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6日 星期一

裂痕後的聲音──專訪Lambda Literary Award得獎者黃裕邦







(原刊《明報周刊》二O一六年八月廿七日第2494期)

裂痕後的聲音──專訪Lambda Literary Award得獎者黃裕邦(上集)

編按:美國LGBT文學獎 Lambda Literary Award 於美國時間6月6日紐約大學揭曉結果,本地詩人黃裕邦(Nicholas Wong)在男同志詩歌組脫穎而出,跟來自美國的Carl Phillips雙雙奪得首獎,為香港酷兒文學寫下光輝一頁。我們有幸在他趕赴頒獎禮前(30/5)邀得他做訪問,分享他當時得悉入圍八強的感受,以及對作品、香港英語文學、教育、小眾關懷等看法。

Nicholas於第二十八屆美國LGBT文學獎男同志詩歌組別奪得首獎

採訪/Emily Chan、Cherry Hung
撰文/Emily Chan
編輯/蕭家怡

場地提供/Think Cafe

黃裕邦(Nicholas Wong)(下稱Nicholas)畢業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哲學碩士和香港城市大學英語創意寫作藝術碩士,沒在外國唸過書,眼見香港英詩發表渠道和市場狹窄,一直主力投稿外國詩刊,不少作品均獲刊登,也獲美國出版社青睞,出版他的英文詩集City of Sameness(2012)和Crevasse 《天裂》(2015),後者更於第二十八屆美國LGBT文學獎(Lambda Literary Award)(暱稱Lammys)男同志詩歌組別奪得首獎。

小眾中的小眾

Lammys旨在表揚性小眾文學和其族群,參選作品有雙性戀、跨性別、同志等組別,涵蓋戲劇、小說、詩歌等範疇,今年更收到破紀錄的933份投稿,競爭激烈可想而知。

問及入圍是次獎項對他的意義,Nicholas還是一臉輕鬆,笑說是個旅行的好機會,又說入圍固然高興,卻只視自己為八名入圍者的其中一個,不抱太大期望。入圍的另一重意義還在於他的亞洲身份。相較活躍當地文壇的詩人,身處亞洲一隅的他對入圍坦言覺得意外。

Crevasse《天裂》(2015)

裂痕後的聲音


我們當然無法得知評委會有沒有平衡各種族小眾的考慮,但若他們真的想引進更多不同的聲音,便跟他的詩集Crevasse(天裂)的某些主題不謀而合。

「這不過是一段時期的紀錄,但若果要用一條線把它們連起來,那就是一道裂痕。」墨紫色的紙上破開了洞,外人能窺視內裡的混沌。

「裂痕背後是什麼呢?可能就是我不同的標籤和身份。我的詩跟他們〔美國讀者〕在讀的不太相似,有不同的voice。」他說自己雖以英語寫作,但用法跟文學界常見的作者視角──中產、異性戀的白人男性不一樣,就生出不同的聲音來。

似遠還近的語言小渡假

至於為何以英語寫詩,他說是因為他的背景出身讓他一直接觸各種英文材料,而且以第二語言寫作有助產生距離感,語言的玩味既矛盾又有趣。「如一個西班牙詩人把詩作翻成英文,他會覺得revive(復蘇)了那語言,是一次語言的小渡假,我的情況也是一樣。」他舉了個例子,就是以說出「雞毛鴨蒜」、「子烏虛有」等「創新成語」的政壇人物鍾樹根為靈感,在詩中把英文諺語顛倒使用,也不忘夾雜了他的諢名「tree」「gun」。雖然這場語言遊戲以英文實行,但源頭卻非常本土,外國讀者固能欣賞詩人擺佈文字的功力,本地人看了,就多了個會心微笑。


身體之上 裂痕之下

第二語言帶來的距離感造就了文字的空間,對他處理比較私密的主題有沒有幫助呢?他覺得這不是以英語寫作的主因。「不會因為覺得肉麻而改用別的語言呀,不然你的第一語言就掌控得太差了。要是想接觸非常敏感的主題,用比較迂迴的手法處理便可以了。」

「我也不會光寫些摟摟抱抱的東西呀。」說到身體、慾望和情感的關係,他有這樣的體會。「其實這不過為了fulfill validity(滿足價值),我們要倚靠他人for self-existence(自我存在),要看鏡子才能看到自己。身體就是vehicle(載體),像輛巴士般帶你到某個站去。」Nicholas斟酌着詞彙,說話節奏明快的他也慢下來了。

