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6日 星期六

吳灞陵敬業樂業

吳灞陵敬業樂業
江山故人

撰寫本文的時候,我把題目寫成「悼報聖吳灞淩」,取其簡潔,及後一想,這「報聖」的稱謂,似乎帶有太濃厚的「入宗廟,受祭祀」的意味,恐怕不是吳先生為人的性格所肯接受的,倒是稱他為「敬業樂業」,點出他對報業的愛護,應當為本港報界同業一致公認的,論吳先生的一生,真個是淡泊自甘,不求聞達,新聞從業員很少是不煙不酒的,且不要說很多還是「芙蓉仙子」,但是吳先生從來不沾煙酒,更難得的是他的敬業精神,投身報界以來,祇做過三家報館,最先是「香江夜報」,繼而「大光報」,四十年前轉入「華僑日報」之後,直到死去,不曾跳槽他社,這種硜硜自守的精神,委實難得,除了服務報社之外,也不曾動過經營別業的腦筋,與人交友,從無錢銀上的來往,也沒有事業上的膠葛糾纏不清,以「敬業樂業」四字贈之,應屬當之無愧的。

遠在太平洋戰爭前兩年,當我在「循環日報」當見習記者,追隨邱永鎏二叔到處跑新聞,一次跟他回到「華僑日報」,聞始認識吳先生,第一個印像是他的陸軍頭髮,穿一對木板屐,牛頭褲背心,在熱天的夜裏汗流浹背的環境下埋頭工作,那個時候不要說報館裏沒有冷氣設備,連風扇也不多,因為開了風扇會吹起紙張亂飛,還不如冒汗工作更好。

吳先生酷愛旅行,那個時候全港各大日報星期天休息,於是糾合一些同好,晨早出發旅行,晚上歸來馬上返回報館工作,由於這種志同道合的聯袂旅行,越聚越眾,演變成今時今日的「庸社」,始終仍然是無形的超然組織,既無會址,也無會籍,不必繳付會費,不受任何拘束,提起「庸社精神」,無人不知,幾十年前,交通沒有現時這麼方便,有時為趕及船期,限時限刻的從山上急行下山,不免顛簸腰腹:幾年前吳先生患了一個罕見的病症,便是大腸的中段一節突出臍孔,在養和醫院施手術,從大腸割一塊肉補窄臍孔,把突出的大腸推回腹內,可能就是過度急行招惹來的毛病,這次還是第二次手術,第一次在較前一年,入院割治攝護腺,也在養和醫院。這兩年來,因為肺癌,歷經七八次的抽肺水,我去過美孚新村探望他,他講述抽取肺水時的痛苦,使人聽來難過!好在精神暢旺,他還開冷氣機,喝汽水,稍覺安心,及後打電話問候他,在電話中再三叮囑不必遠道去看他,閒暇時打一個電話通消息便可以,沒想一次打到他家裏沒人接聽,跟住便傳來耗了!

一九五二年他被文商學院新聞系主任袁昶超先生邀請到院裏演講香港報業史,也在巢坤霖校長赤柱的別墅裏吃過飯,我都有一同參加,及後我帶領新聞系的同學去「華僑日報」實習的時候;一連好幾個晚上和他在一起談天,也從這個時候開始,知道他對於「報業史料」的蒐集異常熱心,我也算是幫他一些小忙,有時發現零零星星的資料時,趕忙送給他看,台灣出版一本「報學」季刊,香港賣的地方不多,每次都是在天星碼頭隧道口那一檔報攤買到,但是很難捉摸它有得賣的時間,雜誌沒寄到當然買不到,寄到後,一時疏忽它又可能賣光了,因為是冷門貨,他們不敢多批,每期祇來三幾本,遇上了同好的,走遲一步便沒得買,那個攤販也真奇怪,曾經一次想放下錢給他預定,他不接受,他解釋沒記性,怕收了錢沒替顧客留下書本對不住,寧願你見到便買,賣完不關他的事,每期我是買兩本的,一本送給吳先生,一本留下自己存起,有時祇買到了一本,先給吳先生,自己也懶得再補了,有時連一本也買不到,那麼便要想辦法去信台北的朋友代買,朋友太忙,有時忘了這回事,要擱延好些時日才買到寄來香港,很難確定是否湊齊全了。

