,約我喝茶,席間他說:「近來我體力差了,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時間跟你喝茶?看來,很快會跟媽咪相見了!」羅斌口中的「媽咪」,便是他的夫人何麗荔女士、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從羅斌的嘆息中,我知道他很懷念他的媽咪,幾十年的老夫妻,何忍分離!如今他駕鶴西歸,在西方國土上,又可跟媽咪相逢了,這未必不是一大樂事。羅斌早已看破生死,常說:「我已活夠了,不想浪費世上的空氣。即便我病篤,也不必搶救,由我去吧!」說得瀟灑,去得瀟灑,這就是羅斌!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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