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7日 星期六

侶倫的文學創作

侶倫的文學創作
許定銘


侶倫(1911~1988)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與謝晨光、傑克、平可、望雲、杜格靈、谷柳……等是同代人。

羅孚稱他為「香港文壇拓荒人」。(1)

袁良駿則說他「是一部活生生的香港小說史、文學史」。(2)

都突顯了侶倫在香港文壇上的地位。事實上,他不單出版了近二十部小說和散文集,未編入單行本的創作也不少;此外他還加入電影圈,編過不少劇本,如《強盜孝子》、《弦斷曲終》、《蓬門碧玉》、《如意吉祥》、《大地兒女》……等均相當出色,有極崇高的地位。《侶倫卷》是他的文學創作選集,故本導讀僅探討其文學創作的成就。

侶偏自畫像(1934)

衝出香港的作品

侶倫很年輕即從事寫作,一九二六年把平日所寫的新詩,以《睡獅集》為題,投到《大光報》副刊發表時,他才十五歲。後來他與文友組織「島上社」,在同人雜誌《鐵馬》上發表短篇小說〈爐邊〉,在《島上》發表散文〈夜聲〉,在《字紙簏》上寫〈小手的創作〉,在《伴侶》上發表〈殿薇〉和〈O的日記〉……等作品,都是他二十歲前的事,可見侶倫是位很有天份,且思想成熟的年輕作家!

年輕的侶倫不甘心單單在香港發展,只成為「香港作家」,很早他就嘗試衝出香港,把作品投到當時全國文藝中心的上海去,要成為全國知名的「中國作家」;只是年代久遠,他當年在上海發表的作品不多且不容易找到,侶倫的這些少作,才會為一般讀者忽略,甚至遺忘。

一九二八年一月,葉靈鳳在上海主編文學期刊《現代小說》。侶倫覺得這份雜誌很有份量,便創作了短篇小說〈以麗沙白〉投到上海去。有幸他遇到了伯樂,葉靈鳳在《現代小說》第二卷一期發表了他的〈以麗沙白〉,這是他首次在上海有地位的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十七歲的侶倫非常高興。不久,他又寫了〈煙〉寄去,在二卷四期也發表了,自此他與葉靈鳳通信,成了好友。一九二九年,葉靈鳳携愛妻訪港,侶倫與他相處逾月,十分融洽。侶倫認為葉靈鳳是他學習寫作的年代,在精神上給予他最大鼓舞力量的人。(3)

一九二九年三月,上海《北新》半月刊在第三卷五期刊出了〈「新進作家特號」徵稿啟事〉,向全國徵集文藝作品。曾投稿《現代小說》的侶倫,便寄去了近二萬字的短篇〈伏爾加船夫〉。是年十一月的三卷第二十及二十一號上,他的〈伏爾加船夫〉被選出發表了。雖然是次徵文不分名次,但侶倫的這篇小說卻順序排在第二位刊出而受注視,成為享譽文壇的「中國作家」了。

在〈伏爾加船夫〉入選後,侶倫還為《北新》寄去了另一短篇〈一條褲帶〉,發表於一九三O年四月《北新》的第四卷第七期上。不知何故,此後侶倫甚少再為上海的期刊寫稿,直到一九三五年才再在上海的《中華月報》上發表短篇小說〈超吻甘〉(Chewing Gum),此篇後來收入短篇小說集《伉儷》(香港萬國書社,1951)中,是他在上海發表的幾篇小說中,唯一收進書中的作品。

〈以麗沙白〉寫於一九二八年七月,是侶倫十七歲時創作的短篇。一九二九年中,署名李霖發表於上海葉靈鳳主編的《現代小說》二卷一期上,此後從未收入侶倫的短篇小說集中。直到二OO三年,《香江文壇》編侶倫逝世十五周年專輯時,才由他的好友温燦昌重刊,這是小說面世七十五年後的事。至於另一篇〈煙〉,據說是刊於《現代小說》二卷四期上的,可惜該刊未能找到,也沒有在以後的報刊上重現,未見!

