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7日 星期二

王敬羲,一頭犟牛!

王敬羲,一頭犟牛!
沈西城

九O年夏天,杲杲出日,其炙如刃,案頭電話忽響,一聽,是陌生男人嗓音,自稱「王敬羲」,《南北極》月刊主編,想約我見面,還沒回話,已說出日期和地點,敬他是前輩,只好答允。這是我跟王敬羲往來之始,此後五年,一年起碼見面五六十趟,自忖對他有一定的了解。O八年,王敬羲去世後,坊間出現了不少寫他的文章,褒貶相交,貶者指他剋扣版稅,拖欠印費,這些事,的確是有的,卻未如所說的糟。王敬羲是一個性格很犟的人,有如一頭耕牛,直往前衝,不看左右,你嗆他,他比你更嗆,若你放低身子,他會反過來毫不吝嗇助你一把。那趟邀我,是為約稿,他在我主編的《花花公子》上看到有關寫真的文字,很感興趣,準備在《南北極》也刊發一篇相類的文章,希望我能動筆,我以「雜誌水準高,力有不逮」推卻了。他不以為忤,用半鹹半淡的廣東話說「那只好我自己動筆了!」那最好,雖然這之前從沒跟王敬羲有來往,他的文章,看過不少,最欣賞的是他用「齊以正」筆名撰寫的《香港億萬富豪列傳》,生動深刻的文字,將富豪的容貌勾勒得栩栩如生,讀其書如見其人,我向他表示了「佩服」。他隔着眼鏡的雙眼一翻:「是真還是假?」似乎有點不相信。人人說王敬羲高傲,其實也有謙虛的一面。

王敬羲,江蘇青浦人,我的同鄉,可他不懂上海話,連國粵兩語都不靈光。王敬羲自己說:「我學話很笨,幾乎沒一種話講得標準。」我提異議,說「你罵人時用的廣府粗話字正腔圓。」氣得他半死,掄起拳頭,作勢要打。跟王敬羲相交的人都知道他脾氣壞,動輒與人執拗,有一回,他請《南北極》的作者吃飯,馮兩努在座,不知怎的,話題扯到「感冒」,馮兩努以為患了感冒,不必吃藥,只消多喝水、多睡覺就好。王敬羲一聽,大不以為然,打開隨身公文箱,撿出一盒盒的藥,介紹說「傷風丸,維他命,强心丸!馮兩努,你可知道,我能活到望甲之年,全靠它們!」馮兩努不忿氣,力言不要做藥丸的奴隸,王敬羲一聽,光火了:「馮兩努,你罵我是奴隸,那你是什麼?」此言一出,馮兩努窘住了,王敬羲的老朋友阿譚打圓場,千辛萬苦才把火頭捺下,是夜不歡而散。其時,馮兩努正為《南北極》撰寫文章,我怕王敬羲會停他的稿,孰料,非但沒有發生這種事,還加了馮兩努的稿費。於是我明白王敬羲就是好爭一口氣,心術並不壞。後來,我開始為《南北極》翻譯井上靖的《敦煌》(井上靖是日本大作家,喜研中國文物、歷史,《敦煌》是他的力作)。不久,王敬羲約我到「凱悅酒店」大堂的咖啡館見面,要求我在譯文上多做些修飾,說我過於直譯,「信」是做到了,卻欠「雅、達」,他列舉了董橋翻譯的《再見,延安》說:「董橋的譯文做到了『信雅達』,你要好好學他!下趟,我送你一本《再見,延安》。」我唯唯否否,心裏嘀咕:「誰不知道翻譯要『信雅達』?能力所限,做不到啊!」過不了多少時,譯稿叫停,理由是《敦煌》已出了單行本。其實是王敬羲不滿我過於直譯,找個借口讓我好下台階,真夠熨貼!(王敬羲.上)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一月廿八日)

永遠拖一筆
沈西城

王敬羲一介書生,既圓滑也好玩,有個時期,迷上了唱「卡啦OK」,拉我作伴,為啥?回答得好「你是浪子!」我真的受驚若寵,於是一班人就唱去了。我們去的是菲林明道那家小店,坐大堂,輪番上台唱,到王敬羲,他擺手,例不來。阿譚愛逗他,一定要他唱,不唱罰錢。王敬羲哇哇叫:「什麼錢?我罰酒!」旁邊的老闆娘插口:「王老闆,阿譚說的對,不罰酒,罰錢!」說也怪,剛才還頂得面紅耳綠的,老闆娘這一說,王敬羲竟乖乖答應了,柔聲問:「老闆娘,不唱罰多少,你說了算!」阿譚在王敬羲背後,伸出五根指頭,老闆娘會意:「王老闆是老闆嘛,罰五百,當請我們的女同事吃點心。」我乍一驚,王敬羲豈會就範?孰料王敬羲二話不說,打開皮夾包,抽出一張五百元,塞到老闆娘手上:「拿着!」真的聽話。那家小店,我們常常去,消費不大,老闆娘對我們的招呼卻好到無以復加,我有點詫異,沒必要如此熱情招待啊!跟王敬羲說了,他瞇着小眼睛,蠱惑地一笑:「那全歸功於我。」呀?你有什麼功?王敬羲低低說:「我永遠欠她一張單子。」怎麼回事?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咱們的王老闆敬羲跟老闆娘混熟了,簽了一張兩千元的單子,此後每來,先付欠款,離時再簽新賬。我問他緣何要如此做?他說:「浪子,你好笨!拖一筆,人家就一定對你好,怕你走了上筆賬。」我恍然大悟,難怪他永遠拖版稅、印刷費,就是要人家對他好,而非「賴賬」不付。

《花花公子》離職後,有個時期,我純靠賣文為生,王敬羲知道了,主動聘請內子雲蒂到《南北極》當助理編輯,月薪六千,算是幫補我的經濟。上班不到兩個月,雲蒂跟我說那天下午同王敬羲因廣告佣金吵了一架。聽了,很愕然,也不知如何處理,碰巧那夜王敬羲邀飯,我準備臨時向他道個歉,豈料他一句也沒提吵架的事,哈哈呵呵,東拉西扯,談了半夜。第二天雲蒂下班回來,我問她事情到底如何?雲蒂說「沒事呀!昨天我氣得王先生險些兒心臟病發,今天見面,他沒生氣,還要我好好地幹,佣金也給了!」後來,雲蒂常跟王敬羲吵,不止是她,編輯朱小姐也抬槓,而《南北極》卻在吵吵鬧鬧底下,每期必準時出版。我認識王敬羲的那五、六年,他的心思都放在「賺錢」身上,荒廢了他的專業——創作。我看過他的小說《康同的歸來》、《奔潮山莊》,雜文《偶感錄》和《觀天集》,很欣賞他的文字風格,老前輩說過倘能專心一意地創作,絕對會是一個優秀的作家,這也就難怪王敬羲崖岸自高,瞧不起其他文人了。最後一趟跟王敬羲見面,是九六年的春天,他告訴我要移居廣州,臨別,送我一本譯作《幽默大師》(The Adventures of Mark Twain),眨眨眼:「浪子,好好看看王敬羲是怎樣譯的!」後來,我真的把它跟原著對看了,終於明白什麼是「信雅達」!敬羲兄,這方面我真的不及你!當年沒請你好好指教,是我的損失,如今已沒有這個機會了!那春日的一別,想不到是永訣。夜裏,想起王勃的詩「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老朋友,你猶在人間。(王敬羲.下)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十一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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