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0日 星期六

吉祥之友

吉祥之友
沈西城

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們幾個人,每週總有一兩個黃昏,麕集在那家叫「吉祥」的小咖啡室裏。幾個人中,兩人已陰陽永隔,餘下的一人亦已移民他國,不復相見。今天又路過「吉祥」,牌門深鎖,早已歇業。「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唏噓難禁!那幾位老朋友,皆是《明報》中人,哈公最年長,繼而是黃俊東、王司馬和我。那年代,我為《明報月刊》和《明報》副刊翻譯日本政論和小說,每隔一兩天,都得去送稿。黃俊東總教我在《明報》報社對面的「吉祥」咖啡室等候。他編完稿下來,喝一杯咖啡,吃一塊蛋糕,天南地北地聊。後來,又多兩個朋友加入了,便是哈公和王司馬。

哈公的怪論,名揚於世,被視為三蘇後的第一人。他行文辛辣,狠批中共暴政,文章不時為潘粵生老總抽起,他生氣罷寫。別看哈公已四十多歲,火氣很盛,說至激昂處,揮掌拍枱,咖啡橫流,瀉滿一枱。哈公那時是《明報》出版部經理,經而不理,只寫怪論臭罵共產黨。哈公進《明報》前,跟金庸同在「長城」共事,又編又導,得意之作是《鐵指唐手》。金庸創《明報》,他便進《明報》工作。到了八十年代,《明報》興革,出版部來了一位鄭君略經理,哈公地位受貶,十分不快,常在「吉祥」向我們吐苦水。他以為香港文人實無保障,率先倡議組織一個作家協會,旨在為作家爭取稿酬、謀福利,可惜壯志未酬,患癌去世,聞者惜之,有人在他靈堂前掛出一副輓聯,其中一句云「許國(哈公原名許國)不許家 一代怪論道盡紅朝乖戾」,斯為知心語。

王司馬偶然也會來,這位被金庸譽為《明報》最英俊的人,十分謙恭,講話嗓門不大,每來,總是聽我們講話的多、說話的少。我很愛交他這個朋友,說起來有緣,六十年代中,我投稿《明燈日報》的「日日小說叢」,小說配圖署名「力恒」,那就是王司馬的最早筆名。我跟他談起這件事,他「唷」了一聲:「很少人知道我這個筆名呀!」問我用什麼筆名寫小說?我答以「白蘆」、「洛人」,他更吃驚:「我還以為是成年人,原來——」還未說完,哈公已在旁邊插口:「是個花0靚仔!」大家都笑起來。我們交往,相傾肝鬲,毫無顧忌,王司馬說他是澳門人,六一年來香港,以投畫稿謀生,六五年入《明報》,專為金庸小說插圖。可我喜歡的是他的「狄保士」政治漫畫,平實溫婉,恰與哈公的辛辣火熱對映成趣。記得有一趟,不知怎的,我們談起生死,生死兩茫茫,王司馬忽地興起感慨:「西城兄!老實講,活到四十一歲,我已很滿足了,跟我從澳門同來的那兩個朋友,不到四十就去了,我真算長命呀!」當時,黃俊東就攔住他:「司馬兄!這話不好亂說。」王司馬瞇眼笑:「怕什麼!比起他們,我已賺了。」黃俊東是潮汕人,有點傳統觀念,總覺得這話有點不祥(雖然是在「吉祥」說的)。過了兩年,王司馬患上骨癌謝世,享年僅四十三,我跟哈公、俊東難掩哀痛。崔珏詩云「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聞。」英年早逝,寧毋憾焉!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四月廿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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