五千多字的〈以麗沙白〉,是「我」給英文名「以麗沙白」的謝絲天底長信,以綿綿情話,細細述說一段藕斷絲連的情事:我和絲天原是一對愛侶,可是,當我隨軍隊從外地回來後,卻發現絲天另有愛人,我大受刺激,病了一段時日後,便給她一封不甘示弱的長信,詳述昔日的情事,似乎想以此說服她回頭;後來又覺得她不會重投我的懷抱了,便又說如今表面上是絲天拋棄了他,而事實上他另有後備愛人綠茵,跟着描述他與綠茵的愛慾,還說自己早已想離開,只是不忍傷害絲天……。

以書信的形式寫小說,在一九二O年代算是新鮮的,比一般的平鋪直敘要强得多,像侶倫這樣性格內向的作家,向設定的收信者傾訴心事,正是他的强項,此所以〈以麗沙白〉的綿綿情話,是帶有濃郁的情意而真情流露的!

但我卻發現這篇〈以麗沙白〉和侶倫其他的言情小說頗有不同:情濃處過度露骨了!比如他說:

我有時看看自己的手時,我想起這是曾擁抱過你,並且曾捏過你的雙乳和摸過你的軟滑的肉體,也曾探過你認為秘密的所在的。……處女的至寶,是足以自恃而且莊嚴的,然而你的值得嬌矜的私有的一部分我已探討過了……沙漠我已走盡,金字塔我鑒賞它偉大的藝術,雖然尼羅河底我不曾探過是蘊藏了什麼,但我已經滿足的了。

最後他還說:

不寫了,綠茵來了,她躺在床上等着我呢……

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意境,在今天的青年男女來說,是「小兒科」,但在一九二O年代侶倫的筆下出現,使我感到相當詫異,是甚麼驅使他這樣寫呢?

一九二六年,章衣萍的《情書一束》(4)以雷霆萬鈞之勢成為中國現代文壇最著名的暢銷書,就是以書信形式表達,而略帶情色的小說,且看故事結束時的「我仔細的……從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在她的小腹下親了一個吻……」幾句,當然要比侶倫的更活現,更現實,更色情。我不禁產生這樣的疑問:〈以麗沙白〉會不會受到《情書一束》的影響呢?

温燦昌在重刊〈以麗沙白〉後有一段〈說明〉,說他曾問過侶倫發表在《現代小說》上兩篇小說的篇名:

老先生沒有回答。我估計有兩個原因:作家在成名之後,悔其少作;二、篇名忘了。以後他在給我寫了《侶倫文藝生活概述》也沒有提到它們。(5)

我看「篇名忘了」的機會不大,少年人的得意之作怎會忘記?我覺得「悔其少作」則是不必要的,侶倫寫〈以麗沙白〉時,的的確確是少年人,學習寫作之初,模仿是必經之途,作家成名後絕對不必刻意隱瞞少作;相反,把成名作家的全部作品鋪陳出來,讓研究者逐篇探索他步向成功之途,倒是必要的!

侶倫的〈伏爾加船夫〉和〈一條褲帶〉都寫於一九二九年,刊於上海《北新》半月刊後,從未收進他任何一本小說集中。直到二OO一年八至十月,香港《作家》雙月刊組合了一次〈侶倫小輯〉,才由上海陳子善發掘出來重刊,並寫了〈北新半月刊與侶倫的佚作小說〉配合。

〈伏爾加船夫〉寫大都市中的男女「攻防術」,正是侶倫最擅長的題材:婚後的「他」對太太久了,便希望透過婚外情尋找刺激。 碰巧有位他和太太都認識的女孩子綺芬對他假以辭色,他便乘機約她看電影〈伏爾加船夫曲〉,並發動攻勢……。豈料事機不密,讓太太知道了。她先不動聲色,故意出外製造機會給綺芬到家裏來,卻又在緊張關頭突然現身破壞,事後還帶他去看〈伏爾加船夫曲〉,讓他見到喜歡玩弄愛情的綺芬捲曲在另一名男子的懷中……

