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8日 星期五

鄭慧在《婦女與家庭》所發表的作品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二日的早晨,一輛綠色的汽車把一對新婚男女載過海到香港婚姻註冊署,隨行的只有新娘的姐姐姐夫和另一個證婚人。新娘沒有披紗,穿著一套簡單樸素的便裝,甚至連耳環也不戴,一行人在婚姻註冊署只逗留了半點鐘左右,便完成了結婚手續。新娘雖然堅持婚禮樸素簡單,當天晚上還是免不了在九龍香檳酒樓宴開十多桌招待親友,席上向這對新人祝酒的包括了環球出版社的社長羅斌和為新娘子的著作畫過不少封面插畫的畫家丁岡。翌日,這對新婚夫婦就去了澳門渡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

「不錯,我認為你的主意是最實際的,在香港,有些人收入不多,卻為結婚用去一大筆錢,只不過是為了虛浮的面子,到後來不但把辛苦積來的金錢全部用去,甚至還負上了一身的債務,以致弄到生活苦不堪言,這那裡犯得著呢?所以我總覺得,提倡旅行結婚是最好的辦法!」

這位新娘子後來在一九六八年首次為《婦女與家庭》創作短篇小說時,顯然地以自身的經歷和想法融入了其小說創作中。女作家從小在上海長大,一九五零年到港,曾經在醫務所工作,是《西點》雜誌的當家花旦,會從事寫作卻是很偶然的。一九五八年四月廿八日,婚後半個月,女作家在香港機場一直到影星葛蘭把一座金禾獎交到她手中後,女作家才知道其被搬上銀幕的作品獲得了最佳編劇特別獎。正如女作家善用生活瑣碎小事獲取靈感創作作品,《四千金》的最初創作動機,也是因為從《四千金》裡的四姐妹的名字開始的。創作初期,女作家服務的醫務所裡有一位女醫生,英文名字叫做希達(Hilda),同事中有一位護士西名叫Hazel,剛巧有一天來了一位名叫希倫的女病人,女作家靈機一動,把幾個人的名字,再添加一個,串起來寫了一個四姐妹的故事;希達、希倫、希棣和希素(Hilda,Helen,Hedy,Hazel)。名字想好後,女作家和姐姐商量,把四姐妹寫成一篇短篇小說,敘述四個不同個性姐妹的故事。

女作家的姐姐是她寫作時共同討論策劃的好夥伴,女作家在文藝界上的成就,姐姐功不可沒。可惜的是,姐姐本身的事業也太忙,能夠幫助的時間太少。許多年後,其姐回憶:

「其實她還有一本講空姐生活的小說,也是寫得很好的;可惜我記不起書名。」鄭慧舒繼續說,「因我早年在航空公司辦事,對空姐們的生活有深切的了解,便把題材給鄭慧,讓她寫了本往返飛三地的空姐的小說,好像是:香港、台灣、……呀,記不起來啦!是四十多年前的舊事……。」


從一九五八年《西點》雜誌到一九六九年《婦女與家庭》雜誌的訪談,訪問稿不約而同地都說女作家生性好靜,不愛應酬和名利。一九六九年,女作家的小孩九歲半,女作家就如其他家庭主婦一樣,熱愛家庭操作,其時女作家的寫作事業已大不如五六十年代的巔峰期。當問及女作家當下最擔心的是什麼,比如事業、家庭、甚至夫婦之間的愛情,女作家搖了搖頭,回答得很幽默:我什麼都不擔心,只是擔心兒子的學業,因為他的記憶力也像本人一樣不好。

這位曾經風靡東南亞的流行小說女作家名叫鄭慧,本名鄭慧嫻(1924–1993),姐姐名叫鄭慧舒。其姊鄭慧舒說鄭慧自覺已「江郎才盡」,故很早封筆。許定銘不以為然,說一個作家在最紅時封筆,原因一定不簡單,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許定銘2000年寫鄭慧的時候,只曉得鄭慧最後發表作品於一九六六年的《海光文藝》。鄭慧舒接見許時已年過八十,記憶當然或有出入。鄭慧確有一部作品《香港‧台灣‧香港》,列為環球文藝第十號,出版於公元一九六八年五月四日,三十二開本,售價五角。可是故事不是關於空姐們的生活,而是關於失憶症。從六八年到七零年初,鄭慧陸陸續續在《婦女與家庭》發表了數篇短篇小說(一期完小說),作品發表區隔時間越來越久,完全不再如《西點》全盛時期創作長篇小說。當時在《婦女與家庭》創作長篇小說的女作家是一位新星。這名新星就如鄭慧,往後作品無數,影響一個時代的香港流行小說和東南亞的眾多讀者。當然,這可是另一個故事了。

鄭慧在《婦女與家庭》所發表過的作品列表:
10/02/68–戀愛‧結婚‧夢
10/04/68–金屋疑雲
10/06/68–大姐恩琴
10/07/68–石榴裙下
10/08/68–橫財
10/09/68–聖誕禮物
25/02/69–合家歡
25/04/69–香車美人
25/06/69–我們要結婚
10/01/70–丈夫‧妻子‧秘書

Books on a tree 樹上書屋臉書專頁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許定銘回應

我時常都說:我寫香港文學志在抛磚引玉,因為這麼艱深的工作是不可一蹴而就的,必須集群體的力量才能有收穫。即如鄭慧,一九五O及六O年代她是個全港知名的作家,但日子一久,就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了,必須有人走出來扯頭纜,才會再受人注意。我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難事起了頭,往下去就該有人接手。

謝謝「樹上書屋臉書專頁」為我們找出鄭慧在《婦女與家庭》所發表過的作品,這是我所不知道的,而且,我也相信鄭慧還有很多作品是尚未出現,等待大家發掘的。

我在〈鄭慧和她的作品〉中,曾列出她在《藍戀》書後的小說書目,有三十二種,事實上那肯定是不齊的,那只是我手邊隨意抄出的,當然要靠有心人去補充,表列,為研究者提供更完善的書目。

近日三毫子之風吹得甚烈,鄭慧就寫過不少,盼有心人動動筆,整理一下她的三毫子小說書目。

2016年10月27日 星期四

鄭明仁:劉以鬯與《 三毫子小說 》

劉以鬯一九六二年寫作《酒徒》時情形

一批絕跡江湖半世紀的本土通俗文學刋物,近日忽然在旺角新亞書店出現,消息傳出後隨即在本港藏書界引起一陣騷動,很多人趕在拍賣前48小時內上書店朝聖,小思老師(盧瑋鑾教授)賞書之餘不忘用手機把部份封面拍攝下來留念,因為這批刋物拍賣後又不知會隱身何處,可能要塵封50年後才再出現。遠在美國度假的香港著名藏書家和書評人許定銘時刻記掛拍賣結果,叮囑筆者第一時間通知他。10月15日傍晚,這批262本舊書以港幣$46000成交,由本地一間大學投得。許定銘獲悉後在電話留言:「好嘢!居然有人出咁高價競投,香港文學有希望了!」究竟這些「古董」是何方神聖,竟然驚動這麼多藏書界高手垂注?簡單來說,它們有三個特點:(一)全部是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香港三毫子小説最早版本,分八開本和16開本兩種,後來坊間所見的幾乎全是32開本小書;(二)總數多達262本,一次過推出,前所未見;( 三)其中有20多本是別出一格的八開本,橫直度是26•5cm x 34•5cm,比A3紙尺寸畧小,罕有程度尤甚於其餘200多本(16開本,20cm x 27cm),最珍貴的兩本是文壇大師劉以鬯的早年作品:《 藍色星期六》和《 蠱姬》。

《小說報》和《環球小說叢》同樣是三毫子小說,版面大小不同。

劉以鬯在《小說報》刊登的小說

在介紹劉以鬯這兩本作品之前,首先讓我們簡單回顧香港三毫子小説的歷史。如果説羅斌是香港「三毫子小説之父」,應無疑義;1949年大陸政權易手之前,羅斌已在上海出版雜誌《藍皮書》,刋登偵探詭異小説;後來羅斌南下香港,隨身有幾本舊的《藍皮書》和一篋作家的文稿。1950年5月羅斌成立「環球出版社」,恢復出版《藍皮書》;當時的出版社祗是一間板間房,食宿辦公全在裡面。羅斌的創業名乎其實是蓽路藍縷,由於經營有方,《藍皮書》給他帶來第一桶金,不久便在上環新街開設「環球印刷所」,陸續出版多份雜誌,《環球小說叢》就在這時面世。羅斌很快便網羅了香港多位作家替《小說叢》寫稿,幾乎全都一紙風行。《小說叢》每期祗刋登一篇小說,20頁共四萬字,每册三角,香港人叫三角做三毫子,坊間乾脆就叫這些小說做《三毫子小說》,這就是三毫子小說的起源。羅斌逐漸成功開拓他的出版王國,繼「環球出版社」後,1959年創辦《新報》,這時,羅斌集報紙、雜誌和通俗小說於一身,著名的「一雞三味」於焉而生。所謂「一雞三味」是指首先安排名家的小說在《新報》副刋連載,然後在旗下雜誌重刋同一篇作品,最後結集成單行本發售。這些單行本歸入《環球文庫》系列,售價提高,取代《環球小説叢》三毫子小說。

