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0日 星期三

舊事兩題

舊事兩題
許定銘

半山樓的龍門陣


六七十年代間,我們一班文友經常在「半山樓」敘會。半山樓是路雅家族管理或擁有的,位於麥當奴道半山的一幢幾層高古舊樓宇。那裏有一層搭了棚架,種滿盆栽和攀懸植物的天台,我們很多時在那兒開會,擺「龍門陣」。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蔡炎培剛自台灣畢業回來,口沫橫飛地談他當巴士守閘員的事。可惜那次沒拍照,見不到詩人臉紅耳赤猶口若懸河的醉態。

我們迎着天風,站在半山樓天台的邊緣,背負整個九龍半島的舊照,是拍於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年,路雅和野農都出版了他們的處女作。路雅的是散文集《但雲是沉默的》﹙藍馬現代文學社,一九七一),野農的是詩集《婚宴》(藍馬音樂書屋,一九七一)。

站在最右邊的就是路雅,因行動不便,從未進過學校接受正常教育,他的一切全是從家庭教師和自學得來的。六十年代初學習寫作,叫雁影時辦過潮聲現代文學社,加入過芷蘭文藝社,後來成了「藍馬」。當《藍馬季》停刊,藍馬們漸漸退隱後,最不甘心的是他,憑個人的力量,開了間「藍馬音樂書屋」,後來更聯合了一群肢體有缺陷的友人,辦「藍馬印刷廠」,組織「香港傷殘協會」……,停筆已久的路雅,如今是「路雅集團」的主席,前幾年在《詩雙月刊》發表了不少詩作,又與友人合寫了《七葉樹》和好幾本詩集,又回來了!

「官仔骨骨」的詩人野農站在中間,他好像是六十年代末才開始寫詩的,他的創作大多發表於《青年良友》,兩三年間收穫豐厚,已能結集了。七二年赴加拿大滿地可升學,音訊全無多年,最近又聯繫上了,知道他已退休,住在卡加里。

認識吳萱人四十多年,很少見他結領呔,如此斯文靚仔的造型,不知他有沒有藏存?近年醉心文社史料,編完《香港七十年代青年刊物回顧專集》和《香港六七十年代文社運動整理及研究》後,又着手《香港文社史集﹙一九六一~一九八O﹚初編》的他,不知有無想過收集這些文友敘會的舊照呢?

康潔薇穿了一襲樽領的冷裙,想必是初冬時節。「亞米加」髮型配粗黑邊眼鏡,正是七十年代流行的樣式。這位「從風雨來的仙女」失去聯絡多年,不知近況可好?

那天我少有地穿上三件頭西裝,對平日慣於一身運動服的我,相當不自然,只好拘謹地疊着手向鏡頭微笑。

藍馬們在南丫島


藍馬現代文學社成立於一九六四年十月。由是年十月十九日,在《星島日報》「青年園地」發表創社辭〈藍馬‧藍馬〉,跟着出版七人文集《戮象》起,至六六年二月,出《藍馬季》第三期止;活躍期實際上只有年半左右。期間我們去了一次旅行。

一九六五年初夏,藍馬們造訪南丫島。甫上岸,眾人湧到碼頭邊的長椅上,留下青春倩影。


笑得最甜的小妮子海曼,那年才十六歲,她當時是《中國學生周報》港島部通訊員刊物《學園》的總編輯,寫文章跟人一樣,感情豐富且帶理性。雙手擺放身前,忘了帶甚麼?伊當日有一頂闊邊的遮陽帽,如果兩手輕攬着,會不會更上鏡?從風雨來的仙子康潔薇,交叉雙手,胸有成竹,充滿信心及笑意地凝望前方。喂,是誰替我們拍照的?哪位俊男吸引着我們的仙女?真的,不知是誰在給我們拍照,全日拍的照都沒有此人出現。想必是用腳架調校自動按鈕拍的。再過去是首次見面的康妹妹,落落大方地站在姊姊身旁;姊妹倆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半邊身躲在康妹妹身後,羞人答答的墨鏡姑娘,拍照當然要靠着男朋友啦!

坐在後排,頭戴白草帽,身穿花恤衫短褲,作南洋來客狀的是當時的藍雨、藍山居,今日的古蒼梧。側側身,笑容可掬,當然,還有雜亂短髭蓄於唇上的,是白勺、黃韶生;這個曾當過《中國學生周報》末代總編輯,編過《大學生活》和《中報周刊》的富壤書房主人,在八十年代人間蒸發,遠赴異域。希望這匹藍馬,在美洲的大地上,一樣可以自由馳騁。可惜最近傳來噩訊,據說他患了老人痴呆,早乘鶴西去了。躲在陰影裏的是詩人易牧,他是艾青的崇拜者,六三年即介紹我讀艾青的《詩論》。這位現代詩狂熱者停筆最早,是不是正躲在陰影裏,用詩人的視覺去冷觀人生?不過,也躲得太久了。何時才再次走到陽光下?戴着墨鏡的詩人蘆葦站得最高,可惜生命歷程最短。友人說:詩人不寫詩多年,如今連生活也不能過,叫病魔攫去了!我站得最後,笑得最狂。那一次旅行正是我參加中學會考前夕,是不是故意用狂笑去掩蓋內心的緊張?