故事非常簡單,卻寫了近二萬字,大量筆墨都用在「他」的心理活動內:怎樣瞞騙妻子?如何令綺芬不留意,從她身上尋求觸覺的享受?一步成功了,怎樣進行第二步?A計劃失敗了,如何順利過渡到B計劃去……。他複雜的心理活動,在侶倫的筆下流動得自然暢順,是他早年小說中不可多得的傑作。陳子善說:

這篇〈伏爾加船夫〉不但在《北新》「新進作家特號」中顯得突出,滿紅、嶺梅、李同愈諸家的作品都相形見絀……(6)

〈一條褲帶〉寫侯王誕農村男女偷情的故事:康伯在村裏開雜貨店,生活穩定有成績,漸漸成了冒起的鄉紳,時常把希望寄託在兒子阿安身上,盼他能為家裏帶來「福祿壽」。而從城市放假回來的阿安,則趁神功戲期間,鄉下年輕男女互相調笑交往的機會,與一向愛慕的芹姐偷情。豈料東窗事發,芹姐被鄉民捉住,阿安則在逃跑時跌到橋下……,屍體被發現時,頸上掛着從芹姐身上除出來的一條褲帶。

侶倫時常說他的小說寫的都是身邊熟悉的事,題材多是都市男女的愛情故事,或發生在城市中各階層的典型事故為主。像〈一條褲帶〉這樣,寫農村中默默向上爬,把一生寄託給下一代的小人物康伯的很少。相信他在寫〈一條褲帶〉前,着實經過努力的資料搜尋:康伯抽水煙筒,打爛神枱杯想到將有不幸事件的迷信,生活好了便祈求「福祿壽」齊來,平日欠缺社交的年輕男女借神功戲的日子來交朋友,芹姐到康伯店裏買的那條褲帶,最後卻纏在阿安的頸上……,寫得真確且具戲劇性,它顯示了侶倫在慣用題材以外的擴張野心。

侶倫的好友黃蒙田在〈悼念侶倫〉(7)時說:當他們同住在九龍城時,侶倫很喜歡泡咖啡店,他在那裏看書、寫稿、觀察茶客活動,尋找寫作題材,有時一天不止去一次。要找侶倫不必到他家裏去,到他常去的咖啡店即可。

侶倫的小說和咖啡店關係密切,他底名作〈黑麗拉〉中的女主人翁黑麗拉,就是「孔雀咖啡店」的女侍。至於寫於一九三四年,曾在上海《中華月報》發表的〈超吻甘〉(Chewing Gum),故事則是在「黑馬咖啡店」發生的。

「黑馬咖啡店」是執筆者陸先生和他的好友高子明、毛爾青的「蒲點」,在他們認識了歌舞女郎華都眉後,仍以此處作為故事發展的舞台。經常嚼香口膠的漂亮異族女郎華都眉,周旋於高子明、毛爾青和老陸三個男人之間,技巧圓滑,銀手法高明,她的愛情觀是「金錢」主宰一切,誰有錢,誰就有愛,這是非常現實的愛情交易,是一九三O年代香港社會某階層的寫照。

侶倫這幾篇寫於七八十年前,有意衝出香港發展的小說,在上海發表時相當年輕,雖然仍在創作的摸索階段,但已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可是後來卻安心留在本地當「香港作家」,是受了挫折,磨滑了錐角?還是受了生活磨練,定下心來接受現實?是個頗值得研究的課題!

小說中的精品

侶倫的小說當以反映小市民生活的《窮巷》最成功,可惜編選集時無法容納十多萬字的長篇,只好割愛。至於他的中篇,當以〈黑麗拉〉、〈永久之歌〉和〈無盡的愛〉最負盛名。

〈黑麗拉〉和〈永久之歌〉均寫於一九三七年,都是二三萬字的中篇小說。前者寫在俄國人開設餐廳當女侍的外籍少女黑麗拉,和以寫劇本謀生的「我」,從邂逅到戀愛,到黑麗拉因病去世……,雖有《茶花女》的影子,但因為故事發生在尖沙咀,頗有本地風味。〈永久之歌〉寫的是盲眼老歌者哈萊向我講述他逝去的戀愛故事:他和好友史密德一同愛上了美麗的富家女戴茵蘿。因為崇高的愛不在擁有,而在盼望對方得到幸福。一對好友因互相讓愛,及種種不幸的際遇造成了永久的遺憾,傷心的哈萊只好浪歌天涯……。

