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5日 星期六

向河居讀書錄之二

向河居讀書錄之二
許定銘


藝美版的《吐魯番情歌》
──聞捷的處女詩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有一批經常出版現當代文學作品的出版社,如:上海書局、上海印書館、中流、藝美、建文、新月、新藝、文學……,不過,它們出的都以小說散文為主,甚少出版詩集的。如今大家見到的聞捷的《吐魯番情歌》,是極罕見的一種。

《吐魯番情歌》由藝美圖書公司於一九五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初版,三十二開本,僅三十八頁,內收〈吐魯番情歌〉、〈博斯騰湖濱〉、〈婚禮〉和〈哈薩克牧人送「千里駒」〉四首極具地方色彩的詩歌。

聞捷﹙1923~1971﹚原名趙文節,江蘇丹徒人,他四十年代開始寫作,曾當過《群眾日報》的記者和編輯,到過新疆,任新華社西北總社採訪主任。建國後,於一九五二年被委任為新華社新疆分社社長。長期在邊疆生活,他感受到當地民族的熱情,創作了不少熱情奔放而富民歌格調的詩歌,「抒寫了多姿多采的兄弟民族生活景色和少男少女們清澈、美麗的心靈」。聞捷這些題材新穎,主題鮮明,又可以誦唱的詩歌,一下子吸引了大批讀者,使他在新中國的詩壇上,佔了重要的一席。

他這批詩作出現得最早的,是集中的〈吐魯番情歌〉和〈博斯騰湖濱〉,這兩組詩大約都寫於一九五二至五四年間,前者由〈蘋果樹下〉、〈夜鶯飛去了〉、〈葡萄成熟了〉、〈舞會結束以後〉和〈種瓜姑娘〉等五首組成,發表於一九五五年三月號的《人民文學》,後者則由〈嚮導〉、〈獵人〉、〈晚歸〉和〈志願〉組成,發表於同年五月號的《人民文學》。〈婚禮〉則發表於一九五五年第二十二期的《新觀察》,敘事詩〈哈薩克牧人送「千里駒」〉註明寫於一九五四年八月至五五年七月之間,發表於同年八月號的《人民文學》上。這幾首詩後來均被收入聞捷的詩集《天山牧歌》﹙北京作家出版社,一九五六年九月﹚內。

內地的研究者均認為《天山牧歌》是聞捷的第一本詩集,連權威的《聞捷專集》﹙福建人民,一九八二﹚中的〈聞捷小傳〉﹙頁三﹚及〈聞捷著作繫年目錄〉﹙頁三三七﹚,亦犯了同樣的錯誤。其實藝美版的《吐魯番情歌》比《天山牧歌》早出版幾個月,這才是聞捷的處女詩集,可見「藝美」當年的那位編者有見識,具慧眼。不知聞捷本人是否知道有《吐魯番情歌》這本書呢?

五十年代香港文壇受力匡影響,新詩頗受歡迎,這本《吐魯番情歌》早就絕版,多年來我僅見此冊。至於聞捷賴以成名的《天山牧歌》,香港一九七O年代有重印本,圖書館內大概還可見到。

──寫於2003年12月

2004年6月刊於《詩網絡》

李金髮的《飄零閒筆》

被稱為「詩怪」的李金髮﹙1900~1976﹚是廣東梅縣人,中國象徵詩派的鼻祖,早年留學法國學習雕塑,並開始寫詩。一九二五年回國後,歷任各大學及美專教授。一九四O年代中任職外交部使館,一九五O年代移居美國。李金髮詩作頗豐,重要的作品有《微雨》﹙北新書局,1925﹚、《為幸福而歌》﹙上海商務,1926﹚、《食客與凶年》﹙北新書局,1927﹚等。

《飄零閒筆》﹙台北僑聯出版社,1964﹚三十二開本一八五頁,是本散文、小說合集。

散文共十五篇,幾全部為異國情調文章,如〈東方情調在美國〉、〈美國鄉居雜碎〉、〈如此紐約〉……等,只有〈文藝生活的回憶〉和〈投筆從戎〉兩文不同,前者寫他的創作歷程,後者寫他抗戰時期的軍旅生涯,是研究者必備的一手資料。小說則收〈花果飄零〉、〈珠江餘恨〉、〈北歐美人〉和〈萬戶蕭疏鬼唱歌〉四篇。

書前有序文,李金髮以短短兩段文字概略了他一生的寫作歷程,有感於此書流傳不廣,資料重要,抄如下:

我在二十餘歲即喜歡舞文弄墨,詩集三冊,多寫於二十五歲之前柏林巴黎的寓所,沒有中心思想,不講究技巧,全憑直覺,不加修改,雜亂無章。尚有雜著七八本,皆出版於三十歲之前,後自覺無甚價值,幸今已散失,沒有保存,及今思之,反覺乾淨。


抗戰時期在重慶出版的《異國情調》,為三十歲以後的「雜碎」,後來在國內東奔西走,不再寫文章幾十多年。一九五一年後寄居美國,時間較多,心志亦稍安靜,偶然執筆,寫些應酬文章。一九六二年,忽然高興多寫小說,得十餘篇,不計工拙,明知不是爐火純青的作品,會使文豪指摘的,今拿來出版只作為四十年來寫作生涯的總結束罷。尚有《靈的囹圄》一冊,大部份為小說,將在吉隆坡出版。留下《仰天堂隨筆》稿一冊,將不再付印,亦是廣陵散了。﹙見《飄零閒筆》序﹚

這是李金髮六十四歲時寫的文章,他對二十多歲時寫的象徵派詩一口否定了,研究者不知作何想法?

──寫於2004年3月

6月刊於《詩網絡》

死神唇邊的笑
──讀陳厚誠的《李金髮傳》



今日突然有興趣讀李金髮(1900~1976),翻出來《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和《李金髮回憶錄》(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原來兩本書都是陳厚誠的,據摺頁的介紹,陳厚誠是一九三八年出生的武漢人,出書當年任四川大學漢語言文學研究所副所長、中文系教授,似乎全力專注於李金髮的研究,並沒有出版其他著述,事隔近二十年後的今天,當然另有新天地了吧。

《李金髮回憶錄》是編的李氏原著,全書十七萬字,主體是李金髮寫於一九六四年的長篇自傳《浮生總記》,此稿超過十萬字,一九六四至六六年發表於馬來西亞,由黃崖主編的文學期刊《蕉風》第一四三至一六二期上(《李金髮回憶錄》頁145說刊於144~162期是不正確的),連載十八期(此中第146及160期缺刊)始能刊完,後來沒出過單行本。李金髮是我國現代文壇極重要的象徵派詩人,也是舉世知名的雕刻家,留法時與林風眠同學,回國後曾主持雕塑孫中山、蔣介石、伍廷芳等人的銅像,是我國現代雕刻藝術界第一人,又曾任多國外交使節,晚年定居美國東岸,一九七六年因心臟病逝世。如此重要人物的回憶錄,卻無法出版,除了反映當年出版事業的不濟,也反映了詩人之不受一般讀者重視。

除了《浮生總記》,書中有〈美國鄉居雜碎〉一篇選自李金髮的《飄零閑筆》,記述他一九五O年代抵美國謀生的際遇。奇怪的是,《飄零閑筆》中還有〈文藝生活的回憶〉和〈投筆從戎〉兩文,前者寫他的創作歷程,後者寫他抗戰時期的軍旅生涯,是研究者必備的一手資料,何以不見收入?《飄零閑筆》是台北僑聯出版社一九六四年出版的李金髮文集,收小說及回憶性質文章多篇,是我所見李氏後半生唯一的單行本。

《浮生總記》見於文學期刊,《飄零閑筆》印量少,雖然難得一見,可幸我都藏有這兩份資料,有心人也可以從圖書館等途徑讀到,陳厚誠編的《李金髮回憶錄》更完善、更可貴的是中段有〈中年自述〉、〈東方之Naples──香港〉、〈留學的故事〉、〈我名字的來源〉……等十一篇幾萬字,乃選自《文藝》、《東方文藝》、《天地人》、《西風》、《美育》……等一九三O年代期刊,這些在外國圖書館也難發掘的珍寶,也唯有內地學人能搜集得到,陳厚誠居功至偉!

《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據說之前有一九九四年台北業强出版社的初版,可惜未見。如今所見的上海文藝版,以《憂鬱的少年(1900~1919》、《塞納河畔的青春歲月(1919~1925》、《別了,浪漫的青春時代(1925~1937》、《從八年抗戰到外交生涯(1937~1951》和《海外飄零(1951~1976》五章凡十六萬字,紀錄了這位浪迹天涯,以四海為家的前輩詩人、雕刻家的一生。作者依據零散的史料和著述,又訪問了李金髮的友人及其兒子李明心和李猛省,以確定史料的真實性,才完成的這部巨著,可見寫作非常認真。書後還有資料極詳盡的〈李金髮年譜簡編〉,一九五一年條內有「在此期間寫了不少《仰天堂隨筆》在香港的《文壇》雜誌發表」。李金髮一九四一年與盧森在曲江創辦《文壇》月刊,其後由盧森唱獨腳戲,由曲江到廣州,再由廣州到香港,編了幾十年,兩人關係密切,李金髮把《仰天堂隨筆》交盧森發表,是很自然的事,可惜香港似乎沒有人收藏早年的《文壇》,遺憾未見此時期的《仰天堂隨筆》。