那次旅行沒有路雅是合理的,因他那兩枝枴杖走不了山路;可是羈魂呢?那「羈馬背上的藍魂」到哪去了?

──修正於四十五年後的二O一O年初夏

臉書回應:

Woo Kwok Yin(羈魂):當年也不知為何沒有參與藍馬那次絕無僅有的郊遊。那位女士也不知是誰。如今,白勺、蘆葦作古;易牧、定銘、萱人、古仔在不同場合也偶有碰面;海曼遠在美洲,久無音問;康潔薇、潔瑜妹妹也近況不明。野農遠在加拿大反而偶在電郵通信,我的孔子粵劇他也曾助我在彼邦宣傳。唯一常見,更一直合作的,是路雅。《香港當代詩人選集》,便是他努力的成果,我們且拭目以待吧!

許定銘:某女士是蘆葦當時的女朋友,只見過那次,姓甚麼,忘了!

吳萱人

又都舊時影

書話愈寫愈情隆/濃的定銘兄,把早年偶想念起的少年文事二則,送到網上虛擬的「資料館」寄存,首照之外,藏起另幅在下那年的「油頭粉面」,難怪說罕見區區打領帶的「斯文樣」──其實,那些年……總有三两條,備用。

定銘兄私藏豐厚,一出手便圈子內熱鬧心動:詩人校長,竟還記得康潔薇、潔瑜姊妹倆,而許兄則不忘「風雨來的仙子」。

去年出席中大五十校慶的香港文學特藏活動,巧逢風雨、藍馬要人,一於拖柯振中作證──把梁永棠與許兄的两手握貼,說從此和洽再無芥蒂了!梁永棠笑着,倒是許兄猛問「乜事乜事」。沒事沒事,就是「風雨仙子」騎上「藍馬」騁馳現代文學去了;《風雨藝林》上有行文怨怪,一怨五十年,如今銷案也罷。

……………………

風雨來的仙子,誰不中意?

詩人校長禮拜六肯定中意。不然的話,不會於初聞在下將婚消息,即急問:康潔薇呀?幸好不是。否則樹敵豈少!唉,都說禮拜六要小心。

康家姊妹衆多,最小的最討人愛──她會圍着大哥哥大姐姐們聊天的桌子,穿花蝴蝶,變換三四件衣裳,那怕大哥哥不看!康潔薇在風雨之前,組過青柏文社,留下一篇小史;有可能,就是「姊妹文社」。康騎「藍馬」時期,頗放懷於現代文學風格實驗,《野草。血》一作,竟是少男主角探視生命的迷惘。伊與在下最不計較的一回,是任由我在《中報周/週刊‧五人筆記》為伊另起了「邢少蘿」的筆名;最老友鬼鬼的一次,則是在大會堂音樂廳內,耳語我將嫁宋先生。嫁前,牛頭角茶敘,吐了心底話:真真怕了窮。我明白,坪石邨家的確擠了些。

世道天道,皆好還。有回,路雅說伊離婚後移民加國曾返港視察物業,似「富婆」矣。我聞之即安心,總是喜歡又聽到少一個人「憋翳」。

定銘兄睹舊照思人,細寫時髦套装奧米加髮型挽了手提包的女文友,便是命數早定;那時節,並不儘然擺擺龍門陣,是在謀「文化事業」,密密談開書店──他在我出示會議紀錄那發黄紙片之後,呀了一大聲:真的忘記了!忘記便是好,行到水窮處,都卸予茫茫煙水裡。

實情卻是,創作書社有小段前傳。

安穩了的康,最後/近消息,是約十三年前,盧因寄來小片加國《明報》專欄剪報,報知伊由多倫多寓温哥華,與女同活。

……………………

我們都曾在青春倩影中活過,未可忘的,大概是那曾怔忡的心罷。

……………………

(2014‧7‧21)

Woo Kwok Yin:說起來,生平寫的第一個專欄就是《五人筆記》(後易名《五人隨筆》),由老吳向當年《中報》的李金燁先生爭取來的,時維1969年。每周一篇,五人輪流執筆,平均一月不足一篇。五人為老吳,老許,路雅,康潔薇和我。除了我沿用羈魂外,其餘四人均用新的筆名。(伊藥?陶俊?雁影?邢少蘿?)可惜,只維持了一年多便停了,算起來,每人約各只寫了十篇左右。

吳萱人:嘻,「壞鬼小生多別號」。啟用「爾城」,非「伊藥」。──報告校長!(順向校長夫人請安。)另:似「君實」而非「雁影」。專欄並無改名,有一二次不見了版頭小電版件,黃天翎大意,塞上「隨筆」的兩鉛粒字而已。

海曼(二O一四年九月十日)(見文章下面的留言):

就是這個偶然,竟然在這網站上看到自己少女時代的照片。悲喜交集,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闊別多年的文社朋友,本來已音訊杳然,現在一下子彷彿又遇上,感覺很不真實。猜猜我是誰?就是那笑盈盈的小妮子海曼!!!

