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3日 星期二

集體文集

幾本五十年代的集體文集
許定銘

五六十年代青年文壇的集體創作集,大家都會記得《靜靜的流水》正續篇、《向日葵》、《沙漠的綠洲》、《綠夢》……這些文集大都出版於五十年代後期至六十年代初間;其實,早在五十年代中,已有不少青年集體文集出版過,不過,因年代久遠,遺留下來的書不多,研究者不容易讀到,才為大家遺忘。這類書中,出得最多的是《中國學生周報》,一九五四、五五年間,他們曾出版過一套〈中國學生叢書〉,此中就有不少是集體文集,如連出幾集的《學生徵文選》和《提燈的人》等都是。此外,還有關小萍編的《香港學生園地佳作選》、謝克平選輯的《香港學生創作集》和穗絮等着的《我認為最美麗的東西》等,都是少見有人提及的。

《中國學生周報》自五二年創刊後,每年都舉辦學生徵文比賽;《學生徵文選》,很明顯是每次徵文成果的結集。可惜現時手頭無書,不敢妄下定論。同樣現在無資料在手邊的,是關小萍編的《香港學生園地佳作選》;不過,知道他由五二年起,主編綜合雜誌《青年文壇》,由此推想:這本出版於五三年四月的《香港學生園地佳作選》應是該雜誌學生園地版的選集了。

五十六人詩集《提燈的人》

《提燈的人》﹙一九五四‧中國學生周報社﹚是本集體創作詩集,是〈中國學生叢書〉之一。從編印的話中知道,書中的作品都是先在《周報》上發表過,其後才選輯成書的。此書雖然只有六十八頁,卻包括了五十六位詩人的六十二首作品。在《學生周報》上發表作品的在校學生,大都會在筆名前寫上校名;而已到社會上工作的文藝青年,很多時都只填上自修生、某夜校之類,或乾脆留空了。從《提燈的人》去看,作者們似乎是大專以上的文藝青年要較中學生為多,有不少還是從台灣或南洋方面來稿的哩!

五十年代的青年文壇,大抵受力匡的影響,寫詩的人不少;可是,能持續下去而又有成績的,卻不見多。以《提燈的人》五十六位詩人來說,到如今還在寫詩的,就只有崑南一人﹙當然,其中改了筆名的,就非我能知了﹚。崑南當時就讀於華仁書院,本書選了他的〈銀河〉:

藍天綴滿點點繁星,
高架一條燦爛的銀河。
晚風在溫柔地吹着,
朦朧中我看見熟悉的山坡。
 ×   ×
我回到昔日的家園,
坐在石階上看明滅的螢火。
當祖母講完銀漢雙星的故事,
我幻想他們有一天能打開天帝的枷鎖。
 ×   ×
地上放着七姐的梳粧盤,
檯上擺滿香燭鮮花瓜果。
姑娘們對天膜拜,
難道不惦念遠方的心上人?
 ×   ×
每逢七夕我就憧憬着故鄉的美麗。
何時我才有一條回鄉的銀河?

短短的十四行詩,情景俱備。由繁星點綴的銀河,勾起了兒時的回憶;由拜七姐聯想到姑娘們惦記遠遊的情人;看似輕描淡寫,霍地詩人一點到題:回鄉的銀河何時才出現呢?懷鄉的愁緒一下子湧現了。年輕的崑南詩才橫溢,早就註定了他要走的路。

作為書名的〈提燈的人〉,是小說家王敬羲就讀於台灣師範大學時的詩作:

一個沉睡的夜,
一盞淒涼的燈,
青藍的燈火,湖水中的星,
在漫長的路上搖曳……
 ×   ×
燈,照不出影,
和路上的坎坷。
但,藉漸弱的燈火,
更遠的探尋,行進。
 ×   ×
提燈的人,佇望──
有一分光,佇望,到天明。

王敬羲當然不單單在寫一個提燈的人趕夜路的情景,而是表達了那提點他、引導他前進的先行者﹙明燈﹚和個人要走的方向。寓意深遠,難怪編者以此作為書名。學習寫作初期,我們往往都會作多方面的嘗試,然後慢慢地向某點集中寫下去;王敬羲的小說讀得多,詩,還是第一次讀到哩!

