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7日 星期六

路雅

樹生七葉花滿枝
許定銘




一九八九年底《詩雙月刊》創刊後不久,一班文友為鞏固詩刊的經濟,徵得《星島日報‧星辰版》編者的同意,在該版開專欄《雜思瑣語》,由羈魂、路雅、譚福基、王偉明、胡燕青、温明和吳美筠七人輪流執筆每日見報,並把稿費注入詩社作基金。這個專欄維持了半年多,終因各人本身事忙,又要兼顧《詩雙月刊》的編務,最後無疾而終。其後他們把專欄的稿件精挑細選,出版了散文集《七葉樹》(香港詩雙月刊出版社,一九九一)。

《七葉樹》的幾位作者,都是活躍於香港的詩人,是詩刊:《詩風》、《詩雙月刊》和《詩網絡》的主幹。詩齡最老的是羈魂和路雅,由一九六O年初寫詩至今不輟,每人均有詩集好幾冊;以作育英才為目標的中學校長譚福基和温明,為人比較低調,詩和文都寫得不錯;王偉明寫詩不多,但前後幾種詩刊,都由他執行編輯;胡燕青和吳美筠則是洶湧的後浪。這群詩人的詩作你可能讀過不少,但,合著的散文集,應該僅此一冊。羈魂在序中說:集中的幾十篇文章,是他們「探源於『詩』的理想國與『生活』的現實世界之間,種種深切的感受和體驗」!

詩人本來就是觸覺特別敏銳的靈魂,他們用詩引領讀者進入另一度空間,往往又能用散文傳遞內心深處的激情。《七葉樹》雖只是長出七葉的奇樹,卻開了滿樹不同的花卉!

路雅和他的「詩小說」──《風景習作》代序
許定銘

我最怕給別人的書寫序,但路雅的序是無法推的。我們是相交四十多年的文友,他底新書的序,我不寫,誰寫?而且我也很樂意寫!

大概是一九六三年吧,透過友人認識了當時還叫「雁影」的路雅,他告訴我,他是個患過小兒麻痺症,行動不便而熱愛寫作的文藝少年,因見我時常在報刊上發表東西,想寄些稿件讓我提點意見。到熟絡了,我才知道他原名龐繼民(1947-),廣東吳川人,因自小患了「小兒麻痺症」,十歲還未能走路。到香港後住了兩年醫院,做了多次手術,才能站起來,靠兩枝枴杖,勉强用「四條腿」走路。他說:

我一開始學會走路的時候,便深深地愛上了路,在我眼中,任何一條路都是美麗的,因此我便取了路雅這個名字。(見路雅《但雲是沈默的》自序)

路雅愛走路,那是顯而易見的;走路是平常人與生俱來的本領,然而他卻花了長長的十二年,和手術刀拼搏多次,才能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拐一拐的走,能不珍惜?能不喜愛?況且,他走的路的確很美,當年他住在麥當勞道東側,我時常伴着他慢慢的走去「半山樓」,走去「兵頭花園」(香港動植物公園),沿路都是風景優美,寧靜而雅潔的高尚社區。有一次,他還堅持跟我走完太平山頂一圈,那個把小時的行程,普通人都感吃力,雖然他的肩膀結實,臂力很好,但一定也很艱苦,肯定超出了殘疾人士體能的負荷。他的堅毅和倔強是值得佩服的!

由於幼年的殘疾,使路雅錯過了入學的機會,他到十二歲病情穩定後,家裡才請來了補習老師,從上大人、ABC學起,但他腦海中隱藏的藝術細胞與文學因子卻深深地刺激着他,引發他走向創作之路。

路雅熱愛寫作,1960年代出現於香港青年文壇後,曾創辦潮聲現代文學社,加入芷蘭文藝社和藍馬現代文學社。對寫作,他有這樣的宏願:

寫作給我帶來不少樂趣,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寫幾本像樣的書;我將用我的筆,把傷殘者的心聲帶進每位讀者的心裡,文字不一定要美麗,但一定要真實,我會盡我的心力去寫出他們的痛苦,當然也要寫他們的快樂,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也同樣地有着喜怒哀樂,只不過感受比別人要深刻些罷了。(見《但雲是沈默的》頁3)

這些年來他默默地創作,詩、散文和小說均有涉獵,與友朋出過合集《七葉樹》(香港:詩雙月刊社,1991),自己也寫過散文集《但雲是沈默的》(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1971),詩集《活》(香港:瑋業,2003)和《生之禁錮》(香港:瑋業,2005);《風景習作》則是他第一部短篇小說集。

從一開始,路雅就熱衷現代文學,無論何種文體,他都嘗試用新的手法,不同的角度去看和寫,尤其「內心獨白」,幾乎可見於他大部分的作品中,《但雲是沈默的》中的散文如是,《風景習作》中的小說亦如是。我深信他這種不斷創新,絕非出於盲目的模仿,實際出於他自少養成孤獨內向的自我世界底延續。路雅說:

我不願走別人走過的路,幾年來,我都是本着一個拓荒者的嚴肅態度,努力地去開創自己的路向,也許我走起來不及別人健步,但我不在乎……。(見《但雲是沈默的》頁4)

打開《風景習作》,吸引我們的是「形象的新」,他的段落很短,大部分都是一兩行一段,給人很「古龍味」。古龍的小說多一句一行,除了新,據說此法很快便能填滿報刊上連載的框框,字數少了,完工甚快。但路雅的短段落卻很不同,他是一個意象一段,而且不像傳統寫法的每段開始時空兩格。細心想想:原來詩人是用了寫詩的形式來寫小說,就稱之為「詩小說」好了!

用作書名的〈風景習作〉,應該是路雅最喜愛的一篇,其實也是運用新手法最多的一篇「習作」。他給我們看的,是現代城市中的幾張「風景」:

篇章甲是一宗車禍。詩人先用一大段沒標點符號的句子,以每句一空格的形式,砌出了一宗車禍發生的經過。衝過馬路的行人和風馳電掣而來的跑車相遇了,

剛巧就天造地設地在那一點撞上了 轟的一聲爆出了生命的血
轟的一聲 於是把畫面等份的分割

跟着他用一條實線把書頁橫切成上下兩等份,上半捕捉了被撞者的意外與無奈底最後思維的片斷,下半寫的則是車禍目擊者的惋惜與同情。兩段文字均沒有斷句,排得密麻麻的,推給我們的,是紊亂而不可分割的串串思維。

我覺得這篇小說的形式很有商禽(台灣著名詩人)詩的影子,卻又超越了商禽詩所能表達的意境。我們在這裡看到了電影中同時進行的分割畫面手法,或者是所謂「畫中畫」(Picture in picture)的境界。

之後,他又重複使用文首「每句一空格」代替標點的手法,抒發他對事件的看法,然後是淡淡的逸出,且看以下的一段:

下午又回復了原來的樣子 沒有髮毛的大廈 死透的城市 畫面一直自近而扯遠 最後成了一個高高的鳥瞰 重重叠叠的大廈 火柴盒子的汽車和蟻樣的行人 滙流成一條一條的川河 交流不息 城市漸遠 漸遠 飄浮得像棉花的雲層開始出現 終於把城市的面貌遮蓋 雲層漸遠 慢慢地 慢慢地溶進往事裡 (頁144)

車禍後的城市又回復原來一樣,像甚麼也沒發生過。城市在鏡頭下淡出、淡出、淡出……最後成了一團斑斕的色彩。你有沒有看電影片斷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城市風景!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集中的十一篇小說,大多寫於1970年代初,除了實驗小說〈風景習作〉,還有寫親情的〈山城‧十月〉和〈星期日的早晨……〉,其餘則大部分與愛戀有關,無論是男棄女,或女棄男,路雅筆下的情愛,都是虛無、盲目、徬徨,變幻而無法掌握與適應的,路雅的愛情觀是灰暗的、絕望的……

由於長期的內向、孤獨,對生命失去信心,視成長為贖罪的苦痛,培養了路雅凡事深思,用另一種視覺去看人生的習慣。因此,在他的小說裡,經常用了大量的比喻,把自己的想法,透過小說中人物溜出來。請看以下的例子:

其實,死去是一件快活的事情,甚麼煩惱都隨着那空虛的軀殼埋在泥土。(頁4)
他忽然覺得好迷惘,不知道自己活在這世界裡有甚麼意義。(頁9)
他是被造物者突然掉到這個世界的,這是一件何其無奈的事啊!(頁10)
工作是枷鎖,對很多人來說,生命本身也是一種負累。(頁37)
家就像個枷鎖,結了婚就架在你頸上。(頁40)
理想在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度彩虹,美麗而短暫,甚至只能遠觀而永遠沒法得到。(頁41)
痛苦的偉大,只有活在痛苦裡的人,才知道它的意義!(頁83)
沉思像一個無底的潭,隨時可以把人淹死。(頁110)

書中充滿這樣頹廢的負面思想,路雅寫這些小說時才二十出頭,若叫老學究去評時,一定大聲疾呼「這是要不得的無病呻吟」!而事實上,我相信這確實是那位外貌樂觀,時常以歡笑去掩飾內心苦痛的青少年,躺在病榻上十多年的思想結晶。我不是說要贊成詩人的灰色人生,而是頌揚詩人在痛苦的煎熬後,顫巍巍地走向奮鬥的「雅路」!

《風景習作》即是人生觀察者的劄記,不過,那是三十年前路雅的思維結晶;我想看的,是年近花甲的詩人思緒,他為甚麼不寫了?

──200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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