兩篇戀愛悲劇當年均震撼人心,贏得大量讀者,然而,藝術成就卻不見高,遠遜一九四四年創作於烽火中的〈無盡的愛〉。

〈無盡的愛〉與〈黑麗拉〉和〈永久之歌〉同樣是愛情故事,寫居於香港的葡萄牙少女亞莉安娜全家死於日軍空襲中,當義勇軍的未婚夫巴羅也淪為日軍俘虜。亞莉安娜忍辱負重,被日本憲兵佐藤隊長收作情婦,希望從他那兒找到營救未婚夫的方法,無奈巴羅在越獄行動中被殺。亞莉安娜為報仇而毒死佐藤,最終自己亦難逃厄運。

同樣是悲劇愛情故事,但〈永久之歌〉加插了與日本軍隊對抗的情節,與本地人仇日心態相和應,產生深度的化學作用,面世以來大受歡迎,一再重版,先後印過五次,比〈黑麗拉〉和〈永久之歌〉更暢銷。不過,如果選集中只能容納一個中篇時,我只好捨棄這三篇愛情故事而取〈殘渣〉。

我認為他的中篇小說裏,寫得最好的,是戰時在內地構思並着手撰寫的四萬字中篇〈殘渣〉。可惜的是,這篇作品只收在小說集《殘渣》(香港星榮出版社,1952)裏,而《殘渣》這部單行本出版至今已六十多年,當年印量不多,坊間少見,又因字數不少,沒有機會在其他書中重現,才為一般讀者忽略。

作者在書的〈代序〉中說:〈殘渣〉原打算寫成一部十萬字以上的長篇。可是戰後幾年來,由於生活狀態的不許可,也由於時代變得太急激,許多在當日認為值得留下的東西,很快都變成了沒有用處,只好把已寫的部份獨立起來成了一個中篇。

〈殘渣〉有個副題叫〈一個戰時的家景〉,寫以收租過活的林伯章一家,在香港淪陷前一段時日的故事。他家中有大老婆、三姨太、岳母、兩個女兒、兒子、未過門的媳婦、姨甥女……近十人,大多是避難而聚居到他那兒的成年食客,人數眾多,他們各有自己原來的生活圈子,各有自己的故事,如今聚在一起,林家便成了個戰時的小社區。因為戰事日緊,收租不容易,人人各懷鬼胎,爾詐我虞,嘲諷、小動作,無日無之……。

侶倫在香港淪陷前及失陷後,也住過一段不短日子,生活經驗豐富,尤其寫他們受日軍轟炸,全家躲到樓梯底避難的一幕,在動態和心理上都描述得細膩深刻,相當出色,比之他賴以成名,及有大量讀者的〈黑麗拉〉、〈永久之歌〉和〈無盡的愛〉更有藝術性,更具社會意義!

一九八三年,侶倫在温燦昌的《殘渣》上題字時,是小說寫成和出書後的三四十年,他還認為這篇四萬字的中篇是「較有意思」,仍值得「吹牛」的,可見這個中篇在他心中的地位如何重要!

除了上面提到的各篇,選集中值得注意的還有〈輝輝〉和〈狹窄的都市〉。輝輝是個還未懂事的小孩子,他和媽媽住在香港某幢樓宇樓梯底的角落裏。半夜裏,又冷又餓的輝輝被「乓乓」聲驚醒了,他想起在鄉下的大榕樹下土地公前,就是在這種「乓乓」聲中,他和媽媽都被那些穿草青衣服的大兵推倒了,他們拉走了爸爸,搶走了一切,搶走了輝輝幸福的家園……。輝輝大驚,推醒媽媽,說「乓乓」來了。媽媽叫他不用怕,說這是香港新年的爆仗聲……。

四千多字的〈輝輝〉原叫〈輝輝的新年〉,寫於一九四九年,是為「學生文叢社」出版的文集而寫的,這種雜誌式的叢書,對象是香港的少年人,侶倫用了淺白平易的手法寫孩子心態,居然掌握得恰到好處,把孩童純真幼稚的思維發揮淋漓盡致:在輝輝半醒半睡的夜半中,以時空跳接的方法,把過去、現在與現在、過去揉合了,透過不同的空間,展現出兩種時地的「乓乓」,使戰爭與和平在他筆下成了强烈的對比,這是侶倫中期短篇的極品!