去年九月二十四日開始,香港大學校外課程開辦一個「新聞學文憑班」,分為四十四講,由唐碧川擔任主任講師,另邀胡啟,馬鳴昌,賈納夫,林友蘭,宋郁文,鄭鏡彬和吳先生分擔課程,其中吳先生便是負責講「報業史」那部份,因此他在病中仍然放不下搜集資料,編寫講義的工作,可惜直至他病故了,仍然沒機會把這些教材傳授給後學,在他來說,當是憾事,四月二十九日,當他的遺體奉移到香港殯儀館後,我去看他並跟吳夫人談起「報業史」這一回事,她便激動的說:「就是報業史害死了他!」據說他在病中最關心的便是這一件工作,本來美孚新村是有很多可以散步的地方,吳先生也是喜歡走動的人,偏是住了美孚新村之後,他郤不曾到花園散過步,整天躲在屋裏找這找那的編他的報業史」,坐在沒有靠背的椅子上埋頭工作,有時俯彎了腰背,壓著肺部,他仍不以為苦,勸他改用有靠背的椅子,他總不聽,也不肯靠靠椅背休息,不知他的「報業史」編成怎麼樣了,我也不敢問吳夫人,怕她說起傷心。

正因為我和他臭味相投的緣故,他主編的「香港年鑑」,其中「一年來的香港報業」一文,最初的幾年是他自己寫的,從一九五三年開始,他要我寫,不知不覺間到今年也寫了二十三年了,我為了寫這一篇文字,很費功夫,一年由頭到晚剪報,把一切有關香港報人的動態剪存下來,稿約是四千字,可是搜集的資料,用最簡潔的記述寫來,總在萬字之外,雖然聲明超四千字的沒有稿費,我也不願苦心搜集下來的資料沒處記載,因此每年交的稿,總是比稿約多出四五倍,心想有人為我保存這些資料,雖然沒有代價,也是值得的,一九七三年去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圖書館裏,去年到過東京國會圖書館裏,看到完整的排,列有歷年的香港年鑑,開心到不得了,竊思心血沒有白費,回香港後也曾告訴吳先生,他亦為之莞爾。

一九六三年至六五年間,維多利亞聯青社舉辦一連串的文化運動:文藝講座,文藝座談,文藝叢展,吳先生自始至終參與活動,第一年每隔一個星期一次的專題演講,他除了擔任一次主講之外,其他每講他都有到場聆聽,結朿後還得到了一個「出席全勤獎」,第二年座談會中,他也主持了「編輯技巧」的座談會,第三,第四年的「文藝叢展」在大會堂展覽的邀請展中,吳先生也拿出過他的書法參展,好些人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吳先生的書法也有一手的,因為他的個性使他一向不在人前炫耀他是懂得書法的。

一九六四年,我邀請他到維多利亞聯青社演講「海洋大盜張保仔」。他對於張保仔所搜集的資料不少,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於張保仔的史料發生興趣,及後又再在羅香林教授處和葉靈鳳先生處拼湊了一些資料,寫成一個話劇本「張保仔」,今年六月尾由嶺東劇社在大會堂劇院演出,可惜吳先生經已仙逝,無緣看到這次的演出,葉先生也早登極樂,將來能夠目睹「張保仔」的形象重現,祇有羅香林教授而已,當吳先生初初不返報館,養病在家的時候,我便曾把這消息和劇本送給他過目,還要求他為演出的特刊寫篇文章,現在人已渺矣,此願難償!