或許就像他的詩集《天裂》的創作意念一樣,真正重要的往往隱在裂痕之下,而非一目了然。「Sexuality的分野不過是個preconception(前設),我們的確不同,so what?」他說這不表示我們就應該加固這個權力結構。「我個人覺得不應該有大眾小眾之分,但這不等於這些〔標籤和不公義〕不會存在。」他以馬丁路德金為例,即使曾經出過這樣的偉人,現代社會還是有黑人被射殺。「不公義或者能夠造就偉人,但偉人不一定能remove injustice(消除不公)。」互相標籤、社會不公等在香港仿若陰霾,我們又該如何為香港盡些綿薄之力呢?下集Nicholas將分享他對香港文學創作、教育、性小眾文學等看法,還有對香港現況有感而開始的創作新方向,也許能從他的答案中找到靈感,應付目前的困局。

後記:得知Nicholas 獲獎,整個採訪小隊興奮莫名。一方面為港人在外國文學獎嶄露頭角而與有榮焉,另一方面也期待他的新作能因此更為矚目。 還記得我們問他出席頒獎禮會否緊張,他說得輕鬆:「就好像呀Sa 去金像獎,但同場會有周迅和其他厲害的女星囉。」訪談之下,就發現他有舉重若輕的神奇能力,說起香港怪現象,社會不公,創意流失,都有種嬉笑怒罵的戲謔,不過無論扯到古今中外的例子,最後都回歸到他對香港的情感,還有對家的想像和思考。走完星光熠熠的紅地毯,擊敗了周迅之於呀Sa 的對手後,願他未來的文學路走得堅實,香港也終有空間承載一個英語詩人的理想,在水泥地上種出花來。

G點電視二O一六年八月六日)

裂痕前後的掙扎──專訪Lambda Literary Award得獎者黃裕邦(下集)

編按:美國LGBT文學獎 Lambda Literary Award 於美國時間6月6日紐約大學揭曉結果,本地詩人黃裕邦(Nicholas Wong)在男同志詩歌組脫穎而出,跟來自美國的Carl Phillips雙雙奪得首獎,為香港酷兒文學寫下光輝一頁。我們有幸在他趕赴頒獎禮前(30/5)邀得他做訪問,分享他當時得悉入圍八強的感受,以及對作品、香港英語文學、教育、小眾關懷等看法。


採訪/Emily Chan、Cherry Hung
撰文/Cherry Hung
編輯/蕭家怡

場地提供/Think Cafe

上一集提到入圍Lammys對Nicholas的意義、詩集Crevasse的創作概念、用英語寫作的感覺以及身體與慾望後,這一集將會有關他對香港文學創作、教育等看法及未來動向。

中英大不同:香港英文書店脫節?

城中有不少中文獨立書店努力撐着,拼出一片富有生氣的閱讀風景。Nicholas認為香港讀者要找冷門的中文書,仍有不少選擇。然而,英文書的讀者應該會比較氣餒,因為英文書店本來已經少,而且選書觸覺落後。

「香港人太少機會可以接觸有質素的英文讀物。例如我上次去中環的Swindon(本地英文書店), Chinese Lit一欄竟然還放着孔子、孫子兵法!」書店除了營生,還影響讀者的視野。Nicholas質疑讀者是否能夠依賴本地那數間英文書店提供的選擇。


我們的英文教育出了什麼問題?

英文文壇發展除了與讀者有關,還受本地的語文教育影響。Nicholas認為本地教育只着重準確(Accuracy),忽略語言其中一個重要的功用—表達情感。「香港好欠缺情感教育。」我們曾幾何時會於學校學習用英文寫詩或者賞析英文文學?香港人對學習英文的狂熱與本地英文詩人的數量正正是反比。

詩觀單一圈子缺乏凝聚力

談起香港的英文詩壇,Nicholas始終認為白人或者非土生土長的作者佔大多數,聲音不夠多元。「香港的英文詩觀仍然很狹窄,當然不是全部,但仍有部分作品停留於『去茶樓吃點心』之類的主題。這完全是old Western lens的視點。對於本地人來說,我們不會刻意寫這些,因為這根本就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啊!為什麼到了二零一幾年我們還要看這些?其實讀者會進步,會變得聰明。一定有要人make a difference才能令整個文學體裁豐富起來。」

香港的英文詩壇有這個問題,那麼再畫一個圈,香港的同志文學圈子又如何呢?Nicholas舉了新加坡的經歷來說明圈內欠缺凝聚力。

「我之前去過新加坡的一個queer reading聚會,當中有不同族裔的人,而且讀詩的質素很高,很有community的氣氛。他們不一定受過正式的寫作訓練,只因心中有話想說,而覺得自己能夠駕馭那種語言,就走出來。我很驚嘆,但我頗肯定香港不可能形成這種community。」