短篇〈狹窄的都市〉原刊於一九六六年二月的《海光文藝》(8),它有個副題──〈致高貴女人們〉,是由四個巧合故事組成的:

〈在巴士上〉寫他在擁迫,找不到座位的巴士上遇到認識但不熟絡的婦人,她把站在他身旁的女子誤會了是他的太太,不停地向他「夫婦倆」交談,其實只有她在說話,他和那女子都無法插口,尷尬異常!

〈在餐廳裏〉:他和她無意中在同一卡座搭枱,正是無巧不成書,他們要的都是凍咖啡、火腿燒牛肉和不加糖不加奶的紅茶。她以為他有意跟她叫同樣的食物;他卻覺得雖然巧合,卻無意更改……。

〈兩張窗幃的戲劇〉寫他住家窗前,隔着天井的另一扇窗內的房間裏,新搬來了「她」。見她在書枱上擺了文藝書,以為大家既有同好,應該可以發展成朋友。可是她不想他見到她梳頭及活動,一發現他,便立即把窗幃放下來。而他也不甘示弱,兩張窗幃便不停拉拉開開,互相反以白眼。

〈聖誕節夜的電話〉說「差利」在平安夜收到她搖來一通找「差利」的電話。一聽到他是「差利」後,便不停口地傾訴她的心聲,他知道她搭錯線了,卻無法插嘴告訴她。

侶倫以這四個千餘字的極短篇組成〈狹窄的都市〉,目的在控訴這個城市太擠逼了:小小的香港,擠了四百多萬人(1960年代),搭巴士、上餐廳、開窗、聽電話……這種巧合的故事隨時都發生在我們的生活裏,本來是極平常的故事,但,侶倫信手拈來,用風趣幽默的語調,似向對方傾訴的筆法,老生常談的小故事,居然能吸引讀者,喜悅地讀畢,這是高手泡製的清涼喜劇小品,〈狹窄的都市〉是侶倫一九六O年代難得的精品!

後來讀侶倫的小說選集《無盡的愛》(北京友誼出版公司,1985),見也收了〈狹窄的都市〉,副題卻變了〈幾封給陌生人的信〉,引起我的好奇心,細心翻閱,發現竟與《海光文藝》中的〈狹窄的都市〉頗不相同:

先說小說名稱,〈在巴士上〉易名〈尷尬的時刻〉,〈在餐廳裏〉易名〈矛盾的權利〉,〈兩張窗幃的戲劇〉變成〈沉默的戲劇〉,〈聖誕節夜的電話〉成了〈電話的傳奇〉外,還多了篇〈銀幕前的控訴〉,故事說他去戲院看電影時,鄰座的一對不單遲了半小時入場,坐下不久又起來去洗手間,兩次騷擾專心看電影的他。

侶倫寫作認真,經常修改不滿意作品的習慣我是早已知道的,但,今次〈狹窄的都市〉不是修改,簡直是重寫(9)(像寫到香港的人口時,說有五百多萬人。1980年代),故事情節略有删削以外,連叙述的語氣也不大相同,與《海光文藝》中的〈狹窄的都市〉比,頗覺遜色(10)。我不禁懷疑:侶倫在編友誼版《無盡的愛》時,是否沒有〈狹窄的都市〉原稿在手,卻又不想漏收傑作而重寫?何以是五則而不是原來的四則呢?你不妨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流露真情的散文和新詩

侶倫的散文集有《紅茶》(香港島上社,1935)、《無名草》(香港虹運出版社,1950)、《侶倫隨筆》(香港太平洋圖書公司,1952)、《落花》(香港星榮出版社,1953)和《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1985)等五本。

此外他還有本很多人都誤以為是散文集的《紫色的感情》(香港星榮出版社,1953)。我幾經辛苦找到這本六十年前出版,並已絕版多年的原書,細心一讀,發現八萬多字的《紫色的感情》,表面上是由五十八封書信組成,如果單看目錄,把本書誤以為是散文集一點不奇,其實書前有〈序曲〉,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始末,再讀了書信的內容,你一定不會稱《紫色的感情》是散文集,一定明白到作者的心意:用五十八封信來組成一個長篇!