因為「環球」三毫子小說廣受歡迎,其他出版機構也就加入競爭,比較著名的有「虹霓出版社」,它出版了《小說報》,劉以鬯是其中一位重要作家。另外一份三毫子小說雜誌是徐寧主編的《ABC 小說叢》,再加上《海濱小説叢》,幾乎每周都有幾部三毫子小説出版。今次拍賣的262本書之中,上述出版社都有代表作品。三毫子小說的盛行,除了協助部份文化人解決吃飯問題,也令很多作家成為小說界的名牌。《環球小説叢》由於得風氣之先,旗下名作家陣容最鼎盛,他們包括:楊天成、龍驤、鄭慧、史得(即是高雄、三蘇)、潘柳黛、依達、黃思騁、司空明、歐陽天、張續良、夏易、易文、路易士、喬又陵、杜寧、上官牧、上官寶倫、羅蘭……等等。《環球小說叢》的三毫子小説是什麼時候結束呢?對「環球」小說素有研究的許定銘指出,《環球小説叢》1960年12月29日出版的第180期的《兄妹奇緣》是「環球」最後一本三毫子小説,「環球」三毫子小說年代便告結束;從1961年1月開始,改為推出三十二開本的《環球文庫》流行小說,每册四角。

一度與《環球小説叢》分庭抗禮的《小說報》,由「虹霓出版社」出版,「虹霓」的來頭很大,註冊老闆是黎劍虹,她的丈夫梁寒操曾任國民政府宣傳部長,且是國共重慶和談代表之一,1975年去世前仍出任總統府國策顧問。「虹霓」的幕後老闆其實是美國政府,五十年代冷戰時代,美國致力在香港建立反共橋頭堡,不惜撥出大筆美金資助很多機構出版反共宣傳刋物,「虹霓」就是「美元文化」產品。《小說報》是虹霓出版社的主力刋物,由於有美元撐腰,所以《小説報》一開始便可以出重酬邀請名家寫稿。劉以鬯夫人對筆者説,是作家董千里代表黎劍虹力邀劉以鬯供稿,當時劉以鬯還在新加坡報舘任職,因為稿費高,於是寫了《星加坡的故事》寄到香港,這是他替《小說報》寫的第一篇小說。1957年劉氏夫婦返港後,陸續替《小説報》寫了好幾篇小說,包括今次新亞書店拍賣的《藍色星期六》和《蠱姫》。劉太說:「劉以鬯的三毫子小說主要是在《小說報》發表,內容都是講男女愛情,只是橋段場景不同而已。」

筆者嘗試透過《藍色星期六》和《蠱姫》這兩部四萬字中篇小說,分析劉以鬯的三毫子小說風格,加上劉太的補白,是難得的一次「穿越」機會。《蠱姫》故事的主角唐家駒,是20歲的砂朥越土生華僑,他透過書信往來認識K埠(香港)筆友畢露露,雙方透過書信裏互生情愫,唐家駒不惜違背母命來港相會,豈料美若天仙的畢露露竟是犯罪集團成員,集團專門透過徵友方式誘騙東南亞富二代來港,然後設計圈套製做藉口勒索他們,要家人滙款贖身。故事橋段不算新鮮,但劉以鬯講故事的手法非同凡響,小説開始是:「電話鈴响了。唐家駒從朦朧中驚醒,拿起話筒----畢露露給人謀殺了!」跟着有人敲門,彪形大漢出現眼前,「大漢怒容滿面,開始板動鎗機掣──」劉以鬯這個開場白很有電影感,他先把主角唐家駒置身死地,然後才倒序介紹唐家駒出場。當唐家駒來港相認畢露露後,已慢慢墮入美人計圈套,犯罪集團把他關在畢露露家裏,卻被露露的妹妹玲玲暗中放了,匪徒追蹤至唐家駒的酒店用槍指嚇要挾持他離開,尾隨而至的玲玲從後用刀猛捅大漢救出家駒,玲玲以為殺了人逕自去警局自首。畢露露因為辦事不力給集團殺死了。集團對家駒窮追不捨,幸得和集團相熟的女子顏雙梅協助匿藏,兩人決定飛回砂朥越結婚,此時卻收到砂朥越滙來5萬元,這筆錢是早前要替玲玲還款給集團的應急費用,現在已不需要,家駒打算用來買鑽戒給雙梅,但雙梅不要,雙梅為什麼不要?各位請留意劉以鬯這樣寫道:「雙梅不要,雙梅認為應該捐給從大陸逃出來的難胞。」這也是小説最後一句。這句話明顯和整篇小說講男女愛情、驚險奇情的風格不協調。筆者特別為此請教劉以鬯太太,劉太對此作出權威解說:「虹霓出版社一開始就要求劉生寫反共小説,但劉生拒絕,劉生話唔搞政治嘢。不過,出版社講得多時,劉生間中都會在結尾時應酬一兩句。」這就解答了上述不協調之謎。

劉以鬯每篇小說都以佈局精妙見稱,《蠱姫》也不例外,幾個女主角輪流出場時讀者都無法猜到她們的真正身份,屬正屬邪,要到最後才揭盅。小說另一個特點是以演義式講故事,一浪接一浪,但頭尾相呼應又做到天衣無縫。劉以鬯另一篇三毫子小說《藍色星期六》寫男主角入馬場賭馬而發生的一場畸戀。男主角多次到售票處落注時都遇見同一個穿藍色旗袍的美女(夏莓仙)要求順手幫忙買馬,落注的馬每次都跑出,但每次想交還彩金給她時,她不是拒絕就是像鬼魅般失蹤,有家室的男主角此時卻愛上了她,後來根據夏莓仙留下的卡片按址到訪,竟然在屋內發現夏莓仙的小墓碑,夏的老家人說她在馬場輸了很多錢,連累丈夫破產,夏自殺死了,丈夫後來也跳海死了。讀者看到這裏,都相信男主角肯定在馬場「撞鬼」,故事到此應該結束,豈料劉以鬯妙筆一揮,四年後男主角又在馬場重遇夏莓仙,她根本沒死。夏莓仙説因為男主角很像她死去的丈夫,她為了贖罪,故意跟男主角來往,讓他贏錢。在家立墓碑只是自己爛賭輸了巨款無面目見丈夫,假裝已死,不料丈夫傷心過度跳海自殺死了……。後來男主角拋棄髪妻與夏莓仙結婚,女主角婚後認為已經成功贖罪,對男主角失去興趣,一刀兩斷結束這場畸戀。

劉以鬯描寫的馬場氣氛像實景一樣,劉太有這樣的形容:「劉生早年經常入馬場賭馬,對每隻馬都很有研究,但十賭九輸。」「唔單只馬場,劉生描寫夜總會、舞廳的場景同様出色,他在舊上海時已常常到百樂門夜總會蒲。」劉以鬯描寫女人心理非常到家,劉太説劉生很有女人緣,在認識她之前,有大批女士在追求他!難怪劉以鬯寫女性寫得那麼絲絲入扣。劉太在這裏公開一個多年的秘密:「劉生在追我之前,一個香港女歌星(後來很有名氣)到新加坡登台時認識劉生,非常仰慕劉生,女歌星回港後幾乎每天一封情信寄到新加坡,這些情信現在還由我保管着呢。」



(作者鄭明仁為香港資深傳媒人、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

(原刊《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六日。謝謝鄭明仁先生提供文稿與圖片予本網發表。)

附錄:

「環球小說叢」
馬吉


《西點》雜誌內的廣告

環球是出版言情小說的老大哥,首先是「環球小說叢」,然後是「環球文庫」,接着是「環球文藝」。「環球小說叢」十六開,每冊十九頁,約四萬字,售價港幣三角。香港人稱三角為三毫,故稱三毫子小說。許定銘曾有研究,說「環球小說叢」第一七九號是呂嘉謨的《不了情》,出版於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十九日,當中有廣告說由在一九六一年起,每十日推出一種三十二開的「環球文庫」,每冊四角。其實早在十二月一日出版的第二七八期《西點》雜誌內,已有廣告說會在一九六一年推出「環球文庫」。於是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廿九日出版的《兄妹奇緣》(羅蘭著),便是「環球小說叢」,也是環球三毫子小說的最後一期。這「環球小說叢」第一期,是鄭慧的《歷劫奇花》,惜不知出版於何時。(《兄妹奇緣》和《西點》雜誌的廣告書影借自書友,謹此致謝。)