弔詭的是,新加坡對同志權益的態度比香港嚴苛,但同志文學卻比香港走得前,原因在哪?「香港怎可能做到?創意需要教育、空間去做這些『唔等洗』的事。」但新加坡正正是有這些創作上的空間。


借自己的新聞做實驗

雖然Nicholas對香港同志文學的發展不太樂觀,但這次入圍Lammys亦是一個試水溫的好機會。

「發佈新聞稿除了希望推廣作品外,我還想知道市場對於這類型(同志文學或男同志詩人)的新聞的反應如何。」他感激《字花》、香港文學館和立場新聞的支持,還笑說統計方法就是定期上Facebook監察,數like、comment、share數目!另外,他也感激序言書室首先引入他的入圍詩集,第一輪存貨已經售罄,網絡和現實中的反應都比預期中好。

回港後明晚已經要開始去做傳媒訪問。星期六晚港台梁兆輝《自己人》。並感謝蘋果,timeout,立場,香港01,Gdottv,字花,香港文學館一直有follow up,就連高登都有開post,(100毛推咗出嚟都一直喺一個謎)。下一站:9月澳洲杳斯(好似係)。

Posted by Nicholas Wong on Friday, 10 June 2016

未來動向

雖然是次入圍,已是一種認可,但Nicholas沒有停下腳步,早已開始了下一個計劃,重心將會由自己推向家庭及社區,這種關懷都源自於2014年的雨傘運動。「現在自覺多了一份社會責任,比以前成熟。」

眾多社會議題中,Nicholas選擇探討外籍家庭傭工。「以前對她們的印象都是吵、擠。但現在欣賞她們勇於在異地生活、學習外語。將心比己,你能夠去菲律賓學Tagalog(他加祿語)嗎?香港有幾十萬這類人(外傭),只要她們同一時間消失,再沒有人為你看顧孩子、老人家,生產力下跌,經濟差不一定需要與大陸一刀切。」說到底,香港人要學會欣賞別人的貢獻,易地而處。不過,Nicholas也坦言處理這個主題甚具挑戰性,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抽水」,加上自己用旁人的角度去觀察,存在authenticity(本真性)的問題,要避免描述過於平面。

除了外傭,身為老師的Nicholas也關注少數族裔學生。他們大多用英語上課,有一定的英文基礎,有潛質成為英文寫作的新力量。

「現在他們的存在仿如透明,可能因為他們大多不是來自名校,但只要給他們適當訓練和機會,就可以為自己發聲。」文學創作從不只是個人或風花說月的事,包羅更多聲音才能為文壇注入生命力。

結語


無論是文壇還是整個社會,確實有好多缺口需要我們補上,可幸的是我們當中仍存在有想法有能力的人,努力耕耘。再次感謝Nicholas應邀接受G點電視專訪。

後記:得知Nicholas 獲獎,整個採訪小隊興奮莫名。一方面為港人在外國文學獎嶄露頭角而與有榮焉,另一方面也期待他的新作能因此更為矚目。 還記得我們問他出席頒獎禮會否緊張,他說得輕鬆:「就好像呀Sa 去金像獎,但同場會有周迅和其他厲害的女星囉。」訪談之下,就發現他有舉重若輕的神奇能力,說起香港怪現象,社會不公,創意流失,都有種嬉笑怒罵的戲謔,不過無論扯到古今中外的例子,最後都回歸到他對香港的情感,還有對家的想像和思考。走完星光熠熠的紅地毯,擊敗了周迅之於呀Sa 的對手後,願他未來的文學路走得堅實,香港也終有空間承載一個英語詩人的理想,在水泥地上種出花來。

G點電視二O一六年八月六日)


金庸:痛悼梁羽生兄




(原刊香港《明報月刊》二OO九年三月號總第五一九期)

2016年9月12日 星期一

許定銘:書事雜碎之七

蔡炎培的《中國時間》


蔡炎培的《中國時間》(澳門故事協會,1996)是本精緻的小詩集,三十二開本僅七十頁,全書收〈歲次乙亥〉、〈一九三五〉、〈白楊〉、〈石河子的一夜〉、〈一江風〉……等二十首詩,難得的是這二十首詩均得友人之助翻譯成英文,並由蔡浩泉分別每首挿圖及設計封面,記憶中蔡浩泉插圖的書中,少有篇篇均插圖的,此書大可視為是兩蔡合作的藝術品;更難得的是本書一九九六年初版後,二O一一年居然可以再版,新詩是小眾藝術品,香港的新詩集能再版,似乎並不多見。