其實,除了《文壇》的《仰天堂隨筆》,李金髮一九六O年代還為香港文學期刊《文藝》也寫過不少《仰天堂隨筆》。《文藝》原稱《華僑文藝》,一九六二年六月創刊的十六開純文藝月刊,由丁平和韋陀(黃國仁)主編,主銷南洋各地及本港,後因刊物名稱中有「華僑」兩字,受某地排華事件影響才簡稱《文藝》。此刊出至一九六五年一月即因財政問題停刊,前後共出二十六期。

李金髮一九六二至六四年間,在《華僑文藝》及《文藝》先後發表了好幾篇文章,其中叫《仰天堂隨筆》的有兩篇,其他的是:〈紐約語絲〉、〈美國女人的煩惱〉、〈美國退休總統的生活〉、〈玄武湖之秋〉、〈黑非洲的尼日爾河〉和〈吾鄉〉,內容大致以他在美國所見所聞為主。《仰天堂隨筆》是他系列散文的總題,這裡所刊的文章,其實都應該歸納在《仰天堂隨筆》之內,應視為散文集《仰天堂隨筆》的初稿,可惜未見出版。

陳厚誠未提及李金髮曾為《文藝》撰稿的事,可能是他未見過,因此刊出版時間不長,甚少人注意,不單內地圖書館可能未藏,很多研究香港文學的本地學者,連聽也未聽過《華僑文藝》及《文藝》,遠在四川的陳厚誠不知,絕不為奇。

讀《李金髮傳》,我覺得最遺憾的,是缺少了〈著作目錄〉和〈出版書目〉。由李金髮一九二O年開始寫詩起算,他一生稿齡五十多年,發表作品難以統計,要編一份完整的〈著作目錄〉是吹毛求疵;不過,他的單行本不多,一份〈出版書目〉則是難度不高的,何以不見着手?

李金髮在《飄零閑筆》的序中,有幾句很重要的話:

一九六二年,忽然高興多寫小說,得十餘篇,不計工拙,明知不是爐火純青的作品,會使文豪指摘的,今拿來出版(銘案:即《飄零閑筆》)只作為四十年來寫作生涯的總結束罷。尚有《靈的囹圄》一冊,大部份為小說,將在吉隆坡出版。留下《仰天堂隨筆》稿一冊,將不再付印,亦是廣陵散了。


李金髮這段話,說明他還有一本小說集《靈的囹圄》會在吉隆坡出版,此書究竟有沒有出版?陳厚誠的年譜簡編未見提,但書內卻和我一樣,說未見過此書,同樣懷疑此書未曾出版。如果有份完整的《出版書目》,一翻即知,你說多好!從上面那段話,還知道他的《仰天堂隨筆》不打算出版,為甚麼不出版?為甚麼要把它作為「廣陵散」?這是個未解的謎!


陳厚誠在《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的小引中說:

李金髮也是一位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作為曾經名噪一時的「詩怪」,他的詩在二十至四十年代如果說是一種歷史毀譽中的存在,那麼在五十至七十年代則可以說是一種被人遺忘的存在。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整整一代人幾乎完全不知道這位曾經開創了現代中國一個新詩派的詩人。


事實上,那年代不單在中國大陸沒有人知道李金髮,即使在香港、台灣及海外,知道及研究李金髮的人少之又少。一九八O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以後,不少湮沒在歷史洪流及隱居於深山老林的文學前輩,被發掘、邀請到現世代的文壇上,研究李金髮的資料還是甚少而鬆散,陳厚誠歷盡艱辛,完成了《死神唇邊的笑——李金髮傳》和《李金髮回憶錄》,一本展示出現代學人在研讀了李金髮的學術歷程後,為這位被遺忘了的詩人,評述介紹了他的奮鬥;另一本則是收錄了詩人的「自我描述、自我解釋、自我畫像」,雙管齊下正好填補了這一段空白,讓後來者得以順利深入探討,陳厚誠此舉是值得記一功的!

──2013年6月

10月刊《大公報‧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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