除了崑南和王敬羲,書中的詩人後來還繼續寫作,比較熟悉的只有惠本、吳梅貞、盧照、水生等。六十二首詩作的題材是多面的,寫情愛的、抒發心中抑鬱的、懷鄉的、社會性的都有。其中克麥的〈長江,我要問問你〉,透過千萬年日夜不停奔流的長江,寫中國歷代的興衰,抒發懷鄉的情緒;菁心的〈擦鞋者〉,寫擦鞋者用自己的生命去擦亮他人皮鞋底悲哀;田心的〈夜漁者〉,寫漁民世世代代都活在「餓不死的生活裏」,生活從來都不曾帶來幸福。都是寫得相當不錯的。

《青年樂園》的徵文文集

研究五十年代香港的學生文壇,談《中國學生周報》的人多,談《青年樂園》的人少。這是很自然的,因為《周報》歷史悠久,其作者羣日後在香港文壇上所佔的地位相對亦較重。當然,若論對香港文壇的影響,《青年樂園》是遠不及《中國學生周報》的。不過,我總覺得有十一年歷史的《青年樂園》,對香港青年文壇的貢獻,也是不能忽視的。


《中國學生周報》辦過多次徵文比賽,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青年樂園》在五十年代也辦過徵文比賽,而且還為入選作品出過文集的事,就較少人提到。我沒有見到過該次徵文的章程,不知道徵文的確實日期,但我卻存有徵文成果的文集──《我認為最美麗的東西》。《青年樂園》創刊於一九五六年四月,而這本文集出版於同年的十一月,以時間來推斷,那次徵文應該是《青年樂園》出版後不久的事。

由青年樂園社編輯,華風書局印行,於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出版的《我認為最美麗的東西》,是本三十二開的小書,共一二三頁。編者在代序〈青年的創作,美麗的蓓蕾〉中說,書中的四十篇文章,是從收到的一百六十三篇徵文中揀選出來的;還說:

這本書是青年朋友們學習、生活的報導。在選材方面非常廣泛;其中有寫母愛的,也有寫懷念老師和友人的,有讚美大自然各種景物的,有探討人生真理的,有懷念故鄉的,有讚美自己認為最心愛的東西:如刊物、日記簿、樂器等等的。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青年朋友們學習、生活的內容是多方面的,他們的想像力也很強,感情也很健康。我們讀了這四十多篇文章,好像跟青年們談了一次話。我們深深感到他們那種青春活力的可愛,對他們那種純樸的思想,真摯的感情,豐富的幻想,都受到極其深刻的感染。

這本文集和一般青年合集最不同的地方,是每篇文章的後面,都由編者寫一篇短評,分析該文的優點和缺點;使少年讀者知道如何判別文章的好壞,使作者認清自己的缺失在哪裏,以作警惕,日後的創作才能有所進步。這四十篇徵文雖然不分名次,但排在最前列,連封面亦以他帶領作為着者的,應該是編者心目中的首選吧?那是金文泰中學穗絮同學的〈太陽〉。這篇讚美太陽的短文大約只有五百字,編者認為它「全篇文字,都寫得很優美,朗誦起來,好像一首讚美詩一樣」。

四十篇入選作品的作者,大部分都是陌生的名字。後來在青年文壇上取得成績,繼續寫作的只有潘兆賢、區松柏、陳志誠、黎錦輝和雨霖鈴等。他們當時都是中學生,學習寫作才剛起步。潘兆賢寫了篇〈K君的意見〉,用幾個同學的討論來表達出「博愛」是最美麗的東西。亦很普通。

我覺得無論是〈太陽〉,或者其他那三十九篇,都是極一般的中學生作品。《我認為最美麗的東西》只是五十年代一本校際中學生文集,比之六十年代較好的文社刊物,仍遜一籌。

謝克平的《香港學生創作集》


出版《亞洲畫報》的亞洲出版社,在五十年代中曾舉辦過六屆徵文比賽,事後出過十二本《亞洲短篇小說選集》﹙詳見拙文〈亞洲出版社的徵文比賽〉載拙着《醉書閑話》﹚的事,比較多人知;但,他們同時也辦過一次較小型的徵文,出過一本《香港學生創作集》﹙一九五六‧亞洲出版社﹚,就少人提及。

《香港學生創作集》是一本詩、散文和小說的合集,共收三十五篇作品,作者羣除來自唯一的大專院校珠海書院外,其餘的都是中學生。謝克平是位教師,實際的編選工作做的可能不多,因他在〈選輯者跋〉中提到幾個協助者:王紹漢、曾耀庭、余祥麟、鍾柏愉、張炳昌、袁景華、羅志剛和廖恩明等人,都是當時學生文壇上經常寫稿,部分還有編輯、出版經驗的;可能他們才是真正的實幹者哩!