在這二十首詩中,蔡炎培以醉眼審視中國人的風骨和歷史,從辛亥革命到抗戰,到過去幾十年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種種悲劇:國共內戰、文化大革命等,均融入詩中,是一本簡單的中國近代詩史,詩人以他淺白的文字,耐人尋味的字句和隱藏於句子中的典故和形象抒發其心中的鬱結……。

每次讀炎培的詩,我都記起那次他在藍田地鐵站蹲在欄邊等我的形象,啊,詩人,在你滿是網紋的腦海裏,還有多少未渲洩的苦惱?還有多少細胞要在酒後狂歌?還有多少不滿要用粗口放機關槍?在《中國時間》的大地上,誰去翻歷史的賬?誰去品嘗那流不盡的民族的血?

是詩人你!

──2015年11月

那些豬們

去年九月蔡炎培和崑南在《明報》接受訪問,蔡詩人一進門即笑着說「哈,三隻豬,只差盧因就齊人」,因為他們三個都是一九三五年生,肖「豬」的老友。一九五O年代,他們都是衝勁十足的文藝小豬,辦《詩朶》和《新思潮》,蔡詩人曾高呼「我願意為《詩朶》流最後一滴血」,事實上,他是要為詩流最後一滴血,流了七八十年,還未流盡。

這三隻年過八十的老豬勾起了我「五豬會」的記憶:多年前(一九八O年代)和談鍚永(王亭之)閑談時,他說香港文壇上有「五豬會」,因為豬是文曲星託世,不但文章寫得好,還識飲識食。當年我便寫了篇叫〈五豬會〉的短文,發表在專欄《香港小事》裏,可如今文章找不到,連五豬會是哪五隻豬都記不起了,但肯定有談鍚永和倪匡,其他的可能是蔡炎培、黃俊東和杜漸?我依稀記得問過黃俊東和杜漸,他們都不反對「五豬會」的說法,事實上這批豬們都是老朋友,常聚在一起食飯一點不奇。

查資料,此中杜漸和黃俊東都是一九三四的,似乎不肖豬,令人摸不着頭腦。不過,是不是豬沒要緊,重要的是他們都是香港文壇的長青樹,留下了不少重要的作品!

──2016年1月

從聽崑南《詩大調》談開去

那晚聽鄭政恆講崑南的《詩大調》,談一九五O年代崑南的詩,他談到崑南當年很崇拜艾略特和無名氏,並以他的〈賣夢的人〉、〈布爾喬亞之歌〉和〈悲愴交響樂〉作例子,指出這些詩作都是受他們的影響而創作的。

在講座中他提到崑南的處女詩集《吻!創世紀的冠冕》(香港詩朶出版社,1953?),說在香港的大學圖書館及中央圖書館均已無法見到,但在台灣卻可見到。可惜他沒說出,是在台灣的圖書館還是私人的藏書中見過,見到如此珍貴的罕寶,有沒有影印帶回來?

一九七O年代我對中國三十年代文學有濃厚的興趣,當年中國內地風雲變色,無法前往搜尋資料,在涉獵過本地的藏品仍不滿足的情況下,只好向外發展。古諺「禮失求諸野」,但書失卻不是「求諸野」,而是「求諸海外」。那年代美日等國的圖書館搜購人員有部分是華裔學者,他們早在一九五O及六O年代開始已大量搜購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因此館內的藏品相當豐富,據說要甚麼都可找到,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台灣有人在一九八O年代印了套「古艷珍品」,賣到幾千塊,我訂了十套,根本不用上架,已為熟客搶購一空,再訂貨,早售罄矣!這套叢刊裏面不少正是從日本及美國的圖書館影印出來的。

一九九O年代中,我參觀過多倫多大學的圖書館,架上擺了不少「斬件」的珍品:一九六O年代,因外地圖書館到香港搶購舊書情況熾熱,聰明的書業者紛紛用小型柯式印刷機重印絕版書一百幾十冊應急;到一九八O年代,搶書熱潮冷卻,用小型柯式機印書已不化算,主要是存倉貨甚多,他們多改用「斬件」法印書,即是只影印訂單的數目,不用再存貨。這些「斬件」珍品定價很高,一般讀者無法見到,想讀?仍是要到外國的圖書館去。

早幾年有國內的藏書家朋友往星加坡訪書,回來時經香港,贈我兩冊路易士(李雨生)的小說:《曠野狂想曲》(香港海濱書屋,1952)和《黃海風情畫》(香港海濱書屋,1952),說是十塊即購得,事實上,這些書在香港早已過百,而且不易買到,星加坡的港版書便宜得很!

