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

無聲散落的膠片

無聲散落的膠片
劉紹銘

最近得鄭樹森教授贈書,伍淑賢著、許迪鏘編輯、素葉出版社出版的《山上來的人》。張楚勇序言提到了集內的文章,我特別欣賞的有〈今夕何夕〉,〈祭魚〉,還有〈父親之一〉。〈今夕何夕〉說的是一個農曆七月的晚上,「我」應約到銅鑼灣一餐館跟舊同學見面,一進門就聽到「呀她已結婚了呵他又升了級噢以前真熱鬧唉她原來移了民」。那天晚上「我」心中充滿哀愁,怕的是悠悠的生命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呀呀呵呵間流失。

離開餐廳那一刻,「我」驚覺她竟然和舊同學一起到了奈何橋畔,橋上有「魂歸離恨天」字樣。穿麻的孩子圍著它團團走,有尼姑在誦經。橋是紙造的。「我」說難得來到奈何橋,好歹要上去走一趟,看看風光可好。老同學說她醉了,擁著她跳過路邊的火盆,把她推上西行的電車。

「我」說自己的職業「奇特」。份內事是收集不同的人的聲音。譬如說一連三個月不見雨水,「我」便要揹著沉重的機器收集水務局官員的聲音。或者是一連十天淫雨不止,「我」又得揹同樣一部機器收錄水務局、或者是天文臺的官員和木屋居民的聲音。

「我」回到辦公室後,用剪刀、黃筆、膠紙,在另一部機器上替一餅餅深棕色的聲帶做接駁手術。「手術後」,你在收音機聽到水務局官員所說「我相信短期內仍未能放寬二級制水嘅政策」,原來不是本來面貌。剪輯前的話是:「我,唔我而家現在仲係相信,目前短期內仲係仍未能放寬二級制水呢個咁樣嘅政策」。

在工作上聽到這種冗詞廢話,剪接後站起來,「抖抖衣裙,一截截剪斷了的聲帶便無聲散落在我腳旁」。苦惱的是在日常交往中,包括跟老同學或男朋友的對話,卻不能剪接。「我」的工作還包括豬牛及漁農產品的報價。的確,悠悠的生命會在這些價格的起落間流逝。幸好農曆七月天這個晚上同樣會流逝,像一截截無聲散落在「我」衣裙上的膠片。

〈祭魚〉故事,細中帶粗,溫柔中帶暴力,幽微中亦見「魔幻」痕跡。雅文的父親,「民國長大的人。夏天,布長衫蓋西褲,從容上銀行的班」。小說以小孩的觀點看世事人情。在雅文眼中,她穿唐裝衫褲的母親很美。她可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媽媽背著爸爸交上男朋友。為了給女兒做生日,父親買了一條活鯉魚,先讓它吐淨肚裏的泥,還告訴雅文不要用手嚇它,要讓它開心舒服。到了女兒生日那天,父親溫柔的為魚按摩了幾分鐘,然後示意雅文把砧板平放,一面用左手把魚從水裏提出來,「右手馬上用白毛巾蓋住魚頭。魚微動一下,不過仍很順淑。他拿刀,在魚肚上一閃,漸現一道血線。魚猛然在毛巾下掙紮,但已太遲,幾秒後腸臟全失。」

「記住,到最後一刻,都要溫柔。」這是雅文七歲那天父親對她說的話。這句話,拿故事的紋理來看,其實充滿殺機。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九月五日;東方早報二O一四年九月十四日)

(書影來自樂文書店

素葉餘韻
劉紹銘

最近讀了許迪鏘為伍淑賢小說集《山上來的人》寫的「編後」記,知道苦撐了35年的素葉出版社和《素葉文學》收爐了。《山上來的人》是這個招牌出版的最後一本書。許迪鏘承認,他們在1979年創辦素葉時,也心裏有數,知道結束是早晚的事,因此能拖延到今天,一共出了75本叢書後才認了命,不能不說是個意外。許迪鏘早前預先把這個決定告訴發行的朋友,得來的反應是:「早就應該啦。」

林海音在台灣創辦《純文學》雜誌,多少是有意跟內容「兒童不宜」的「俗文學」劃清界線的決心有關。文學要「純」,像曹禺《雷雨》這樣一個劇本高攀不上。父慈子孝兄弟友愛的倫常一概顛覆不說,狼虎年華的後母竟搭上家裏的少爺……。這類煽情的文字,西方叫melodrama,一個不易找到恰當中譯的名詞。我們電視台千年百代上映着的連續劇,要增加收視率,也只有不斷的泡製着melodramatic的橋段應市。

素葉出版社的宗旨人如其面。素是「素顏」,不施脂粉,頭髮清湯掛麵。只是文學創作,一旦成了印刷品後,就是商品,跟報導股市行情跑狗跑馬的資訊平起平坐。許迪鏘是個老實人。他在發行朋友不留餘地的告訴他及早關門後檢討自己,「不得不有一點慚愧。一位朋友說得對,我是個失敗主義者。我覺得文學沒有市場,因此從來沒有把推廣、推動放在心上,這些年來,只是get things printed, not published。」

會不會是許先生把「純文學」的作品看得太空靈高蹈,不忍當作出版社常稱為「出血大傾銷」的商品處理?其實文學本來就是商品。李白、杜甫名傳千古,就是因為他們有市場。「文學已死」的傳說,幾十年來時有所聞,以美國學界吵得最轟轟烈烈。單聽這些學者一面之詞,文學老早就一命嗚呼了。美國文學嬉皮教授Leslie A. Fiedler1964出版了一本文集,取名《Waiting For the End: the American Literary Scene From Hemingway to Baldwin》。題目先聲奪人,是不是?我相信這是出版商市場推銷學的一個「絕招」。書已上市,「預言」會否實現,反正塵埃已定,一轉眼已成歷史。

許迪鏘先生無緣識荊。素葉結業後,諒他有獨立蒼茫的感覺。我不會天真得對他祝禱說,期望將來的出版市場,有利素葉東山復起。我只想感謝素葉出版了這麼多本高水準的「純文學」作品,讓我們可以摸着書背對自己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山上來的人》全書519頁,因張楚勇和許迪鏘兩位曾在前言後語中道及,搶先讀了〈今夕何夕〉、〈祭魚〉、〈畫師之死〉和〈父親之一〉,果然是上品。我跟作者和出版人無私交,因此這不是「鱔稿」,寫得心安理得。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九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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