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5日 星期三

許定銘:從書影看香港文學之十二

《第五號情報員》


仇章(?至一九五一)是一九四O年代任職於廣州及曲江《環球報》的報人,他以寫間諜小說馳譽文壇,最重要的作品是兩冊「遠東間諜戰實錄」:《第五號情報員》(曲江正光書局,一九四三)和《遭遇了支那間諜網》(曲江圖騰出版社,一九四三),這兩冊書分別得軍事家林薰南中將及張自忠將軍寫序,一紙風行,非常暢銷。其後上海、廣州、香港等地分別再版,是極受歡迎的戰時讀物。著名播音員李我曾將小說改為播音劇在電台播出,一九四八年袁叢美也曾編導與原著略有出入的《第五號情報員》電影,由陳天國和歐陽莎菲合演。那年代,「第五號情報員」是個家傳户曉的人物。


《第五號情報員》約十萬字,小說寫中央特派外號「第五號情報員」的諜報人員,到香港及廣州一帶進行間諜工作。他與女助手十三號兩人,經常進出香港及廣州,在一眾同志的掩護下,暗殺日軍將領,爆炸敵人的軍火庫,與川島芳子及稻田芳子、土肥原等日方特務鬥智……。此書寫於一九四三年,其時抗戰已接近尾聲,日本敗象早呈,民間同仇敵愾,對日本人恨之入骨,《第五號情報員》的故事大受歡迎,暢銷是必然的。

我的這本《第五號情報員》,是一九四六年上海遠東圖書公司的二版,不知一九四三年的曲江(韶關)初版是怎樣子的?

仇章的創作


出版流行書的製作人最會賣廣告,他們往往會在書的封底列出同作者的其他著述以作招徠。我手邊另有仇章的《香港間諜戰》和《無聲的收音機》,都是沒有出版年份,製作馬虎的流行版,封底印了大量仇章的作品:《上海間諜戰》、《東京玫瑰》、《飛天間諜》、《偵探王》、《征服者》……等十多種,可信度雖然不高,不過,我卻憑這些資料知道,《第五號情報員》、《遭遇了支那間諜網》、《香港間諜戰》和《東京玫瑰》(即《川島芳子》)等,仇章的幾部重要作品,都曾各分拆成幾本,甚至有連環圖本出版,可見其暢銷的大眾化。

其中最特別的,是廣州大中書店版的《無聲的收音機》。此書估計是一九四O年代末至五O年代初之間所出版,其分銷處有:廣州李明記、香港馬錦記、澳門黎雄記和柳州柳新書店,可見其網絡之廣。短篇《無聲的收音機》另附《兩條海岸線》、《榴花時節》、《無法投遞退回原寄》和《神秘劫案》共五篇。此書與仇章其他的書有很大不同,前面四篇文藝味甚濃,《無聲的收音機》記他曾參加諜報通訊員的妻子,《兩條海岸線》寫在日本留學,戰事一開始即回國抗敵的父親,《榴花時節》記養病,《無法投遞退回原寄》寫一文藝青年到上海任編輯期間淡淡的愛情。這些含自傳味的散文,是仇章間諜小說以外的另一面。


仇章的書,香港版甚多,他好像一九五O年代初在香港離世。

含淚讀《殺人王》

《殺人王》是周白蘋在1940及50年代撰寫的驚險傳奇系列小說,這種小說也能令讀者流淚?當然不能!

1958年我讀小學五年級,已熱愛課外讀物,周白蘋筆下的《中國殺人王》系列,寫殺人王「詫利」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行俠仗義,為華僑出頭的故事,最為我所熱愛。

某日清晨五點多,父親推醒我,說四弟病倒了,叫我到「九龍醫院」為他排街症。那年代醫療落後,無論是早上九時或十時開診,病人一律得摸黑去輪籌,否則必定輪不到你。

我匆匆携了本殺人王去排隊,席地坐到龍尾,靠微弱的街燈,陶醉於殺人王的鋤強扶弱中。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天開始發亮,有上學的同學經過,好事的跑過來,嚷道:「呀,你逃學!」我才猛然醒覺:我今天錯過上課了!咬咬牙,仍舊看書,不知何故,淚便串串的落到《殺人王》上!

幾個月前我在舊書拍賣網站上,以二百五十元搶得上下冊一套的《中國殺人王大戰巫人國》,書友均嫌我拍得太貴,當時笑語:我是買一段回憶!