幾個月前,有從星加坡回來的學者朋友悄悄告訴我:如果有門路,星加坡仍可買到半世紀前的香港文藝書,尤其三亳子小說,舊書市場上仍有不少,可惜我年事已高,不想「頻撲」,有興趣的年輕朋友,不妨考慮!

──2016年5月

2016年9月10日 星期六

許定銘:《詩葉片片》的前言後語

書 名:詩葉片片
作 者:許定銘
執行編輯:筱 文
美術編輯:喬 峰
出 版: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
電郵:culturelabplus@gmail.com
印 刷:龍騰印刷公司
香港新界梨木道 88 號達利中心 1003 室
版 次:2016 年 9 月初版
國際書號:978-988-77477-5-8
印 數:100 冊
定 價:港幣 80 元正


寫在《詩葉片片》前頁

有朋友問我:你寫散文、小說、書話,路數頗多,不知是否曾創作新詩?年輕朋友搞創作,其實大都寫過新詩,多是覺得字數少,寫得快,寫得自由,有成功感。
我當然寫過詩,不過,已是五十年前的舊事了。給朋友一提,翻出最早的兩三本剪貼簿看看,原來竟有一百幾十首,算是不少,而且有些也收進《戮象》(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1964)和《港內的浮標》(香港創作書社,1978)內,只是這兩本書早已絕版,後來才認識的朋友多未讀到,才會以為我不寫詩。

我熱衷寫現代詩是一九六O年代中期,尤以六三、六四那兩年寫得較多。那時候我喜歡讀《文藝》、《好望角》和台灣的《創世紀》、《星座》、《海洋》、《藍星》、《葡萄園》、《筆匯》及《現代文學》等前衛詩刊及發表詩作較多的雜誌;喜歡余光中、瘂弦、楚戈、周夢蝶、鄭愁予、雲鶴、楊喚等人的詩作。初學寫詩,大多經過模仿的學習階段,形式、語法、意象、節奏類似某些詩人的作品在所難免,尤以「激流社」諸友:易牧、卡門和蘆葦,模仿得相當近似。《戮象》出版後,李英豪當頭棒喝,指他們學得不好,沒有自己的風格,卻速速亮劍,過早結集。其後「激流社」三友因受刺激而停筆不寫,只有羈魂鍥而不捨,默默埋首創作至今,出詩集多本,詩齡超過五十年。寫了幾年詩,見沒有甚麼進展,我漸漸的少寫了,至一九七O年起輟筆,不再從事詩創作了,有時我也會自問:我之不再寫詩,會不會也與李英豪的棒喝有關?

雖然我不再寫詩,但現代詩卻一直埋在心底,而且與詩集也頗有緣份。匯文閣書店主人黃志清(䢖成,1936?~2015)是我好友,一九七O年代我常去他中環的寫字樓「打書釘」,發現他書架上有不少台版詩集及詩刊,原來他年輕時也很喜歡詩,常讀台灣的現代詩,收藏甚豐。在我的懇求下,他終於全數低價讓給我,像詩刊三十二開本《創世紀》由創刊號起的連續十期,紀弦的《現代詩》,《藍星季刊》、《藍星年刊》等,詩集覃子豪的《向日葵》、《畫廊》、白萩的《蛾之死》、王憲陽的《走索者》、葉珊﹙楊牧﹚的《花季》、羅門的《第九日的底流》、蓉子的《蓉子詩抄》、張健的《春安‧大地》……等,都是從黃兄的書架上搜得的。

約二OO六年前後,我開始上「孔夫子舊書網」買書,其時也特別注意詩集,拍得絕版詩集不少,像戴望舒的《望舒草》、杭約赫《火燒的城》、鷗外鷗的《鷗外詩集》、臧克家《生命的O度》、史輪的《白衣血浪》、蒲風的的《六月流火》……,上海星群出版社的《詩創造》、《中國新詩》,都是難得一見的詩集與詩刊。

記不起是誰說的:寫詩要感情豐富、愛幻想、有衝勁,最適宜年輕人創作;三十以後,累積不少人生經驗,開始創作小說反映社會,抒發個人理想;五十以後,人生已去一半以上,感到世事雖如棋局局新,亦不過生老病死而已,看透世情最宜寫散文,以真情意娓娓道出純茶味。

今次翻出舊作,細味逝去的歲月,無限唏噓!