2016年10月26日 星期三

吳煦斌


細密柔光:與吳煦斌筆談
整理:鄧小樺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

編按﹕香港作家吳煦斌,在秋冬之間再版著作《牛》。香港文學生活館為吳煦斌佈展,並邀請各藝術家以雕塑演繹吳煦斌作品。本版邀請香港文學生活館合作,由策展人鄧小樺訪問吳煦斌,談談寫作緣起與近年生活,並訪問初為《牛》出版的許迪鏘、再版的出版人林道群,談談香港文學出版狀况,並刊出吳煦斌一首寫於一九七五年、從未發表的詩作,重現作家文青時代的游藝生活。
…………………………………

第二屆香港文學季以「文學好自然」為題,文學館希望藉此機會向香港作家吳煦斌致敬,因為她是香港文學中書寫自然的一個重要高度。吳煦斌傾向離群索居、從世人的視野中消隱,但我們知道很多讀者都想知道她更多事情,於是採用了筆談的方式,以簡單的設題,意在誘作家寫作,如此可讓讀者直接進入吳煦斌的文字世界。吳煦斌的文字簡樸深邃,對一字一句都予以精微雕刻;文學館的《恍惚的、遙遠的、隨即又散了》展覽小冊子,吳煦斌就默默地將文字全部修訂了一次,與初版有相當大的差異。比如她說,修改是傾向讓文字更輕,像把一處象徵死亡的「蒼蠅」改為「風蠅」,因為她覺得現在的文字都太濃重太想得到注意了。這種對於文字觸感的敏感天賦,能給予我們很大啟發。

本來設問多關於生活,但後來我們發現,吳煦斌更喜歡談論遙遠的事物;想到要請她多談對文學和藝術看法時,篇幅已有點不足。只好以侍來者。無論如何,經歷筆談,我們發現吳煦斌其實真的善於回答任何問題。而她始終以近乎孩童的目光,一種原初而樸素的方式,帶我們進入遙遠的世界,面上拂來是細密的柔光。

■ 吳煦斌□ 鄧小樺

回到寫作的原初

□ 你是如何開始寫作的?

■ 開始時是一些影像和事件,或朦朧的感覺,但沒有多少意見,我早年是沒有什麼意見的,想記憶留着;後來記憶重疊了,看不清楚,便寫出來,希望不會失去。通常是寫在母親寫單據的紙上,淡米黃色,長長的,約四吋乘十二吋,很薄,可以一疊用線穿好,捲起來,像古代的捲軸,我常想我是在上面像詩人題字。後來所有捲軸都失去了。

□ 為什麼喜歡寫叢林?

■ 父親是從新加坡來的,他是沉默的人,很偶然會談到他從前家裏的莊園,前面是無盡的綠色,後面是小山和叢林,躲在裏面大人再找不着。他後來在海上工作,仍是想着叢林,回憶裏有很深的懷念。我想這便展開了我對叢林的夢,迷惑的,不可抗拒的,有它自己的法則和儀式。

□ 你的作品中,時常出現「父親」的高大形象,而叙事者「我」則常塑造為孩童的眼光,請問這有什麼深意嗎?

■ 我父親是高大的,六呎。幼年我常站在他腳上讓他帶我行走。用孩子的目光看世界是因為他們的心中充滿淳樸的尊重和驚訝,還沒有既定的觀念。他們或會害怕,但沒有嚴厲的抗拒,他們會接受自然運行的規律而感到安心,世界對他們仍是美麗的,可以信任的丶觸摸的丶親近的,而他們是那麼可愛。

□ 對你而言,寫作最重要的是什麼?有沒有特別的寫作癖好如必須用墨水筆、必須用紙起稿等?

■ 我寫作沒固定的紙筆丶時間丶地點丶姿態,只有思想,但有時它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軌道都轉了方向,無影無蹤。有時又閃爍不定,不知該注意哪一點,終於消隱。不過現在已經沉寂了許久,一片漆黑,在海洋裏。

心裏留存的文字與畫面

□ 喜歡李維史陀嗎?據說〈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是以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中的一個新聞細節發展而來的?可以說說你對李維史陀的感覺和想法嗎?

■ 李維史陀是我很喜歡的人類學家,《憂鬱的熱帶》是我很心愛的一本書,很普魯斯特,有點喬哀思,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他寫在火堆的灰燼旁睡覺的赤裸的印第安人有一種人性的溫柔,這令我很震撼,他寫海洋帶着森林強烈的氣味對我又是多麼親切。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不是從《憂鬱的熱帶》來的,雖然書裏亦有短短一段提及一個暈倒在加州城市的印第安人。我的故事取材自美國一九一一年的一則新聞,形式卻是受李維史陀最不喜歡的沙特的《嘔吐》啟發的,六O年代他對存在主義有多麼嚴厲的批評啊。但我覺得《嘔吐》的主角沉默地看着七葉樹思考人的本質丶坐在餐廳聽隨時在時間裏中斷又不可阻擋的爵士音樂時,亦有一種人性的溫柔。他們是兩個如此相異的人,卻又錦瑟無端地默默啟發了我,讓我在混亂中輕輕地建立了細微的秩序,這是我常感到有點不能明白的。

但小說的寫作卻另外有小小的故事。八O年代初一天在UCSD宿舍裏郵差派來了一包裹書,上面有地址卻沒有名字,亦沒有回郵資料,我說不是我的,郵差笑笑說:Keep them。我便留着了。裏面全是關於印第安人的書,有一本叫Ishi,寫Yahi族最後一個印第安人。Ishi是人的意思,我便拿Ishi作主角的名字「以思」,因為殖民者都不當印第安人是人類,尤其在巴西和非洲,他們因偏見及無知摧毁了無數的文化和生命,印笫安人要在毁壞的邊界掙扎生存,許多種族滅絕了。這是歷史最悲哀的一頁。以思最後離開了西方的文明,保留了自己的尊嚴。

□ 噢,竟然誤會了你是李維史陀那邊的……你明明是跟沙特比較親的才對,你翻譯過沙特的《嘔吐》。可否多談談為何選譯這本書?你喜歡《嘔吐》的哪些部分?你在世界裏也曾經有那種強烈的不安嗎?

■ 我是不喜歡「嘔吐」這譯名的,Nausée是胸中翳悶的一種感覺,虛浮的,翻騰着,抑制着,還不能吐出來,有點暈眩,慢慢折騰着你。但因為差不多是定譯便不能改了。我初看《嘔吐》的時候剛過了青蒼的少年期不久,仍然迷惘不安,心裏懸盪着,讀到沙特寫事物都脫離了名字和意義,而他在赤祼的物象中飄浮,沒有過去和將來,只有微塵一般把握不住的現在,我是感覺多麼的接近。我們都要不靠倚傍的給自己的生命作出決定,但我能為我的決定負責嗎?我可以逃避嗎?我是不能肯定的。書是美麗的,憂鬱的,孤獨的,但仍帶一點點希望,「在寒冷森黑的海面上有太陽淡淡的閃光」。我青年時是把這句話寫在筆記本子上面的。最後主角羅昆丁離開了死寂的小鎮和人物,乘火車往別處去,他想寫一本小說,寫一些還未存在的事物,希望寫完之後會比較接受自己。幾年之後我是寫了小說了,也寫了一些不大存在的事物,但到現在還不多大接受自己。很奇怪沙特是這樣默默影響着我,我小說中城市的男子都帶點羅昆丁的猶豫憂傷,對一切都是不能肯定。

□ 對於遠古的、滅絕了的事物,我們不禁會有追尋之心。然而這追尋又不免總是面對失落等等負面結果。你對此有何看法?

■ 我們是不該對遠古的事物失望的,它們的存在超越我們認知的範圍,是我們心中的固有觀念有所偏差罷了。我們若抹去既定的藍圖,用未受規範的目光觀看,便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會有新的思想,新的轉變,前面是全新的路。在〈牛〉裏童最後亦是重用言語溝通,進入真實的世界,肩負新的責任。

□ 可以多談談你喜歡的書、藝術家和電影嗎?

■ 書很多都是我很喜歡的。最早給我深刻印象的是《奧德賽》和《浮士德》中譯,都是在大會堂兒童圖書館借的,硬皮棕色,上面有金色刻印,很漂亮。《奧德賽》有很多木刻插圖,不知道印刷還是刻意,很多幅裏人的手腳都是和身體有點脫離的,更是mythical,很不真實。海妖的頭髮佔了整個海面,我後來學會了一隻歌是關於海妖的,Loreley,很美麗的歌,但朋友說我唱的時候是海多於妖,不可以迷惑人的心,什麼都給低沉的海浪埋藏了,聽不清楚。《浮士德》是中英對照,只有第一冊,中譯跟英譯一樣大部分是押韻的,唸起來很像唱歌,有時唱得很高興,忘了書在說什麼。

藝術家是喜歡梵谷和孟克的,他們都是受精神的困擾,都說過希望用色彩解釋生命,畫裏亦都有很多漩渦和暗湧,也畫過很多自畫像。但他們一樣而不一樣,梵谷的柏樹和星夜是漩向無限的,向天空,或看不見的遠處,他最後的麥田仍是有路的,只是朦朧中斷了,他的顏色到最後仍是明亮斑駁。而孟克的漩渦從上面壓下來,血紅色,或黯黑的從畫的四周旋進來,人們在層層重壓下都逃不出去。他的星夜是全黑藍色,星星是微弱的白點,終於看不見。我有一個《呼喊》的充氣人像,泄氣的時候彎身下去,更是焦鬱無助。但孟克活到八十歲,比梵谷多四十三年,晚年更是平靜和諧。我為什麼這樣喜歡他們,我也不大明白,不一樣的人啊。

電影我喜歡Wings of Desire,天使在美麗的圖書館守護喜歡書本的人,後來一個天使愛戀一個漂亮的女子,成了人,仍在守護。我喜歡天使,我喜歡圖書館,我喜歡守護的人。

一點關於生活的事

□ 如果覺得鬱悶,你會怎樣呢?

