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3日 星期四

從《詩朶》看《新思潮》

從《詩朶》看《新思潮》
──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的一鱗半爪

盧因

一九五四年後,《人人文學》帶給香港文壇的高潮開始退卻,詩人鄭力匡掀起的風雨熱鬧,也跟着逐漸消散;儘管徐訏和曹聚仁仍擁有不少讀者,記憶中,似無法滿足像我這一類追求文學理想的、以宗教家事奉上帝的熱情、轉而事奉文學的年輕一代的渴求。當時我和崑南、王無邪、葉維廉、蔡炎培,已成了經常會面的文學知音。彼此先後競讀,《漢園集》、《刻意集》都一一讀過了。一天晚上,崑南和我約好,在王翊華羅便臣道家裹會面。無邪這個筆名,還不怎麼響噹噹。我們滿懷理想,一腔奉獻文學的熱血,甘願灑在腳下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我們先在星島日報的《學生園地》投稿。一九五二年屬周刊性質,後來出版頻密,一周面世幾次。這座毫不起眼的園地,正是培養日後本土作冢的溫床,許定銘所指的五十年代中出現的《學生文壇》(詳見本刊去年第十期〈亞洲出版社的徵文比賽〉),大概是指那個時期以星島日報〈學生園地〉為主的香港文壇新血。王敬羲是其中之一,王無邪更不待言,他自《淺水灣》以後,忽然棄詩從畫,似乎也曾跟我講過「退出江湖」的原因,可惜日後善忘,再無法記起來了。六O年代末自美歸來不久,和他夫人吳璞輝,仍暫住羅便臣道,曾以美式自助餐,答謝幾位老友,從此醉心繪畫,以抽象圖畫問鼎國際畫壇。拜師呂壽琨,我也因無邪介紹,和呂壽琨成為莫逆,那便是後來的事了,從此發現無邪決絕文壇,撫今追昔,有幸有不幸。他詩畫雙絕,頭腦冷靜,論文不必反覆徵引,文氣自成論證,屬艾略特那一派能文善詩的學院名手。但我至終發現他畫比詩更好,頗折服他的先見之明。

那晚崑南約我夜訪羅便臣王府,說是要實現一個理想。我立刻乘船登車,直趨半山,蔡炎培先我而至。葉維廉當時在深水涉的崇真英文書院攻讀,天天拾級上山。也許山路傾斜,未克赴約,翌年買棹去台,此後極少會面。前事如夢,那晚談理想的細節,怎也記不起了,只記得他架上眼鏡,渾身充滿詩神細胞(三十幾年前,他的外型和神態最像徐志摩),鄭重表示要辦一本詩刊,定名《詩朶》。《詩朶》的理想,只是崑南個人理想的實踐,我無可無不可,沒發表甚麼意見,蔡炎培卻首先響應。那時候,他用杜紅筆名發表詩作,極力模仿梁文星、何其芳、馮至和卞之琳。學粱文星最神似,「前緣未了,又進入後面的糾纏」,終而創出一己風格,獨步詩壇。《學生文壇》能產生蔡炎培這麼一位(當然不止一位)詩家,的確史未曾有。又惜他品性比我更衝動,唯其如此,右手的繆斯才永遠眷顧。羅便臣雲影月色、桃花柳絲,早已完全忘記,唯獨炎培振臂高呼──「崑南,你的理想很了不起。我願意為《詩朶》流最後一滴血!」──這兩句話,知道的人甚少,在我卻是記憶猶新。無邪為人忠厚,崑南面對傷心事,休重提。我也絕口不提,當今香港文壇新秀,前恭後踞,稱他蔡老先生,恐怕更不知他和我三十九年的交情。

《詩朶》遲到一九五六年才出版,原定月出一冊。既是崑南自己理想的實現,而我一開始就缺乏了甚麼詩家必須具備的憂時傷國的情懷,所以沒有流下最後一滴血,只出了三期。在《詩朶》上發表新作的,似乎只有崑南、王無邪和蔡炎培。葉維廉已入台大外文系,好像也發表遇一兩篇,因已散失多年,重價搜求無着,僅憑我殘斷記憶縷述,自然不會準確。過了不久,崑南自資出版的詩集,也是他的處女作《吻,創世紀的冠冕》面世,未曾哄動,讀過的文學中人,大概不會多。他送了一本給我,十年前仍珍藏書架一隅,和《杜少陵集》並列。來加以後,才發覺不翼而飛。我無意為老友撐場面,但求清心直說。如在《吻,創世紀的冠冕》裹的詩,如今要是重讀,相信崑南自己一定臉紅,和一年後他在《文藝新潮》上發表的、一系列經過感情過濾的《布爾喬亞之歌》《賣夢的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崑南擅長寫詩,受艾略特和無名氏影響極深。散文筆觸亦見真情,小說自然不是他的看家本領。六十年代中也是自資出版的《地的門》,嚴格說,應當是一篇詩體小說。他和我此刻天各一方,千水流復去,萬山環抱,滿圈孤寂擺在眼前。雖無緣碰面,但在他的心坎裹,決不會失去這位昔年的親密戰友。至於我,當然沒齒難忘,因為我們都是飲同一江清水長大的。