沒看《殺人王》五十年了,故事的內容早已褪色,但,在微弱的街燈下,含淚讀《殺人王》這幕,經半世紀仍歷歷在目!

廣州版《殺人王》


少時所讀的《中國殺人王》,是1950年代,由香港新光出版社所出的,有《中國殺人王大戰扭計深》、《中國殺人王大破迷魂黨》、《中國殺人王大戰芝加哥》……等十多種,這套書曾斷版一段時間,六、七十年代由馬錦記書局重印過,事隔二、三十年,馬錦記版的已似鳳毛麟角,新光版的更是難得一見!

我拍得《中國殺人王大戰巫人國》非常高興,在某愛書人網站上和網友分享時,有人傳來短信,說他手上也有幾本《中國殺人王》,信來信往後,他終於答應把那幾本書讓給我。書到手後,拆開郵包一看,那是《中國殺人王大戰倫敦》、《中國殺人王大戰原子賊》和《中國殺人王大戰阿根庭》,三套共七冊,頗有點失望,除了印製粗劣以外,每本都很單薄,只有四五十頁,弱不禁風的樣子,非常可憐!比較意外的是這幾本書居然是一九四零年代廣州達聰書社出版的,作者竟然是周遊而不是周白蘋。

周白蘋原名任護花,是甚少人研究的港粵通俗小說家及報人,是否曾用過筆名「周遊」,存疑!買到這幾本周遊的《中國殺人王》,最大的收穫是:原來《中國殺人王》系列早在1940年代已面世了!

細閱手上這幾本廣州版《中國殺人王》,我大膽地作出推斷:這幾本劣質貨是老「盜版書」!

女飛賊黃鶯故事


魏力(倪匡)的俠義系列小說「女黑俠木蘭花」是這類書的長青樹,由一九五O年代一直出版至今。其實,在「女黑俠木蘭花」出現以前,早就有了形式非常接近,小平的「女飛賊黃鶯」故事。

據羅斌的回憶錄《一筆橫跨五十年》中說,小平姓鄭,是他一九四O年代在上海出版《藍皮書》時的作者之一。據說小平是雙脚癱瘓,平日足不出戶的人。他筆下的「女飛賊黃鶯」走遍大江南北劫富濟貧,對付日本鬼子的故事,都是憑空想像,然後由羅斌替他搜集資料,合作而成的。因小平的「女飛賊黃鶯」當時在上海很受歡迎,有大量讀者,此所以羅斌在香港復刊《藍皮書》時,便把「女飛賊黃鶯」移到本地繼續,在雜誌連載以外,更出版單行本,也非常暢銷。後來因小平仍遠在上海,溝通不便,才由「女黑俠木蘭花」延續了女俠鋤強扶弱的使命。

港版的「女飛賊黃鶯」系列全部由「環球圖書雜誌社」出版,不知出過多少種,在如今大家見到的《魔爪》封底,有一排書目,標列出這個系列由《除奸記》起,到《春宵的糾紛》止,共計二十種,不知是否齊全?《魔爪》是一O五頁,約七萬字的中篇,寫外號「女飛賊黃鶯」殷鳳,大破「魔爪案」及「七朵花血案」的故事,是系列的第十四種,一九五二年港初版,至一九五四年三月,已出到第四版,可見甚受歡迎,銷量可觀!

貓頭鷹鄧雷奇案

香港的流行作家寫奇情驚險小說時,總喜歡塑造一個英雄人物型的主角,在不同的故事中出現,這樣才可以像特務OO七般長寫長有,才可以名利雙收。像中國殺人王、牛精良、財叔、衛斯理、原振俠、龍約翰、浪子高達、女飛賊黃鶯……等,都是我們戰後出生,在香港成長一代所熟悉的人物。

我對「貓頭鷹鄧雷」的系列故事有偏愛,因為他和「中國殺人王」一樣,都是我兒童時期接觸到,印象深刻的英雄人物。「中國殺人王」到一九七O年代還可買到,現時的舊書拍賣會上間中還會出現,但,「貓頭鷹鄧雷」早就人間蒸發了。

在我的記憶中,晝伏夜出的「貓頭鷹鄧雷」是一九五O年代的三毫子小說,是龍驤創造的英雄,他風流倜儻、刧富濟貧……,是十歲、八歲時的我仰慕的人物。事隔近六十年,終於讓我重見這本三十二開本的《飛簷走壁》(香港環球圖書雜誌社,一九五一),是龍驤用另一筆名「盧森葆」創作的,書內包括了:〈精彩鏡頭〉、〈飛簷走壁〉、〈刀口舐血〉和〈春情熱舞〉四個萬言短篇,這裏有捉「黃脚雞」、飛賊、賊阿爸和少少鹽花的擄人勒贖,都是一九四O年代末以香港為背景的故事。

半世紀後重讀「貓頭鷹鄧雷」,橋段是落後得太遠、太遠了,只留下一段褪色的回憶!