■ 鬱悶?我與它是不相往來的。時間都不知逃到哪裏去,有很多工作還沒有完成,很多書只開了頭,里爾克寫羅丹只看了一半,Modiano還沒碰,電影也看不及,只看了Julietta,Malik便下了畫,達文西紀錄片又不知道在天角哪一方。

□ 喜歡吃什麼食物?

■ 喜歡桃子,受聶魯達影響呢,還有甜麵包丶鮮果蛋糕丶蝴蝶餅丶丹麥穌丶牛油卷丶椰絲餅丶檸檬曲奇丶朱古力丶L'éclair丶墨西哥薄餅……

□ 你好像喜歡吃甜的食物?用流行的說法,人們嗜甜是因為他們希望感到生命是甜美的。

■ 也不是希望甜美啊,是它們好吃,不甜的也很好吃,像烤羊。我們從前在樓下一爿小小的新疆館子吃了一整隻很美味很美味的烤羊,外面燻黑,裏面白色,還有微黃的汁液流出來。我們用手撕來吃,像原始人,指頭都染黑了。後來店主給小小的原始人女兒送了一頂很漂亮的彩色新疆小帽子,上面有小小的鈴子掛着,她開心了許久。

□ 說起香港,你會想起哪三種植物?可否向我們形容一下它們?

■ 香港是全部的植物、動物和埋藏的化石。象徵是困難的,簡單的名字形容不來,尤其在這急劇變化的時刻,所有邊界都模糊了、重疊了,像陌生的語言互相碰撞,又互不認識。

□ 哈,其實只是想借你的口去介紹讀者認識香港的植物。

■ 許多植物我是略去名字的,只記着它們的形狀和特性,因為許多名字的意義跟它們的本身是不相符的,像覆盆子,怎樣看也不像覆轉了的盆子啊,尤其仍有葉子的時候,顏色又不會那麼漂亮。而鴉膽子也不是完全黑色的,但真正的烏鴉膽子是不是黑色的我又不知道了,我沒有捉過烏鴉。所以我是很壞的嚮導,隨意奔馳,不知把別人領到哪裏去了。

□ 如果遇見一條蛇,我們應該怎樣做?你會怎樣做?

■ 跑啊!在城市裏我是不知道怎樣做的,但我在野外真的捉過小蛇。我用長方形的小陷阱捉小動物,裏面放燕麥,有時小蛇會爬進去,進了去便出不來。早上整理陷阱時會聽見嘶嘶的聲音,我用長樹枝微微推開小門,牠便會衝出來,多是棕色的,肚子淡黃,不到一尺長,有時會捲着樹枝不放,這時是最危險的了,會捲到手上來啊,便立刻摔開樹枝跑!我也吃過燒蟒蛇,可能不是蟒的,而且不大,但有點像。牠蜷在離我實驗地方不遠的一爿小餐館前院一株尖尖的Yucca旁,一動也不動,有點魔幻。店主把一隻膠桶子蓋着牠,上面壓了兩張椅子和幾本重重的書。第二天牠也沒有動,店主便把牠放在覆蓋着牠的膠桶子裏,上面淋些龍舌蘭酒,切開用鹽燒來吃。牠的肉白色,甜甜的,像大白磨菇的莖,一絲一絲。

□ 如果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要向暗戀的人談及一種動物,來表達情意,你有什麼建議呢?

■ 二十歲?暗戀?動物?情意?怎麼建議啊!我們的時代多是送書的,又多是《小王子》。我有一個美麗的朋友,彈圓底五弦琴的,常穿白色的裙子,她有一書架的《小王子》,什麼語文的都有,荷蘭文也有兩本。但她常常覺得自己只是圓玻璃蓋中的玫瑰,人們終會看見其他花朵的。後來便再沒有她的消息,她是刻意消隱了。一次我看見她坐在山下一所屋子的長椅前,看見我便別過頭去。美麗的人多是不快樂的。所以我很快樂。

□ 最近有什麼「細藝」?

■ 「最近」是填滿了,「藝」也不是很「細」,有些是頗複雜的,要謹慎的思考。「將來」卻是有一些計劃,要繼續西班牙文丶法文丶陶瓷丶木工……什麼都只學了一半,太Calvino不成的。

□ 現代常說伸張自我,虛擬年代的自戀更是普遍,你覺得自我該是怎麼一回事?

■ 虛擬的世界因為不用負擔後果,自我是無限膨脹了,亦因為要在無盡的電子信號中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態度更是強悍。伸張自我是可以的,說話努力讓人聽見是可以的,我們都是一樣,但不必要求全部的人接受啊。不接受我們全部的言論,不是便成了我們的敵人啊,那太布殊了吧。我們可以找思想相近的朋友,但也毋須攻伐相反的方向。虛擬世界的群黨,因為互相鼓勵,很容易產生一種超乎常態的激動,對某一種個人的取向,某一個不喜歡的民族,由最初的嘲笑鄙夷,很容易變成深切的仇恨,擴散到真實的世界,就變成暴力的襲擊了,我們在校園、在街上都見過了。受害者做過什麼呢?不過是表達一種取向,屬於某一個民族了罷。

關係與溫度

□ 可否告訴我們最近的一個夢?

■ 我很少夢的,我幼年是無夢的孩童,後來的夢很多是關於奔跑,或是飛翔,或是我只記得這些,不斷的飛奔,沒有阻礙,沒有停頓。有時從窗戶衝下來,又翻飛上去,像龐大的鳥,飛在風裏、雲裏,很愉快,好像無所不能,醒來也有瀟灑的感覺。但我不會分析夢,分析了便感覺不到了。我是簡單的人,一切都不會太複雜,也不會太擔憂。

□ 失眠的時候你會做什麼?

■ 我也很少失眠的,到差不多的時間便累了。失眠╳╳去?我可不可以填「睡覺」?或吃一塊美味的果子曲奇,便睡着了。

□ 如何保存回憶?

■ 我想回憶是很難隨意保存的。李維史陀說他需要二十年的遺忘,才能與早年的經驗聯繫,二十年中他一直不明白它們的意義,也沒有欣賞它們的特質。或許我二十年後才清楚明白現在說什麼,才知道每句話隱藏的含義,看清楚潛伏的影像,但那時候可能我什麼都記不牢了,朦朦朧朧,只懂笑。

□ 可否說說你跟孩子的關係?

■ 我比較像他們的玩伴多於他們的精神導師丶生命教練。傅雷我是當不來了的。他們很早便養成獨立的個性,很能適當地抉擇。我們談很多話,我參與他們學業丶事業的討論,但重要的生命轉折都是他們自己安排的,他們很清楚自己的改變和思想發展,我只在旁邊協助。兒子是念應用心理學和psychometrics的,女兒念天文學和音樂治療,現在他們的工作和學業都跟醫院和治療有關,我們心裏都很高興。有時我會對他們說:你們好是我潛而默化呢,是不是?是不是?快說!快說!他們便會說:是!是!

□ 在這次再版及文學館的展覽完結後,你接下來大概會做什麼?有什麼計劃?