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崑南始終童心未泯,詩才與日俱增,對文學的執着與熱誠,無時稍懈,那種一往情深的精神,迄今仍令我佩服。可惜《詩朶》未曾面向大眾,只是一次個人的浪漫歷程,缺乏實質的內容,因此活像貧血病人,也好像沒有母乳便養不起來的嬰兒,註定早年夭折,結果我們都眼巴巴望着它無疾而終,當時我們那個小圈子,沒一人後悔。幾個月後,《文藝新潮》面世,崑南成了旗下支柱,但真正讓他拿着「夢與證物」雙雙登場的,卻是《文藝新潮》結束,《淺水灣》開始之前,驀然光臨的《新思潮》。

《新思潮》半月刊是崑南、王無邪和我三人合辦的,一九五九年創刊。我們並肩吃過苦,捱過難,也一同分享過生產時的痛和樂。崑南負責每期編務,最初以十六開形式面世,由北角一家印刷廠承印,公開發售,但銷路欠佳,似乎也不大引人注意。出了幾期,因經濟條件所限,僅靠三人(事實上崑南付出最多)辛苦節省下來的稿費拼湊,前途未容樂觀。逼於形勢,我們決定改版,由十六開縮小至大卅二開。今天身在北美,《新思潮》散失殆盡,無法參考,實際出了多少期也逐漸淡忘了。那時我們幹勁沖天,每期又譯又寫,約是三十來頁,刊登的文章,篇篇保持一定分量。以當時的欣賞水平推斷,堪稱鏗鏘有聲;雖然難與名家並駕,總算不遑多讓。回顧五九至六O年間,《新思潮》的出現,可以說是代表現代主義運動過渡期業已告終,現代主義後的新時期正踏步降臨。到目前為止,三十年間我寫過幾十篇形形色色、字數不一的短篇小說,全部難登大雅,自問無法和當今短篇小說名手一較高下;儘管這樣,卻寫過一篇自己到今天仍印象難忘的短篇《佩槍的基督》。小說以意識流上下縱橫新技巧,在崑南慫恿鼓勵下,一氣寫成的,刊於改版後的《新思潮》。

小說篇幅僅四千字左右,寫一名械劫銀行大盜得手,困處斗室的寂寞心境。當時社會安定,人口未到五百萬,銀行械劫少之又少。適逢那時窮極無聊,空懷壯志,卻不甘受經濟環境支配,奈何蒼天難動,不甘也只好默默承受了。小說題材成於偶然,腦裹天天充滿種種幻想,竟然幻想械劫銀行,更以身作則,將自己幻成大盜,為解救家庭困局,自願敢死無畏。各各他山上的基督,縱有神的一面,仍要大喊一聲斷命,人性貴乎這麼一叫。主角持槍械劫,別無含義,更不是救世主,只因題目別緻,很能製造和小說內容配合的特殊氣氛,遂寫下了《佩槍的基督》。那時候,絕未想過廿幾年後械劫銀行會形成風氣。但願現在的銀行劫犯,不是從我那篇拙作獲得靈感的。

還有一點,必須在此一提,現代文學美術協會成立,也是崑南個人的構想。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正式向政府登記成立,屬不牟利非政治性團體,註冊證號碼SR-1798,《新思潮》以協會的機關刊物姿態出現。一九六三年三月,在李英豪會長任內,我們以英文出版遇一本《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會員名錄,發表協會四大任務:一、推展香港文學藝術運動,二、發揚現代文學藝術的真正價值,三、與香港各文學藝術團體緊密合作,共同推動文運,四、聯絡全港職業及業餘畫家及文學工作者。

會員名錄共三十人,當中不乏今天飲譽港台文壇的詩人名家。畫家作家平分春色,各領風騷,例如劉國松、張義、文樓,廿三年後的今天,已然取得國際地位了。呂壽琨雖已作古多時,但首創禪畫,以鬯兄的小說《酒徒》初版,扉頁用他一幅水墨,北美畫人受他影響甚深。此外,《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更主辦過幾次國際沙龍和個人畫展,轟動一時,因與文學無涉,不贅。我擔任過一屆助理秘書,也是李英豪會長任內,葉維廉任副會長,崑南任秘書,金炳興任助理秘書,現居北美的林鎮輝任財政。

「猛一回頭,竟是一條朦朧美的彩紅」。讀舊友葉維廉詩句,不禁悵然。伴隨身邊的歲月湮沒了,多少事,已無痕跡。幾縷輕煙焚掉少年的夢,人說都遠去了,不必追懷前箋。舊頁也無可奈何,寫滿了歪斜字體,何必念念不忘呢?遙望三千里,舉步未算維艱,再看看盡頭的風景吧。很好,讓我暫時歇歇,猛回頭,或許彩虹在上,朦朧是夠朦朧的,畢竟仍然美,直透無盡深處。

八五年十月九晚於溫哥華楓葉書齋

(《香港文學》一九八六年一月五日第十三期,轉貼自《香港文學資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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