──2016年8月

後記

整理舊作,幾經篩選,得一九六O年代詩創作六十首,結集成《詩葉片片》,作為少年時代生活的足跡,印量甚少,僅百冊。

我寫詩,只在意內容、意象,有時也顧及節奏,就是不拘形式,或行行斷句,或每行若干句,或以段落出之,只要隨心所欲,獨自吟唱,不顧讀者側目,任意而行。如是者狂妄數載,忽覺詩意全消,情感蒼白,故掛劍!

如今年逾古稀,本來早已心平如鏡,忽地故人來郵,勾起無限幽思,遂結集《詩葉片片》,讓大家看看一個迷戀現代詩少年的生活歷程,發一段粉紅色的舊夢。

既完編,伊說:單讀詩,無圖,何其單調!

想想:我最不擅畫,該作如何?

心念:既是生活記錄,把過去人家的贈畫插進書中,大概也可蒙混過關!

──2016年8月

2016年9月7日 星期三

許定銘:答客問──有關《青年良友》

《新天地》畫版的年輕人很有潛質,可惜記不起他的姓名。

《新天地》第68期,有美術人員畫版,連目錄也非常認真。

早期有美術人員設計的《新天地》,內頁很有藝術感。

中段的《新天地》有一個短時間改為活版印刷,圖片要做電版。

這是我手上現存由我編輯的最後一期,後面應該還有幾期。

報紙型的《青年良友周刊》只出了五期

1、何以把三分一版交樹仁學生組稿?樹仁學生編的部份與其餘部份,風格明顯不統一。

出版社總編輯陳中幹與胡鴻烈關係密切,他有時也在樹仁授課。讓樹仁新聞系學生組稿,不支稿酬,這是給他們一個實習的機會。至於採訪甚麼,由他們自己決定,目的是訓練他們學習自主和策劃的能力。這個方式非常成功,其中一位主持人麥燕庭,後來成了新聞界名人,是記者協會主席?經常在電視上為記者發聲討不平。

2、《青年良友》的目標讀者大約是什麼年紀的學生?小學?中學?

《青年良友》的目標讀者本來是初中學生,是《樂鋒報》的升級版。我接手的那幾年,企圖把它再升級,好讓高中生及文藝青年都愛讀。

3、在70年代,《青年良友》聲稱銷量達二萬份,80年代的銷量又如何?

《青年良友》聲稱銷量達二萬份?我70及80年代均有做過編輯,卻不知道有這個銷售數字。良友的三種刊物,最好賣的是《良友之聲畫報》,那是《兒童樂園》式的兒童讀物,受家長歡迎,加上天主教背景,銷量達二萬份一點不奇。《樂鋒報》是給四至六年級高小學生看的,受老師歡迎,每期也賣過萬。但《青年良友》的讀者是中學生,大多不接受家長及老師的指定動作,每期只能賣幾千。

4、《青年良友》的辦刊宗旨是什麼?

《青年良友》是天主教慈幼會的刊物,其辦刊宗旨當然是透過刊物傳道並培育兒童成長,難得的是主持人賀廣慈神父思想開明,容許我在刊物內渗入文藝,培養學生寫作能力。

5、《青年良友》除直銷學校訂戶外,有沒有在報攤公開發售?

《青年良友》只直銷學校訂戶,沒有在報攤公開發售,每年只出十期,七、八月放暑假。

6、樹仁學生辦的專題,偏重社會時事,但又貼不上社會大事,例如80年代的中英聯合聲明、六四事件等,隻字不題。

對於樹仁學生辦的專題,我完全不干涉,讓他們的老師負責。我以為他們不是專業記者,採訪隨時會有意外,只偏重社會時事而不涉中英聯合聲明、六四事件等大事,應該同教會背景及安全有關。

──2013年12月

◆這篇電郵對答僅問及《青年良友》,事實上我進入出版社時,這份刊物叫《新天地》,後來才改為《青年良友》。因《青年良友》很成功,社長受意1975年9月改成周報,可惜資源不足,僅出五期。

有興趣的朋友請讀〈《新天地》和《青年良友》〉:





2016年9月4日 星期日

許定銘:《蕉風》四題

柏雄在《蕉風》

半年前與詩人柏雄茶聚,暢談一九六O年代文壇舊事。柏雄告訴我他當年在《蕉風》發表的詩文剪報全失了踪,我口輕輕保證替他找回來。然而,事後卻完全忘記了,到他最近問我,才猛然記起。人老了,記憶最不可靠,得要趁舊事還依稀記得,找機會認認真真的記下來。