■ 再版和展覽都是牛津和文學館這幾星期的辛苦工作,我什麼也沒做,只校對了一點,所以之前之後都沒有多大分別的,都是編書丶看書丶看電影丶乘飛機。但這幾星期發生的事,遇見的人,都是令人愉快的。

(部分圖片由香港文學生活館提供)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做好能做的事──訪問林道群
曾卓然


牛津大學出版社最近再版了吳煦斌的小說集《牛》,這部小說集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八O年十二月出版,一九八七年台灣東大圖書公司再以此為基礎出版了《吳煦斌小說集》,其中新增兩篇故事。牛津版的《牛》結合素葉和東大兩個版本,重新編校,吳煦斌親自作了不少修改,可說是呈現吳煦斌小說藝術最完整的一個版本。書的封面由吳煦斌兒子梁以文所繪,猶如洞穴中的壁畫,呈現初民般的質樸,與書中小說的主題和風格相當切合。

資深出版人林道群先生,擔任牛津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多年,是《牛》再版的重要推手。他和也斯早在八O年代相識相知,九O代再於機緣巧合下開始和也斯合作。牛津出版了也斯相當多的著作,都是林道群與也斯合作的成果。林道群回憶,九O年代在地鐵站交收文稿時,那女子便是吳煦斌。

在林道群的印象中,吳煦斌的話不多,與也斯的侃侃而談成有趣對比。二O一二年也斯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牛津亦正籌備出版他的幾部作品。閒聊間,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提起,身邊朋友總問為何不重印《牛》,而吳煦斌當時也並未表現得很熱烈,只是「莞爾一笑點了點頭」。而林道群指《牛》的再版也許在早幾年便完成,當時他已同時排好《牛》和也斯的三本書準備出版,但因為也斯病况變化,吳煦斌便把再版一事擱置起來,專注於也斯身上。一直到今年才有時間處理《牛》的出版。

吳煦斌曾說今天自己的讀者未必會很多,林道群認為她說的既是老實話而又更是謙遜之辭。他表示牛津以出版人文書籍為重,不會把銷量放在太重要的位置。再者,他認為讀者會否買書,跟出版社和作者的關係或不如想像般大,應勇敢地盡己所能,去出版值得出版的書。林道群亦提到早在九七前,他便和也斯有相近的想法,希望重新出版香港文學的經典作品。而在林道群心目中,《牛》是一部很奇特的小說集,閱讀時感覺很新鮮,獨特風格,坊間並不多見。

雖然文學作品的銷量有限,但在香港文學生活館舉行的《牛》的新書發布會上,能見到剛新鮮印好運到會場的《牛》,在出版社還未確認價錢時已經被搶購一空。這也許佐證了林道群先生所說的,盡己所能去把事情做好,結果總會好起來的。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猶如曠野與山林──訪問許迪鏘
曾卓然


吳煦斌的小說集《牛》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八O年十二月出版,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絕版多時,在舊書攤中一直難以看見其蹤影。但此部小說集的重要,並沒有因年代久遠而減弱。筆者訪問了素葉出版社的創辦人兼總編許迪鏘先生,更深入地了解到《牛》的出版起源和獨特的文學風格,也見識了屬於那個時代的優秀質素。

許迪鏘指《牛》是「素葉」較早期出版的一部書。他憶述當時「素葉」傾向以同人的方式去營辦,成員都是有志於文學的年輕人,各人懷着單純的心,希望香港文學能夠發展起來。「素葉」的作者如西西、也斯、張灼祥和何福仁等都活躍於當時文壇,後來也成為香港文學重要作家。許迪鏘指當時大家都很喜歡吳煦斌的小說,因此當也斯表示將會出版《牛》時,大家都樂於協助完成編校等各項工作,後來還邀請了劉以鬯為她作序,編成了這一本重要的小說集。

回想吳煦斌在「素葉」時的身影時,許迪鏘指她散發非常獨特的氣質,形容道:「如果在美國,她會是一個很有印第安色彩的人。」他認為吳煦斌的小說散發「猶如曠野與山林的氛圍」,閱讀時「強烈地感覺到大自然的呼吸」,和「人與自然間深厚的連結」,而在同時或後來的小說中,也很難找到與她相似的氣息。他亦提到吳煦斌曾翻譯加西亞.馬奎斯的小說,在《大拇指》和《四季》上發表,如刊在《四季》上的《百年孤寂》第一章。他認為拉丁美洲小說中那種粗獷和硬朗的特性,啟發了吳煦斌的創作。

除了小說集《牛》,許迪鏘亦提到吳煦斌的散文集《看牛集》。他說一九八三年吳煦斌在《快報》的專欄上連載了四個月,後來突破出版社將之結集成《看牛集》。許迪鏘認為吳煦斌更能表現她文字的獨特味道例如給他最深印象的〈手錶〉,該文通過孩子以齒痕去模仿手錶這種簡單的玩意,以短短數百字道出動人的母子感情。不過,許迪鏘說,其實有超過一半的專欄文字最後沒有收進《看牛集》中。因此,許迪鏘認為如能以現今的標準,重新整理這些作品,編成更嚴謹的文學選集,將使更多讀者能夠細味吳煦斌獨特的語言藝術,這對於香港文學相當有意義的一件事情。聽到上一輩的編輯與作者,到今日仍然着緊香港文學,欲把一些過去不夠資源完善的事做得更好,正如也斯形容她的文字,是「給予我們溫暖和希望的東西」。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東涌
吳煦斌

遙遠的下午帶我來到這裏
雨蓬和熙攘的陰影
越過道路我看見雨後鱗白的流水
你只在想像中成形
溽熱的空氣中又去了
這森林的氣候
我看見野芋支撐天空
綠色的傘如雨
而對我成長仍是靦腆
慌亂的煙
焦灼的魚的猶豫
我寫及堅持
而我在季節的傷害中撒手
這裏是支撐一面頹垣的黑杉
破盆,細疊的乾枝
遠方仍有隱約的晃動
我攀上石堆看山
揑着堅硬的石磨
水稻的擺動帶走了穩定的時刻
白色的陰影溶化
又來了一批步行的旅者
高興你能在歌中自癒
而我傷於憂懼
風來又聽見牆下的花開
看着這四月盛放的石桃
我也能在胸間滋長麼?

一九七五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吳煦斌

原名吳玉英。香港出生,詩人、小說、散文及翻譯家。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州立大學生態學士。有筆名吳而斌、吳煦斌、而斌、吳風及石壺。作品散見於《文學季刊》、《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香港文學》等。一九八三年一月至四月間,以石壺筆名為《快報》寫專欄「看牛集」,後收入散文集《看牛集》。著有小說集《牛》(1980)、《吳煦斌小說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1987)、《看牛集》(1991)及翻譯小說集《嘔吐》(沙特原著)(1971)。二O一六年小說集《牛》再版。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文學季開幕演講

日期:2016年10月23日
時間:下午2:00至5:00
講者:劉克襄、羅貴祥
嘉賓:吳煦斌
地點:前西區裁判法院活動室
地址:香港西營盤薄扶林道2A
查詢:https://goo.gl/J9XPGG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吳煦斌對話展
陳進權






昨天看了《吳煦斌對話展》。2時一刻到展館,門鎖上,按門鈴,男孩出來開門。我是當天第一個觀展者。

展場空間不大,兩面墻掛上畫作、攝影等作品,靠墻桌子放置吳煦斌收藏的印第安人原始而自然的工藝品,還有以文的泥塑《北京人》。寧靜、安逸、舒適。

之前在網絡看到牛津版《牛》的封面,還以爲與素葉出版社那樣,圖片採自岩畫或石刻畫,現在看到展場展示的原畫(複製件?),才知道是以文的畫作(還不知道以文懂得繪畫呢),與這幅並排的另一畫作,則是以文與安文合繪的另一幅牛。以文的畫作以皮紋紙繪畫,富含岩畫韻味,皮紋紙也配合牛的“皮相”——牛身體的紋理。

鄧小樺在面書說要不是吳煦斌說的,還不知道一張也斯攝影的女子背影照片主角就是吳煦斌;如果是吳煦斌的熟朋友,大概一眼就看出這個熟識的背影。

展場發售特爲這次展覽而編印的小冊子,收錄全部展品圖片與文字,海外的吳煦斌粉絲未能親臨參觀,瀏覽小冊子也得以補償。

小冊子簡介吳煦斌提及發表過作品的刊物,將大拇指誤爲大姆指,一點小小瑕疵。

TK Chan臉書二O一六年十月十八日)

林道群追憶也斯先生:一生最想說香港故事
深圳晚報記者 李福瑩


2013年1月6日晚,香港著名詩人、作家、學者也斯先生逝世。他的離去,被認為是「香港文學的慘重損失」,香港就此失去一個懂得傾聽城市心跳的人。

也斯原名梁秉鈞,文字妙趣橫生,人亦如是。2009年底,便傳出他罹患肺癌三期的消息,他在絕症當前還能說笑,「我態度樂觀,但不敢說處境樂觀。」2012年7月,也斯接受香港書展組委會邀請為「年度作家」,大家均以為他身體狀況好轉,誰知數月過後,竟聞噩耗。

為追憶這位「一生最看重香港人身份、最想說香港故事」的學者,1月8日,本報記者聯繫到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公司學術及普及出版部總編輯林道群先生──一位與也斯先生有20年書緣的資深出版人。林道群先是婉拒,後耐不住記者懇求,答應以郵件形式接受專訪。林道群先生的敘述,點點滴滴,沒有感情的宣洩,卻讓我們讀出深深的哀傷和懷念。

自1993年,也斯先生和牛津大學出版社合作的第一本書《記憶的城市 虛構的城市》之後,也斯先生的絕大多數作品均在牛津出版,書目已有15本。林道群跟也斯來往,幾乎都跟書、跟出版有關。記者讓林道群說說印象中的也斯先生,林道群最先想到的是也斯的笑聲:「那是一種輕鬆、慷慨的朗朗笑聲,令人難忘。就算這幾年病了,他說實在不想過那種於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折騰的化療生活,既然上天要他受苦,讓他一個人承受好了,他不想朋友們也受折磨,見面時不談病情,照樣說書說人說吃的和喝的。」

對話林道群

深圳晚報:第一次見也斯先生是什麼時候?