吳先生對於香港掌故的資料搜集不少,因為酷愛旅行,足跡遍及全港九龍新界,不論窮鄉僻壤,任何一個角落他都走過,每每有些未曾經人去過的新發現,他都不吝公諸於世,所以他所著述的「九龍風光」,「新界離島風光」,「今日大嶼山」與「今日南丫」旅行小冊子,不知印過多少版,醉心旅行的人仕幾乎沒有不讀過的,售價祇是五毫,直至今日物質這樣昂貴,銀紙不值錢,還是五毫,可以見得吳先生為提倡旅行的苦心,至死不息,而他所編在「華僑日報」發表的「旅行週刊」歷數十年努力不懈,提供無數的資料與理論給旅行者參考,甚至有好些自命為旅行先進的人仕,剽竊他的資料據為己有,自炫是首先發現的權威人物,吳先生知之不以為怪,唯有付之一笑而已,由於志同道合,不拘形式的自由結隊的「庸社」精神,數十年如一日,直至今時今日,仍不變質,難能可貴,但是由於是「庸社行友」而自起爐灶組織其他甚麼社,甚麼團的也屈指難數,不少由旅行而獲取到名利雙收的也所在多有,但吳先生仍然我行我素,貫徹旅行不求牟利的精神,至死不渝,委實難得。

他的筆名很多,最常用的是「鰲洋客」,「土行者」,「行者」,一九七三年三月三十一日他在清華書院演講,以「獨鰲洋方位研究」為題,全體學員都奇怪這「獨鰲洋」的名稱不知是何方神聖﹖及經吳先生的一番解釋,原來是近在眼前的「鯉魚門外」一片海域,考古證今,他的一套理論印證,大開茅塞,他之取「鰲洋客」為筆名,大慨也就是以此為據。

戰前戰後,他都是住在雲咸街的一幢木樓,「華僑日報」在荷理活道,行盡了荷理活道,接住的便是雲咸街,他上下班經常安步當車,其實也祇是走一條直路,公餘閒步,對他也是挺寫意的一回事,幾年前我編兩本小說,好些資料承他借給,因此有一時期我常到他寓所,跑慣那陰暗的樓梯,去年這幢舊樓要拆了,他才搬到美孚新村去,我每天乘坐十三號巴士都要路經他那舊居的門前,房屋早已夷為平地,可是一直還未動工與建,人卻死了,廢墟依然,每次經過這裏時,總要多望一眼,不由得有些感慨湧上心頭!

吳先生苦學練字,好些人不知道他精於此道,其實他的一手北魏,相當到家,「華僑日報」好些版頭與標題都出自他的手筆,黃嗇名先生在一篇懷舊的文字中,便曾提吳先生在四十年前便曾有過鬻字的潤格,反而這幾十年來他沒有從書法中賺錢,直至一九七三年十二月十二日至十四日,他在紅寶石酒樓展出他的書法,也賣過了一些錢,展後複定他重寫的人也很多,所以他開過展覽會後,也著實忙過了一陣子,平時他很少跟人家談論書法,也不曾炫耀他的書法,祇有熟知他的人求他墨寶,卻是從不取潤的,我也曾想過要他送我一張,總是不敢開口,所以直至如今也無緣保存他的墨寶。

人老了,終歸要走那一條路,原無足惜,祇是好的人老天應該讓他多活幾年,使他多些貢獻社會;所以吳先生死了,很多人都感到惋惜,看出殯那天的情形,在場的都有同感,感懷故往,衷心的為他寫下一對輓聯,文曰:

報史待君修,薪火屢思傳後學;
華僑珍此鑑,蓽籃誰不念前賢。

不計工拙,但抒鄙懷而已,願吳先生在天之靈,忘記了他那些欲完未完的願望,永獲安息。

(此文原載江山故人(姚漢樑)所著《驀然回首話香江》,由Hong Kong Hiking Web二OO四年一月十九日轉貼,上載者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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