我藏有全套黃崖主編時期的《蕉風》,由一九六四年九月至六七年三月的總第一四三至一七三期,是《蕉風》的黃金時代,香港很多年輕作家都為此刊寫稿。我仔細的翻了一遍,為柏雄找到了詩創作〈赤涇〉、〈昂平〉、〈桃源洞〉和〈沉寂之前〉,散文〈暗雨行〉,都是一九六五年的作品。年輕的詩人彳亍獨行,倘佯於山水晨昏之間,感念溶入天地,意境深遠……

此中特別要談談的,是他發表於第一五七期,《蕉風》創刊十周年紀念號的〈文章千古事‧回首十春秋〉。這篇近七千字的文章,主要在寫香港一九五五至六五這十年來的文壇實況。他認為「十年來的香港文壇,是未開的花,未熟的果」。他以〈推動文運的先驅〉、〈成名作家的影響〉、〈新一代的朝氣〉、〈舊文學的衰頹〉、〈《蕉風》與《文藝新潮》〉、〈發展的種種障礙〉、〈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等十三個副題,概述了香港十年來文壇的演變,雖然未算特別深入,但也談到香港新詩的成就、影評的趨向和文社的湧現。他介紹了大批當時的年輕作家,也談到了《海瀾》、《人人文學》、《文壇》、《中國學生周報》、《學友》、《華僑文藝》、《好望角》……等重要的文學期刊,甚至連《新民報》及《新生晚報》內戴天、李英豪、劉方和陸離四人輪寫的《四方談》也有介紹,是我見過最翔實的單篇文章。由親歷其境的人來寫,不單資料正確,還帶有親切的情感,很值得那些有志寫香港文學史,卻又苦無資料,只會人云亦云,輾轉錯抄的「史家」們參考!

《蕉風》裏的馬覺

馬覺給《蕉風》編輯的公開信

在《蕉風》裏尋找柏雄作品的同時,發現很多朋友都在那裏發表文章,我順手把馬覺和盧文敏的整理一下。

馬覺當年在《蕉風》發表的詩作有〈藏匿〉、〈事件〉、〈閃耀〉和〈異象〉,是一九六五至六六年間的創作,特別是二百多行長詩〈異象〉,詩人以其獨特的視角透視人間的異象,是《馬覺詩選》(自印本,一九六七)的壓卷之作。

馬覺是香港連續發表新詩創作超過五十年的少數詩人之一,我一九六二年初涉文壇已不時讀到他的現代詩,卻很少讀到他詩創作以外的作品。但一九六七年三月的《蕉風》總第一七三期,卻發現了馬覺繙譯A.E.W. 糜純的短篇小說〈鎖匙〉,那是篇以西班牙作背景的推理小說,情節離奇曲折而吸引,譯得不錯。

《蕉風》自第一七四期起,由十六開本縮至三十二開本,篇幅少了百分之三十,同時亦少用了香港方面的稿件。詩人馬覺於一七七期給編者寄了公開信〈不要劃分界線〉。他覺得:自從《蕉風》改版後,港台作者的文章多被擯棄於門外,大部分刊用星馬方面作家的作品,在此世界大同的時代,此舉實在是開倒車。「互相歧視和狹隘的地方主義思想實不應在文藝的國度中出現,文藝國度中亦根本沒有種族、階級和利害的觀念。對於一塊待耕的文藝園地,我們實不應劃分界線而應大家一同合力耕耘,收獲的美好則是意料中事……」

對於馬覺義正嚴詞的指責,編者隨即在信邊回應說:《蕉風》是馬來西亞刊物,應以本地作者為重心,在鼓勵本地作者創作之餘,其實也很歡迎外地優秀的作品……。其後的一七八期,再刊出作家梁園的〈致馬覺先生〉,强調《蕉風》中的作品能「馬來西亞化」是非常正確的……。

關於民族主義和地方主義的論戰,我僅讀到這幾篇,不知以後還有沒有續論?不過,這以後,《蕉風》上的港台作品少了很多卻是事實。

盧文敏‧《蕉風》

盧文敏在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文壇非常活躍,他辦《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參加《文藝》的編輯工作……。其實當年他的創作慾也非常旺盛,不僅在《中國學生周報》、《小說文藝》、《文壇》……發表作品,就連馬來西亞的《蕉風》和菲律賓的《劇與藝》也見他的稿件。他曾與文友合著《靜靜的流水》、《五月花號》、《新人小說選》、《遲來的春天》和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可惜一直未見他的小說專集,如果不盡快收集出版,散佚的可能性甚高。