林道群:見到也斯、認識也斯,已是1988年在香港三聯書店工作的時候了,大學時他已是我們心中著名的作家。那是三聯的「香港文叢」要出版《梁秉鈞卷》,他來中環三聯編輯部跟張志和(梅子)談書稿。

真正見面是董秀玉來香港三聯,要創辦《文化中國》月刊,她以為香港人都互相認識,要我去約也斯參加籌刊會。籌刊會是一大桌子那種,香港文學界的很多朋友都在,也斯不是第一個發言,但說的總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普通話流利但不太講究咬字準確。記得差不多是同一時期,有一位大學師兄推薦也斯的書,說很有意思,不久香江出版社出版《書與城市》,我也買來看,的確很有意思,這樣開始一本接一本地看他寫的書。

深圳晚報:可否談談也斯先生與他的家人。

林道群:因出門,上週六回到香港,驚聞也斯逝世,當即給師母發短訊。跟也斯家人來往,幾乎都跟書跟出版有關。也斯幾乎所有書的校對,最後都會交由母親和師母校訂。師母是著名作家吳煦斌,有小說集《牛》,牛津會重新出版。而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也斯母親是他的小學老師和班主任。有時候我跟師母會在地鐵站交接書稿,也會把清樣送到銅鑼灣他的老家,開門收稿的是他母親,她總和靄地要我進去坐坐喝杯水。近兩年因也斯病了,跟他聚會,我們會就近約在銅鑼灣的老北京飯館。

深圳晚報:老師可否講述這20年間與也斯先生的書緣、書事?

林道群:1992年牛津開始在香港出版中文學術文學,也斯是我們第一批約稿作者。上世紀90年代初,人們大夢初醒,上世紀80年代內地文化百花齊放帶來的振奮,一掃而空,To be or not to be,移民潮煩惱着香港人。也斯抱着他的「煩惱娃娃」也不例外,然而他畢竟經過近20年的文學探索和努力,好像很快從低潮中振作起來。

那幾年,我們常約見面,他總不斷地以一種建議我們去努力的方式,表達對香港文化和文學的關心,思緒和文學主張漸漸成型,一方面活躍在學術界,另一方面開始在學院外展示他的文學才華。

《煩惱娃娃的旅程》在牛津出版時,他把書名改為《記憶的城市 虛構的城市》,如何記憶如何虛構香港,顯然更接近也斯當時的學術趣向。與此同時,他建議我們翻譯旅美香港學者周蕾。至今仍然記得,在九七前途彷徨無助的時候,和也斯一起約見周蕾,聽他們談論後殖民文化理論與政治,頗感新奇。

牛津出版也斯的兩本書後,我們開始構想更長遠的文學夥伴關係。一有時間,我們隨便坐進一家茶餐廳,也斯談他的寫作計畫,我能插嘴的只是讀他舊作的浮光掠影。他則像變魔術般,為每本舊作找到當初未及收集的散軼的篇章,甚至找回了不少早年寫成未付印行的文稿。

編輯《新果自然來》,他說了很多70年香港與臺灣文學交流的點點滴滴。出版《昆明的除夕》,他告訴我很多上世紀80年代跟內地文學前輩同輩作家的交遊。出版《山光水影》和《街巷人物》時,他說了很多我來不及知道的香港文學的人和事,他常常提到前輩劉以鬯先生,也常常說到顧西蒙、丘世文。他重作校訂,我們接着又出版了《島和大陸》、《書與城市》、《養龍人師門》和《剪紙》。我們還未做好《神話午餐》、《香港文化十論》、《詩與文化研究》,他說他新寫了一些,不如先做新的,我們遂出版他的新作《在柏林走路》、《東西》和《蔬菜的政治》。還有更後來的《後殖民食與愛情》、《普羅旺斯的漢詩》。

1992年,李陀邀請也斯為《今天》策劃香港文化專輯,《今天》諸位編者在世界各個角落,怎麼編這一期《今天》,成了也斯1994年前後的重要工作。這是《今天》重要的一期專輯,也是最暢銷的一期雜誌。這樣的因緣,後來又見於梁秉鈞和劉紹銘、許子東編輯牛津出版的《再讀張愛玲》,這已是也斯離開港大比較文學系轉到嶺南大學中文系的事了。

也斯到了嶺南後,有時候邀請我們做客元朗大榮華酒家,在食神肥滔的敬重眼神中,我才發現也斯深藏不露的大美食家身份,那麼晚才發現他對食物的考究,一度令我汗顏不已,難怪此前我們自以為是自選紅酒,每次也斯都只莞爾一笑。

深圳晚報:也斯先生的牛津書目中,最好、最滿意的是哪一本?您和也斯先生的意見一致嗎?

林道群:10多年來,也斯一直在修訂他寫的一本書,九七前他在香港藝術中心首先嘗試用上課的形式論述,後來陸續完成了初稿,並以講義的形式印行了《香港文化》一書,開篇就是那篇《香港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也斯說,是因為香港的故事講來講去,都會講成上海的故事、倫敦的故事,總之,別人的故事,他者的故事。反過來,你講別的城市的故事,講着講着不知不覺又會講成香港的故事。在這樣的兜圈子鬼打牆中,也斯說,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香港的事。也斯的意思是,有太多的宏大的聲音,代替我們把故事說了去,弄得我們反而沒什麼好說了。這就是也斯交稿給牛津即將出版的《香港文化十論》一書。

但是,誰能說服那麼多《雷聲與蟬鳴》的粉絲,誰能說服像葉輝那樣明白也斯而極力推崇《剪紙》的評論家,誰能說服偏愛《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香港文學雙年獎的評委,誰能說服香港中學老師和學生每年都要選讀《山光水影》和《街巷人物》,而膽敢說哪一本是最好最滿意呢?

深圳晚報:也斯先生對香港人這個身份,有着近乎偏執的執着。香港失去了也斯先生,失去什麼?

林道群:也斯是一位真正的香港作家,具有一個香港作家所應具有的所有特徵。他在報紙專欄中寫作散文雜文,然後修訂編輯結集出版成書。他會在銷量微不足道的簡陋文學雜誌上發表詩作和小說創作,而不計較稿酬多少。他常常馬不停蹄出席海內外詩歌節文學研討會,記得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中國主賓國年,也斯代表香港出席,他對德國主持人問中文作者「會否專注國內經驗而無暇注視歐洲」時,他回答:我在香港長大,有譯介西方當代文學轉化寫作香港都市經驗。1990年的《布拉格明信片》寫東德及東歐故事以反省中國經驗。1998年駐柏林藝術家後寫成的詩集《東西》是反省東西文化交流的衝突與矛盾,散文集《在柏林走路》則是文化觀察的散文。香港失去了也斯先生,會失去它的國際性嗎?我不想回答。

《深圳晚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二日)

2016年10月25日 星期二

許定銘:在香港編印的《南洋文藝》




從刊物名稱來看,《南洋文藝》是專為南洋而出版的文藝刊物,事實上這個期刊在香港編輯、出版,由香港畫家兼作家譚秀牧(藝莎)主編,刊內大部分稿件均由香港作家供稿,與香港關係十分密切。可惜出版之初早已定性為「南洋」之文藝,因此多年來不受重視,再加上當年印好刊物之後,大部分運往南洋發售,留在本港的少之又少,以至圖書館及私人藏書家均不注意,舊書市場上甚少遇到,也就為大眾忽略。

《南洋文藝》創刊於一九六一年正月,出至一九六二年十二月止,共出二十四期的月刊。初為十六開一百頁,每期可容近二十萬字的巨型文藝刊物,因銷售情況不理想,第二年則減到六十頁,仍相當有份量。

《南洋文藝》在〈創刊的話〉中說明他們的出版目的:

一、刊載反映南洋社會現實生活各種形式的文藝作品。
二、有系統地介紹世界文學名著及作家生平。
三、培養南洋各地青年文藝工作者。
四、提供文藝愛好者批評、討論、觀摩學習的園地。

這四大項目是堂而皇之的,是辦出版事業的崇高理想。但,出了二十四期的《南洋文藝》究竟做到了多少?在刊物出了五十多年後去回顧,實在有多少困難,我們只能從手邊的資料及小量可見的實物去摸索,希望能撥開她模糊的臉貌,讓大家看到她的輪廓。

先說說這個刊物是如何出版,怎樣運作的:

譚秀牧在他的〈我與《南洋文藝》月刊〉(見《譚秀牧散文小說選集》,香港天地圖書,1990)中說:一九五O年代他在香港世界出版社做編輯,老闆周星衢是星洲的出版家,有龐大的文化業務,很關心星馬的青年文藝,計劃出一種文藝雜誌以鼓吹寫作風氣,但因那邊文藝水平不高,指定由當地的林晨和郭史翼協助為星馬的作者組稿,再交譚秀牧整理主編,並約香港作家撰稿,希望藉這些稿件帶起星馬的寫作水平。