〈序曲〉中說:作者在一個生辰宴會裏認識了一位愛文藝的S小姐,她給他說了一個「朋友」的故事:

一個女孩子主動地和她仰慕的作家薛嘉靈通起信來,原先只是虛榮心作祟,後來卻不自覺陷入了情網。而作家也同樣愛上了她,不能自拔。她冷靜下來後,怕這段紙上的愛情不會持久,終有幻滅的一天。於是揮慧劍斬情絲,和現實生活中的另一男士結婚,到外地生活。同時把作家給她的信轉給本書的作者。

S小姐離開後不久,作家薛嘉靈即因長期憂鬱症病逝!

侶倫寫《紫色的感情》,是經過精心策劃和慎密構思的,全書就是薛嘉靈寫給S小姐的五十八封信,而不刊S小姐給他的信,這在故事裏留下了很大的空間:S小姐說了些甚麼,會使薛嘉靈這樣神魂顛倒?增加了讀者的無限想像……,這種以單方面表達故事的寫作手法,在一九五三年應該不多見。

侶倫擅長編電影劇本,五十八封信就是五十八個場景,作家的個人獨白,有無限發揮延伸的潛力,落到一流的導演手裏,必然會演化成高水平的藝術作品。

這樣的一個傷感故事,怎麼會變成了「散文集」!

侶倫散文的種類大致分:寫個人感情和生活的(《紅茶》、《無名草》和《落花》)、閱讀筆記和隨想的(《侶倫隨筆》和《落花》)及史料性的(《向水屋筆語》)三大類。

《向水屋筆語》是他散文中最重要的作品,侶倫在〈前記〉中說:

在這方面着筆的時候,我無意為一些人所謂的「香港是文化沙漠」這一觀念作辯正;我只是憑自己的記憶,把所知的一些人與事記下來,說明這塊「沙漠」也曾經出現過一些水草。但這可不是「史料」,而只是一點點瑣碎的憶語。

侶倫在這裏所說的「這方面」,就是書中第一輯的《文壇憶語》,輯中十多篇文章,記的就是他一九二O至四O年代,在香港所接觸到的人和事。

侶倫是一九二六年涉足文壇的,在香港文化圈子內活動超過六十年,是見多識廣的老前輩,與他同代的文化人,只有平可寫過〈誤闖文壇憶述〉(11),但內容僅限於他自己活動的小圈子,質和量都遠遜於侶倫的《文壇憶語》。

此中〈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談早期的書店、報紙副刊、《伴侶》、《字紙簏》、《激流》和《紅豆》等期刊,侶倫都參與其事或寫稿,資料詳盡,過來人的親述與一般憑資料寫成的記述截然不同;〈寂寞地來去的人〉、〈島上的一群〉、〈《島上》草胎死腹中〉、〈關於《時代風景》〉……中,很多資料都只有他知道,很多還是他未寫這些文章前從來未有人提及的。侶倫在〈前記〉中說「但這可不是『史料』」這句,真是可圈可點,這應該是第一手史料,是編寫香港新文學史的一份珍貴文獻!

侶倫不擅辭令且沉默寡言,我曾與他同桌參加晚宴,整晚近三小時,說不足五句話,但他在散文中卻是滔滔不絕,而且不忌諱談私事,全是一個「真」字,這可以在《紅茶》和《無名草》中得見。

《紅茶》是侶倫的第一本書,分《殘絃小曲之什》和《紅茶篇》上下兩輯,共收十六篇作品。侶倫在〈前記〉中說「這裏面的每一篇文章,在動機寫的時候以至寫好,都不過是企圖抒發自己心中的鬱結;最高的目的,也只在給自己一種適意的滿足」。正因為這種純真,散文才不會矯揉造作,才會有感情,才能叫讀者感動!