一百三十七頁的小書,書前有鄭彥棻的序、吳壽頤的〈青年創造時代〉、謝克平的代序〈獻詩〉和書後的〈選輯者跋〉,都無關痛癢;反而書內的創作和每個作者在作品前都附玉照一幀,更見特色。

排在最前的,是九位詩人的力作;第一位是當時還在培正中學的蔡炎培,他說要〈為我們這一代歌唱〉:

我為我們這一代歌唱
我雖是音樂的門外漢
我激動的歌聲迸自胸膛
我歌唱舊的死亡,新的成長

我為我們這一代歌唱
我們也許徬徨理想的實踐而惆悵
我們也許迎着時代的苦難而感傷
我們也許為着愛的失去而感絕望
——到底有若浮雲遮蔽夏日的太陽
我們默默地在忍受,默默地在自強
當有一天太陽再在天空顯出笑容
真理會証明了我們值得與永恆存在

讓我們這一代是那末倔強吧
讓海燕挀翅在暴風雨的汪洋!

詩人倔強地、默默地創作了近半個世紀而從無怨言,從不後悔,此中是苦、是甜,不足,也不必為外人道;真可作我們的代言人,為我們這一代歌唱!此外,還有王紹漢、侯淼華和余玉書的詩作,都寫得不錯。

至於散文和小說部分,很多作者如:羅翠蓮、鄭炯堅、植柏燊、羅志剛和蒙淇柏等,都是當時經常給報刊投稿的。本書中寫得較好的,是黎明熙的《鬥雞》、莫小薇的《家寶的死》和方織霞的《慧妹妹的撲滿》。《鬥雞》寫南洋鄉間以鬥雞來賭博的故事。作者文筆流暢,故事題材新穎,很有吸引力。文中的「本屆冠軍」雖然把「上屆冠軍」打得落花流水,但自己亦受了重傷,最終也成了主人的美食。哀哉!《家寶的死》寫一個小六的學生,回校過馬路時,為救低班的同學而給汽車輾斃了。作為老師的作者,到學生家裏傳噩訊時,因不想學生的寡母傷心而隱瞞事實的矛盾經過,有深刻的心理描寫。《慧妹妹的撲滿》寫小女孩既想儲錢,又忍受不了雪條的誘惑的小故事。從生活中取材,小女孩的心理活動亦掌握得不錯。

本書的壓軸篇──張炳昌近萬字的短篇小說《湖濱》,是全書最長的一篇。作者以倒敘的手法,寫三年前到姨母的湖邊別墅度假時,與表姊互生情愫。可惜在作者假後回到學校去後,表姐卻因病去世了。一段未了情緣,在濃霧圍繞的湖邊慢慢開展了……故事情節是相當不錯的,但由於作者經驗尚淺,給人力不從心的感覺。

以上三本由不同的出版社出的青年集體創作集,若以詩論,我比較喜歡《提燈的人》中的作品;若以散文、小說論,則《香港學生創作集》中作品的水準又要較《我認為最美麗的東西》高得多,而且很接近後來一羣青年作者合資出版的《靜靜的流水》哩!

──寫於二千年五月

六月刊於《純文學》26期

《四人集》擲地有聲
許定銘


一九七六年,王敬羲主持的「文藝書屋」出版了一冊厚三八三頁,近二十三萬字的短篇小說《四人集》。編者在序中說:近十年來,短篇小說在台灣、香港和南洋都交上了厄運,不單不受歡迎,有南洋的代理商甚至拒絕代賣名家或非名家的短篇小說集。出版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毅然投資出版《四人集》,是作出要為短篇小說平反的「獻身工作」。

《四人集》的四位名家是:王敬羲、朱西寧、黃思騁和費立。此書分四輯編排,收短篇小說三十篇,實際上是四本短篇的合集,目的是强調「短篇小說」的重要性,讓讀者選擇:一是多讀點,一是乾脆不買!朱西寧是台灣著名的軍中作家,著作等身;黃思騁是本港與徐速、司馬長風等齊名的小說家;王敬羲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成長的小說家、編輯和出版人,早已是眾所皆知的,只有費立較少人知道。

「費立」是學者孫述宇(一九三四~)寫小說時的筆名。孫述宇是美國耶魯大學英國文學博士,長期任教於美國、台灣及香港各大學,是馳譽國際的中國舊小說專家。他出版的小說有《解救》(香港友聯出版社,一九五八)和《鮭》(台北允晨出版公司,一九八七),都相當罕見。《四人集》中所收《吉利》、《補償》、《旅程》……等六篇,不容錯過!

大公報二O一二年七月廿一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