《南洋文藝》在香港編輯出版,運作兩年,成績不如理想,譚秀牧自我檢討:

因為內容與刊物的名稱不大相符,有兩方面不討好之感;在香港,因它是《南洋文藝》,香港除了在本出版社門市售賣之外,沒有發行出去;在南洋,因它又不純是《南洋文藝》,自然也銷售不廣。(頁280)

《南洋文藝》雖然不是一種水平很高的文藝刊物,但我覺得它仍值得探討,是它有一群水平不弱的香港作家,很能代表當年的香港青年文壇。譚秀牧是一九五O年代成長的本土作家,與大部分本地文藝青年熟悉,是成立於一九五九年「鑪峰雅集」的創辦人之一,他們每星期均有聚會,談文說藝以外,還常展示大家的近作互相觀摩。這群文藝青年創作力旺盛,今次難得好友主編一份純文學月刊,當然大力支持。

「鑪峰雅集」另一創辦人羅琅在他的〈香港刊物掇拾續篇〉(見《香港文化腳印》,天地圖書,1994)中談到《南洋文藝》時說:

因二十四期中,發表了許多香港作家的作品──小說、散文、評論等文章,這些人包括有舒巷城(秦西寧)、譚秀牧(藝莎)、韓思莽(韓中旋)、呂達(李陽)、洛美(何達)、半園(梁蔭本)、徐亮(鄧中燊)及羅琅、潘肇等人的作品。如果把《南洋文藝》看成與香港文藝無關,那就不妥當了。(頁16)

雖然羅琅很早就提到《南洋文藝》與香港關係密切,但多年來都沒有人研究或推介它,我相信與《南洋文藝》罕見有關。我曾問過譚秀牧借《南洋文藝》,可惜連編者自己都不存,真是欲叩無門。

前些日子某舊書刊拍賣網站上,突然標出拍品《南洋文藝》創刊號,起拍價六十元人民幣,幾經辛苦,叫價五十餘次,最終以三三O元搶得,加上手續費、郵費,再折算成港幣,價值不菲,但終於讓我讀到這本期望已久的文藝期刊。

十六開的《南洋文藝》厚一百頁,比當時左翼文化重鎮的《文藝世紀》要厚得多,創刊號除前言後語外,分:文學創作、評論.知識.筆記、東南亞文學遺產、南洋民間文學及美術創作等欄目,表面很重視南洋的文學,實際上三十餘篇文章中,大部分為香港作家的作品,如:蕭鳴(何達)的〈讀《凌叔華選集》〉、洛美(何達)的〈談徐志摩詩作中的節奏〉、舒巷城的〈太陽下山了〉(長篇連載)、藝莎(譚秀牧)的〈寂寞的山村〉(中篇連載)、范劍(海辛)的〈夜歌〉、呂達的〈兔〉、羅玉良(羅琅)的〈波光月色,槳聲燈影〉、韓思莽(韓中旋)的〈美麗的女郎(外一首)〉等,全是香港文藝青年的創作,頗有點「客家佔地主」的味道。

此中特別要提的,是舒巷城的力作〈太陽下山了〉,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連載後還以南洋出版社的名義出了單行本,是〈太陽下山了〉最早的版本(1962)。《南洋文藝》刊香港青年作者文章的事實,據說一直到二十四期的終刊號亦改變不大,這得要等有人讀完了全刊才能証實,這本掛着「南洋」旗號的文藝雜誌,其實是香港文藝的分店!

──2016年8月
 10月發表於《文學評論》第46期

2016年10月16日 星期日

文藝書簡:Ha.TM

Ha,你好!

難得你喜歡我的東西,謝謝!

書兩冊今早(24日)寄出,估計一星期內可到。

1996年,從溫哥華駕車去洛杉磯,華盛頓州的城市只經過,沒居停,生活應該很寧靜,多華人嗎?

祝好!

TM

TM:

謝謝你的電郵,更感謝你的贈書,你我素未謀面,卻願以書贈我,豈非「書緣」乎!看來,讀書、賞書,還真有好處的!

讀你和馬吉在網上貼的淘書、談書、寫書,書話連篇,真教人讀得不亦樂乎!年前我還介紹越南舊友也一起來欣賞:原來書是可以這樣讀的,淘書是可以這樣寫的。你的文字紮實深厚,娓娓道來,讓人讀出知識,也讀出趣味。我尤其喜歡你寫的那兩篇小說〈賣書的•買書的〉〈跑票兒的〉,其中不少有你個人的影子。當我讀到阿木說「如果下個禮拜你來,我帶些當年的《當代文藝》畀你睇,登過我D文嘅,我都留起嚟……」想起上世紀七十年代那個痴過傻過夢想過的「我」──那個舊日的文青──莞爾之餘,不免平添一份淡淡的惆悵:一個失去的年代是永遠回不去了。讀〈跑票兒的〉,開頭幾段甚覺幽默,想是一篇風趣的小說,讀到最後,方知前面的風趣幽默,只為凸顯後面的心碎唏噓。「跑票」固然寫實,但「跑票兒」背後的辛酸故事,才是作者要說的。TM兄,感謝你寫出這些故事,這是兩篇很有深度的「移民文學」。

你途經西雅圖,沒有「停車暫借問」:此處可有陶淵明?是可惜了。西雅圖山明水秀,綠樹成蔭,不似洛杉磯,林木幾被山林大火燒盡。我曾多次慫恿詩友陳銘華趕快逃命,來西雅圖定居避災,奈何他放不下主編的《新大陸》,硬是不來。

我已退休多年,居家後院有菊可煮茶,他日你若再途經,邀你共飲。

Ha

Ha,謝謝你的回信。好書要有好的讀者,有深度的讀者才能看到寫作者的心意,非常感謝你對拙着的偏愛。

西雅圖雖然未住過,但知道那是個可愛的雨城,多年前看《緣份的天空》,對這個城市已有好感,希望將來有機會一遊。

我看了你那些小說的書影,以前比較少看言情小說,沒留意。連你提到的《環球文藝》都不知道,那是本雜誌?還是改革的三亳子小說?出的時間久嗎?

據說你是越南華僑,何以會投稿香港?

我只是隨意八卦一下,請勿見怪!

TM

TM:

《環球文藝》應是你和馬吉經常談論研究的「三毫子」「四毫子」小說的延伸革新版,不少《環球文庫》的作者後來都在《環球文藝》寫中篇,如亦舒、玄小佛等。我看你們在談完「四毫子」文庫之後,再無後續,甚覺可惜。到底文庫何時結束?因何結束?如何轉化為《環球文藝》?尚有待研究。以我所知,七十年代的《環球》採雜誌型式,厚128頁,以封面中篇小說為主,其他次之,主編是周恆。



我之所以投稿《環球》,原是一個意外。那期間,我的作品主要在南越十大華文報發表,同時也投稿《詩風》、《當文》,和司馬中原主編的《文藝世界》。後者的型式、內容、風格與《當文》相似,而且也是在香港出版發行(見附圖),不過,時至今日,已很少有人知道和提到它了。我曾嘗試到網上那些研究香港文學的網站去閱讀搜索,結果大失所望,大部分的研究者,或多或少都會扯到《當文》,但看不到《文藝世界》的身影。後來我才在一篇談論出版物的文章中讀到它的名字,但也僅止於此,好像它在香港的存在,僅僅是一個無關重要的名字而已。當然,《文藝世界》的壽命也很短,它是一九七零年十一月創刊,不幾年(我估計是一九七四年),即停刊。除《當文》外,我當時也常投稿《文藝世界》,到一九七四年即無作品發表,想來與其停刊有關。

話說回來,五、六十年代的南越華文報,已有文藝版的設立,用以鼓勵青年寫作者投稿,而七十年代是文藝寫作的顛峰時期,寫作陣容相當強大,十大華文報的文藝版(有的每星期出刊兩次,每次半版)已不能滿足作者的發表慾,稍有能力的人都紛紛向海外進軍。寫詩的,多選擇台灣的《龍族》、《葡萄園》及香港的《詩風》;為文的,則以《當文》、《文藝世界》為跳板。一九七三年,《環球文藝》登了一則小說徵文啓事,我試着投稿,意外獲獎,並可以成為其所謂的「基本作家」。我當時為給其他刊物報刊投稿,甚忙,約等了半年後,方開始在《環球》寫中篇。其他的,在我給馬吉的信中已談及,就不贅述了。

一九七五年四月,印支三邦的相繼淪陷,給香港文化出版物造成很大的打擊。越南、寮國、柬埔寨是香港書刊出版商在海外賴以生存的大本營,這些大本營的失去,讓出版物的生存無以為繼,紛紛停刊。我相信,《當文》和《環球文藝》的消失,亦與印支三邦的淪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期待以後的研究者,在回顧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出版物時,也能從這個角度作一個反思。

祝你平安!