謝謝定銘兄把我的記憶找回來。羈魂兄,我四十年前定居多倫多後就只是聯絡上一段短時間。你現在身在何方?還有路雅兄,是否在溫哥華?得知你們數位仍在文壇馳騁,真替你們驕傲哩。可是照片中的兩位朋友已無緣再見,令人抱憾。

這些年來,只是斷斷續續在這邊的報章上寫一些散文,抒發情懷而已矣。但在十多年前靈感不再,已經封筆。

吳萱人:初識海曼大名於周報通訊部出版之《學園》;據定銘兄云,是編輯也。惜從未得見芳顏一面,蓋小輩也。伊回應的是《舊事二題》之另照。

海曼:那時少不更事,糊裡糊塗不知是怎樣的當了編輯。但是當時周報通訊部的確給了年青人很大的影響,日後在社會各界貢獻良多。如果我的記憶還未完全退化的話,李焯芬、何步正應該是我在周報那時認識的。羅卡先生亦為學園的後輩提供了很多的指導,日後如果找得着周報通訊員的合照,也許可供大家一起集體回憶一番。

羈魂:海曼當年還是中學生,好像與吳煦斌及吳英卉同校,亦同為中國學生周報港島區通訊員(?),只是她加入芷蘭與藍馬,而雙吳則入了文秀。

海曼:我不復記得是否與吳煦斌同校,但一定是同為中國學生周報港島區通訊員。後來就失去聯絡了。周報通訊員的日子,的確是我的流金歲月,當時同屆的通訊員, 至今仍有數位保持聯絡。友誼難能可貴。而芷蘭與藍馬的少女時代,雖然短暫,卻是刻骨鏤心的,至少它讓我奠定對中國文學的至誠追求。回眸一看,已走過半世紀。

7 則留言:

  1. 羈魂和吳萱人都在臉書有回應,都已增補進正文裏。謝謝謝幾位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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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許定銘有新的回應,已補充進正文。我想,如果「某女士」看到此文,也能回應一下,談談與詩人的交往,和她眼中的這羣傻小子,就很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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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就是這個偶然, 竟然在這網站上看到自己少女時代的照片. 悲喜交集, 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闊別多年的文社朋友, 本來已音訊杳然, 現在一下子彷彿又遇上, 感覺很不真實. 猜猜我是誰? 就是那笑盈盈的小妮子海曼 !!!

      謝謝定銘兄把我的記憶找回來. 羈魂兄, 我四十年前定居多倫多後就只是聯絡上一段短時間.你現在身在何方? 還有路雅兄, 是否在溫哥華? 得知你們數位仍在文壇馳騁, 真替你們驕傲哩. 可是照片中的兩位朋友已無緣再見, 令人抱憾.

      這些年來, 只是斷斷續續在這邊的報章上寫一些散文, 抒發情懷而已矣. 但在十多年前靈感不再, 已經封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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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初識海曼大名於周報通訊部出版之《學園》;據定銘兄云,是編輯也.惜從未得見芳顏一面,蓋小輩也.伊回應的是《舊事二題》之另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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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時少不更事, 糊裡糊塗不知是怎樣的當了編輯. 但是當時周報通訊部的確給了年青人很大的影響, 日後在社會各界貢獻良多. 如果我的記憶還未完全退化的話, 李焯芬, 何步正應該是我在周報那時認識的. 羅卡先生亦為學園的後輩提供了很多的指導,日後如果找得著周報通訊員的合照, 也許可供大家一起集體回憶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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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海曼當年還是中學生,好像與吳煦斌及吳英卉同校,亦同為中國學生周報港島區通訊員(?),只是她加入芷蘭與藍馬,而雙吳則入了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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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不復記得是否與吳煦斌同校, 但一定是同為中國學生周報港島區通訊員. 後來就失去聯絡了. 周報通訊員的日子,的確是我的流金歲月, 當時同屆的通訊員, 至今仍有數位保持聯絡. 友誼難能可貴.而芷蘭與藍馬的少女時代, 雖然短暫, 卻是刻骨鏤心的, 至少它讓我奠定對中國文學的至誠追求.回眸一看, 已走過半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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