侶倫的妹夫江河(1916~2006)也是本港著名的作家,還有筆名紫莉、金刀和魯柏。他以筆名魯柏在五百字專欄──《雜碎》(12)的一篇〈林風與林鳳〉中,談到侶倫與郭林鳳(葉靈鳳的離婚妻子)一段情誼時曾說「郭林鳳這個人在他(指侶倫)的生命中的確是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在感情上,侶倫付出比林鳳多……」,並指出侶倫的處女作《紅茶》中,有很多篇都是寫林鳳的。在《紅茶》出版近二十年後,侶倫把書中近十篇充滿情意的散文重寫,全收進《落花》中,可見他對那段情念念不忘。或許,這就是侶倫所說「心中的鬱結」吧!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軍攻陷香港之時,侶倫是住在九龍城「向水屋」(13)的,他目睹平民百姓在日軍的淫威欺壓下忍氣吞聲,過着亡國奴的生活,生命隨時被結束……。他終於忍不住,在一九四二年五月,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逃到東江上游的紫金縣避難。在平靜的鄉間歲月中,他一邊在小學裏教書,一邊默默地筆耕。這時候有朋友來信,說要在曲江辦報邀他撰稿,他便隨寫隨寄,寫了一大批揭發日軍暴行的文章,以備將來組成《香港淪陷回憶錄》出版。可惜朋友的報紙辦不成,他幾經辛苦討回來的稿件,僅剩下零星的散頁,《香港淪陷回憶錄》便出版無望了。 在紫金隱居三年多,侶倫勝利後回到香港,向水屋已被夷平,他撫平了傷痛,在生活穩定以後,便整理這幾年的散稿出版了《無名草》。

《無名草》雖然書分《無名草》、《火與淚》和《生死綫》三輯,其實只是兩類文章:《火與淚》和《生死綫》收〈難忘的記憶〉、〈孤城的末夜〉、〈淪陷〉、〈橫禍〉、〈人性以外〉……等十篇,正是索回來《香港淪陷回憶錄》的散稿,這裏有淪陷前文人焚書燒信的恐慌;誤闖禁區,生死繫於一綫的驚嚇;為了未得允許而購買香煙,迅間身首異處;搭公巴全車被捉去「剝光豬」搜身……,日軍的種種暴行,讓我們未經戰亂的後生小子,以為在讀《天方夜譚》!

《無名草》一輯中也收十篇文章,是他戰後生活的點滴,此中〈故居〉、〈舊地〉、〈書二題〉和〈我的日記〉數篇,感慨尤深。和平後回到香港,他到九龍城去,緬懷昔日的生活片斷,時空轉移了,故居景物和人事當然已不再了。文人多是感情豐富的動物,記憶中的無助,忍痛焚燬寫了十三年的二十本日記,那種傷痛是不能用文字表達的,侶倫說「我愛惜我的日記,比較在『舐犢情深』這觀念下愛惜自己的作品還要深切。因為後者是用思想去寫,而前者是用生命去寫的」(14)。試想想:那些記載了個人「生命的成長,思想的變遷,青春的哀樂」的文字,要在一瞬間化成灰燼,執筆要描述那種哀痛時,誰能不手震,誰能不痛心疾首!

寫《無名草》時侶倫已三十多歲,較青少年時代出版的《紅茶》,無論是思想上,寫作手法上和文筆,都有長足的進步,生活的歷程,是作家筆鋒最好的磨練。

《紅茶》、《無名草》和《向水屋筆語》是侶倫散文的極品,可惜《侶倫卷》字數有限,我們只能選出最精采的收在這裏,想一窺全豹,就得訪尋原書了!