附錄:

黃仲鳴:間諜小說家仇章

■出土的仇章遺作。 作者提供圖片

在香港,專寫間諜小說的作家很少,數來數去,就只有一個仇章。他的生平所知甚少,只知少年時,他生活在廣州,是足球隊的健將。抗戰時,一九四二年吧,逃往韶關,於《中山日報》撰〈第五號情報員〉,一炮而紅。

抗戰後,仇章的創作慾特別旺盛,一部一部著作推出,如《遠東間諜戰》、《香港間諜戰》、《東京玫瑰》等,都是諜報小說。在這時期,除了筆耕維生外,還擔任當時得令的天空小說家李我的秘書;可惜,在李我已出的回憶錄裡,未見有他一鱗半爪的紀錄;只知他逝世於一九五二年;有資料說他只活了三十餘歲,有說四十餘,總之是英年早逝。

近日淘書,得其一冊《神秘島》(香港:匯通書店,一九五五年十月再版),標「仇章遺作」,版權頁還列出有五種,已出版的有《韓諜記》、《台灣間諜戰》、《漏網》;排印中的有《鱷魚潭》、《五星間諜》。在他十年(一九四二至一九五二年)的短短生涯裡,創下如斯豐盛作品,實是精力過人。

在《神秘島》中,仇章用M埠來代表一個地區,劈首就說:

「世界上有一個最可憐的殖民地,它的名字叫做M埠。M埠的『宗主國』也是一個可憐的民族,廣東人稱呼它做大西洋,如果翻開地圖來看,就是西方的某某牙,弱小民族之一。」

這個M埠呼之欲出。仇章並形容它是「以賭興家,以煙繁榮,以娼招徠,它只有社會的輪廓,沒有社會的靈魂,美其名不愧為一座東方的『木乃伊』」,如此描述,實是謔而不虐。仇章這書的行文簡潔乾淨,不似《香港間諜戰》等作品的拖沓。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李家園在《星島晚報·香港雜談》中,形容仇章在韶關的住所:「這是一間磚屋,建在公路旁,也接近瀧江濱,屋內有幾個小房間,仇章就單身租用一個,我到達時,床前放有一張小凳,床上放有幾張稿紙,有的已寫滿字。」原來仇章就是以床為書枱,坐在小凳上寫他的諜報小說。李家園還說,很多人問他:「仇章是不是情報員?......第五號情報員是否就是他的寫照?......他是否受過特種訓練?要不,他為什麼對於諜報這門工作,這樣熟悉,寫來絲絲入扣?」

李家園在仇章年輕時,即已相識,只知他「性情內向,很少出聲」,而「行蹤飄忽,性格沉默,頭腦冷靜,正是一位好的情報員」,但是不是情報員,李家園難以啟齒相問。直到仇章死後,也無從知曉。五十年代初期,仇章喜在上環的新光酒家飲茶,一盅兩件後,隨即伏案寫稿;報社的雜役,到時到候便到酒樓取稿。李家園有時也到新光找他聊天,其時仇章臉色蒼白,間有咳聲,懷疑他患有肺病,不久就逝世了。一代作家,「到場送殯的,只寥寥幾人」。

坊間傳言,李我的天空小說是由仇章代筆的,李我堅決否認。姑勿論如何,在香港通俗文壇上,仇章的間諜小說,可謂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文匯報》2014年8月5日)

5 則留言:

  1. http://paper.wenweipo.com/2014/08/05/CF1408050002.htm 许先生您好,我在做《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编年史》的工作中看到黄仲鸣先生这篇文章中说仇章去世于1952年。您这里写的是1951年去世,不知道是否有佐证资料,特向您请教,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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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提供資料。黃仲鳴文章已附錄在許文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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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1951年的《新天地》有悼念仇章的文章,是劉乃濟寫的,証明他當時(1951)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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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許定銘先生囑代為訂正,該是1951年的《天底下》,不是《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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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谢谢您的解惑!祝许先生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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