翻閱黃崖主編時期的《蕉風》,見到盧文敏的詩〈渡口〉、〈白沙灣之慾〉、〈陌生人‧刺客〉和小說〈山洞〉、〈親愛的貓〉,都是一九六六年發表的。〈渡口〉等幾首詩,抒發的是年輕人心中的傷感和淡淡的情意,〈親愛的貓〉寫的是要愛就愛的精神病醫生,令我久久不能釋懷的則是那黝黑無盡的〈山洞〉。

年輕女教師楊依伊讀大學三年級時,在馬料水火車站結識鐵路工作人員,讓他誘進山洞裏强暴並懷孕了。孩子流產,她畢業後當了教師,但「山洞」的陰影卻像噩夢般纏繞着她不散,無論走到哪裏:課室、教員室、生活圈……,全是她的「山洞」。她把人分成兩個極端:校長莫神父是神,誘姦她的鐵路漢子是魔,生活上接觸的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多餘的人……。最後,楊依伊鑽進牛角尖去,躺到「山洞」內的鐵路軌道上,探索這無盡的人生「山洞」,是否另有光明的一面?

盧文敏的〈山洞〉摒棄了一般順序的寫法,他先從楊依伊在教室內受學生的私語竊笑,到教員室內被同事冷嘲熱諷老姑婆,然後跳接到多年前的馬料水,然後又回到現實的操場,再轉到……。整篇小說除了時空轉換,可以說全是楊依伊的心理活動,這在一九六O年代中,算是較新的寫作手法。

〈山洞〉比得起他享譽盛名的〈泥鰍〉和〈陸沉〉,是盧文敏的傑作之一。

《蕉風》與香港……

《蕉風》改革號和改革終結號

小說家黃崖(1932~1992)一九五O年代在香港曾任《大學生活》編委,及《中國學生周報》副社長,一九五O年代末移居馬來西亞,其後任純文藝雜誌《蕉風》的編輯。《蕉風》在一九六四年九月號的第一四三期起革新,每期擴展至七十六頁,能刊十多萬字,成為大型的文藝期刊,至一九六七年三月之第一七三期止。黄崖居港時已從事創作,與台灣及香港文化界熟悉,故他轉任《蕉風》主編後,兩地的寫作人均大力支持,使《蕉風》的水平忽地提高甚多。

翻閱此時期的《蕉風》,香港作家在此發表作品的甚多,老一輩的易君左、徐訏、劉以鬯、李輝英、沙千夢、丁平、王敬羲……均有供稿,難得的是黃崖有心培植香港的新生代,提供了不少篇幅,供詩人柏雄、馬覺、羊城、蔡炎培、張牧……及寫小說的雨萍、盧文敏、張雪軍……等發表作品。

《蕉風》第一六O期(一九六六年二月),香港詩人方蘆荻發表了〈獨思〉,此詩有副題〈寄懷《文藝》月刊的朋友們〉。其時由丁平主編、方蘆荻當編委的〈文藝〉已結束,詩人久久不能釋懷,故詩以記之。方蘆荻(1940~2010)是香港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詩人,踏足新聞界後已甚少寫詩,早幾年騎鶴西去,其作品又無結集,日久必散佚無存,傑出的詩人不應被時代巨輪輾碎,特意錄下為故友留下足跡,算是一份文學史料:

很多鬱鬱的顏面/都塗在污牆之上/羞愧之上/囚室很靜,友善着奥登的童年/從四月的紫色季到九月的黄落/然後輪轉着十月/子豪先生逝世的十月

蜘網鋪滿的牆角/除了午後造就的塵埃/甚麼都開始虛空/然後是一陣突降的夏雨/倦慵於窗外/去梳洗風塵滿臉的浪子嘛心/梳洗淤積胸臆的滿懷/以及那些無所遁形的解禁

唯獨讓矛盾在矛盾裏/去解釋他的一切/想想那些日子吧,那些歡樂過的時光/當一個詩人得意與失意時的遭遇/當他談笑風生時所給出的聲調/當他飲泣時緊握雙拳揮出的一擊

我們也曾聚首而又分散/城市的忙碌城市的現象/是這樣的可怕,這樣的繁悶/在風砂與風砂揚起的國度裏/拖着我們寞落的影子/一種無所適從的噪音與壓力逼近/一種世紀末的生與死的顧盼/在濃縮與濃縮裏隱定自己

──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