侶倫以小說寫得最好,但他一九二六年以《睡獅集》初涉文壇却是以新詩起步的。幾十年後他在〈想起一個除夕〉(15)中强調「我不會寫詩」,這句大概不是自謙之詞,他的十多本著述中沒有一本是詩集,可見他的新詩的確寫得不多。編《侶倫卷》時很想收齊他各類文學創作,可惜盡了力,遺憾只能搜尋得〈訊病〉、〈歸航〉、〈流亡的除夕〉、〈九月的夢〉、〈忘題〉和〈哀敬〉。

〈哀敬〉有個副題──〈送蕭紅女士遷葬〉,送蕭紅骨灰回國,是香港文化界一九五O年代的大事。一九五七年八月三日,香港文化界數十人送蕭紅骨灰上火車,與蕭紅素不相識的侶倫參加了是次盛會,送同齡人骨灰的事,深深打動了侶倫的心坎,回程時他寫下了悼念蕭紅的詩句:

著作等身算得什麼呢?
如果那只是一帙白紙。
蕭紅沒有等身的著作,
然而她寫下的每一頁都不是白紙。(16)

侶倫回去以後,把這四句詩演化成七組四十二行的〈哀敬〉,發表在《大公報》上。一九八八年侶倫猝逝後,《八方》的〈侶倫先生紀念特輯〉上,就選刊了〈哀敬〉以作紀念,因為那是侶倫最關心的事──「他寫下的每一頁都不是白紙」!

此中特別要提的是〈流亡的除夕〉。這首詩寫於一九四二年,那是香港淪陷後的第二年,侶倫穿過封鎖線,逃到東江上游的小鎮,滯留在那兒從事教育工作,過着「異鄉飄泊,孤立無助」的生活。他在三十多年後的一九七九年,寫了回憶性質的散文〈想起一個除夕〉,就用〈流亡的除夕〉作引子,說「這幾行句子,卻記錄了我當時的情景和心境。多年來也不曾忘記。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所經歷過的一個最不愉快的除夕」(17)。

〈流亡的除夕〉只有分成四組的十二行:

除夕,
給雨封住了。
如在空間劃上五綫譜。

異鄉,
有徹骨的寒冷,
和流亡的淒涼味。

室內病妻的呻吟,
屋外的爆竹聲遠聲近,
混合於五綫譜之中。

壁上,
被冷落的生豬肉,
也滴着淚了。

詩是情景交融的結晶:在淒冷的寒夜中,由雨聲、爆竹聲、呻吟聲合奏的五綫譜;異鄉流亡的淒酸,與本地人的新年歡樂氣氛,成了强烈的對比……深深地刺入詩人的心坎,難怪他畢生難忘!〈流亡的除夕〉是一首出色的小詩!

──2014年10月

註釋:
(1)羅孚的〈侶倫──香港文壇拓荒人〉見他的《南斗文星高》(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頁204。
(2)袁良駿〈侶倫小說論〉,見黄仲鳴編《侶倫作品評論集》(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0)頁115。
(3)見侶倫的〈故人之思〉,載《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1985)頁128。
(4)章衣萍的《情書一束》(北新書局,1926)。
(5)原刊2003月4月《香江文壇》總第16期,頁29。
(6)見陳子善的〈北新半月刊與侶倫的佚作小說〉,刊香港《作家》雙月刊,2001年8月,第11期,頁9)。
(7)見《黃蒙田散文/回憶篇》(香港天地圖書,1996)頁49。
(8)由一九六六年一月至一九六七年一月,共出十三期的《海光文藝》是羅孚組稿,黃蒙田執行編輯的。侶倫〈狹窄的都市〉原刊於一九六六年的二月號上,頁22。
(9)見《無盡的愛》(北京友誼出版公司,1985)頁109。
(10)《侶倫卷》內的〈狹窄的都市〉是採用《海光文藝》版本。
(11)平可的〈誤闖文壇述憶〉見《香港文學》1985年1至7期。
(12)魯柏的五百字專欄《雜碎》剪報,是貼在侶倫親筆簽贈江河的《都市曲》上的,〈林風與林鳳〉約寫於一九八九年。
(13)侶倫1930年發表散文〈向水屋〉,並把自己的居所定名「向水屋」。
(14)見〈我的日記〉,《無名草》(香港虹運出版社,1950)頁25。
(15)〈想起一個除夕〉,載《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1985)頁205。
(16)見〈關於蕭紅骨灰遷葬〉,載《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書店,1985)頁101。
(17)仝(15)。

(馬吉按:此文為許定銘編《侶倫卷》的導讀,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二O一四年十二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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