Ha

Ha,謝謝你告訴我《環球文藝》和《文藝世界》。197O年代我全心投入三十年代舊書的世界去,完全忽略了香港的文藝,一直到如今才知道。它們的這段故事至今好像還沒有人研究,不如吾兄動動筆,把這時期的文藝史告訴大家。周恆好像還在香港,如果有人找她出來訪問,應該很有意思。我奇怪的是:司馬中原已經夠忙的了,何以還會為香港編一份文藝刊物?你傳的《文藝世界》書影,我在孔夫子拍書網上見過,當時還以為是台灣的呢!

盼望着你把那段回憶化成文章。

TM

TM,謝謝你的提議,也許將來我會考慮吧。其實我所知相當表面和有限,許多事情無法深入,應該由香港人去書寫比較好些。

下面是黃靜的論文:〈一九五O至一九七O年代香港都市小說研究〉,後面的「附表:一九五O至一九七O年代香港主要文藝刊物」,連出不了幾期的《海光文藝》也列入,唯獨遺漏了一九七O年的《文藝世界》,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Ha

Ha,遲覆,抱歉!

謝謝你傳給我黃靜的附表,很有用,待修正及補充。

我寄的書已收到了?

你是個有深度的讀者,望指正。

祝好!

TM

TM,書兩冊昨午已收到了,謝謝,讓你破費了。

打開郵包,馬上站着讀了好一陣。《詩葉片片》的封面圖案我在網上早已見過,那是你在加拿大住家附近拍的照片,想你也是喜歡秋天的人,我也一樣,加拿大和西雅圖的秋天美如童話,特別是十月中旬開始。去年我曾將多年與到訪朋友合拍的秋色編輯成圖冊,名為《秋天的故事》,拿到Costco印出,不是出版,而是自娛。圖冊共收64幀照片,每張配上我隨意發揮的簡短詩句或題字。我現挑選數張,與你分享。

《詩葉片片》所收作品,我在你的《許定銘文集》網站早已拜讀,技巧、文字、語意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原汁原味,不過,現代人已不這樣寫了。比如洛夫,他晚年的作品,已回頭走明朗路線,與《石室之死亡》相去甚遠;他的所謂「唐詩解構」,更是向他早年厭棄的傳統取經。重讀你這些詩作,讓我有回到六、七十年代的感覺,我深信,那是一個你我都懷念的年代。七十年代初,我亦曾寫過大量模仿性特濃的所謂「現代詩」,大部分發表在華文報,少量在羈魂、楚狂生等主編的《詩風》。這些東西,連同其他散文小說作品(七大本剪貼簿),在我逃亡離開越南之後,因「清除資產階級墮落文化運動」,全部被當時仍留在越南的家人燒掉了,如今我可以從剪存的詩友文友中找回的,只是極少一部分。這是為什麼當我讀到你的詩作,一方面懷念,一方面喟嘆的緣故。

《香港文學醉一生一世》真是一本難得的好書!無論是舊書、舊人、舊事、舊期刊,到了你的手中,皆化為篇篇讓人讀得津津有味的文章。我眼尖,打開書目,「高原」兩字跳了出來,忍不住翻開〈與「高原」的一次異域接觸〉,一口氣讀完。「高原」離不開《當文》,而《當文》曾是我投稿的刊物,「高原」出版的書,更是我年少時愛讀的書。你文中提到數次徵文,第三次的《苦與樂》,你會看到,約有九篇是來自越南的,幾佔了獲獎的三分之一。可惜第四次徵文時,西貢變色,越南作者不是身陷共區,便是逃亡海上,再無緣參與矣!

我最近常做義工,照顧老人,《醉一生一世》我會帶在身邊,隨時翻閱。再一次感謝你的贈書!祝你平安!

Ha

Ha,書收到真好,讀後,如有興趣可寫篇評論交馬吉的網發表,他會很快處理,就是沒有稿費,相信你不會介意。

原來你的照拍得那麼好,我很喜歡,尤其那些配詩,首首都很精采:


我輕輕落下
為了親吻
你長年堅忍的皺紋
為我,你已愛得夠深。

寫的雖然是紅葉和木地板的故事,如果送給她,一定能領略你的心意。


他留下顏料走了
我把秋窗塗成寂寞的顏色。

顏料是色彩的製造者,他走了,帶走了歡笑,卻留下了顏色,而這色彩不是斑斕的,卻是寂寞的。怎麼?顏色也有寂寞的?唯有那同感者,身受者,才能顫動的意境:就是那心靈的哀傷,歷久猶灰!

我最喜歡蝴蝶夫人那組,照片構圖漂亮,詩的意境深遠,一段愛戀故事,張力不絕,甚有意思。令人傷感!

一九六零年代,我們曾流行過詩畫相配的藝術品,既能詩,又擅畫的文友,常合璧發表,甚受歡迎。如今吾兄用照片配詩,同樣展示了個人的才華。


我出過一本盒裝的《浪跡天涯》,八組共九十六張名信片型的書簽,一張照片配一篇介紹的短文,背頁留空,可用作與朋友通信,或用作閱讀札記,非常有趣。我如今在洛杉磯(星期二才落機),手邊無書,他日回港,寄本給你。先傳兩組文給你看,可惜無圖。

TM

TM,歡迎回到洛杉磯!

兩組《浪跡天涯》,我看了,如果印出來,可以作為一本袖珍的「旅遊指南」。難得的是,這是文人寫的指南,沒有商業味道。




難得你喜歡那些圖片和配詩,我再傳上一組,與你分享;班門弄斧,讓你見笑了。

之前發給你的那幀「秋窗」,是攝於我家樓上一個窗子,窗子對開是一個小樹林,金黃的樹葉映照着窗子,格外好看,我忍不住忽發奇想,寫下了那兩句。為許多人來說塗着黃色的窗子不一定象徵寂寞,但為他走了的這一個「我」──這種無盡止的守候卻是寂寞的。另一幀你提到的「紅葉」,是攝於船隻出入的碼頭附近,地上鋪着木板,一旁植了楓樹。拍攝時我們把其他楓葉撥走,只留下一片。這片楓葉上面猶沾着雨水,像一顆噗噗跳動的心躺在斑駁的木板上。我將木板和秋葉擬人化,木板是秋葉棲身之地,年年如此,秋秋如是。如今木板老了,斑駁(皺紋)了,秋葉憐惜它,輕輕落下,充滿愛憐和感恩。至於那幀蝴蝶夫人的照片,攝於一日本公園,入門左邊有一個小房屋,從背後看,配上窗前楓樹和昏黃的燈光,非常日式化,蝴蝶夫人的故事馬上浮上心頭。其實,圖像和配詩,都應該留給觀賞者自己去琢磨、去想像,作為創作者,宜應靠邊站,避免指手劃腳胡說八道,因此,我不得不對自己咆哮:「Ha,Shut up!」。

祝你平安!

Ha

Ha,有一些圖本來沒甚麼好看,像深秋遍地紅葉上的兩截圓木,驟眼看去沒甚麼,但一加上了前世今生,加上的情意,卻又完全不同了。

又如全圖紅葉硬插了個人的背影,叫人看甚麼呢?接觸到童年和白髮,一陣心酸湧上心頭,久久未能平伏,這就是詩,就是扣人心弦的詩。

這些短詩真好!

我們一群文友在香港有個「鑪峰雅集」,逢星期日中午飲茶,擺龍門陣天南地北的閑扯兩小時,以談文說藝居多。來美前的那次,我在聚會上談到黄廣基,談到《文藝世界》和《環球文藝》,柯振中立即說記得,還提到千瀑。當年他寫了不少東西,常在《當代文藝》發表,後來移居洛杉磯,卻常回港。你知道他嗎?

TM

TM,今天因為要做義工,所以特別早起,趕快回你此信。其實像你一樣,我也起得早,通常五點半便起床,最遲六點。感謝你喜歡那些詩圖,我同意,有時平凡的東西,加上感性的文字,會讓人見出它的「美」。這些詩圖都是我閒時用來自娛,間中與同好分享,特別是越南的舊友,讓他們也能感受到原來秋天還有這麼多可愛的故事。

很羨慕你們文人詩友常有「擺龍門陣」茶聚的機會,這種雅聚在美國實在很難,大家都住得太分散了,能夠一起說東道西天南地北談何容易啊!柯振中我當然記得,七十年代常在《當文》或其他刊物讀到他的作品。其實香港不少作者、詩人的名字我都神交已久,只是不認識他們。1977年難民營時代,曾在《當文》讀過何文發一篇小文,文筆相當平庸,想不到四十年後,何文發搖身一變成為「馬吉」,細讀馬吉的文字,一個字:靚!

今天早上特從電腦找出兩篇評論發給你,因為我的ipad沒儲存它們。一篇是批評洛夫的解構詩,一篇是為余秀華喊話。兩篇都曾經在《越南華文文藝季刊》發表。寫洛夫那篇,是因為不少越華「詩人」,無論已定居他國或仍在越南,也無論新的舊的,都把洛夫當偶像般崇拜,洛夫這,洛夫那,要求大師寫序、題字、拍照、簽名⋯⋯形形色色的肉麻行徑,不一而足。有一陣子,許多人還學洛夫寫隱題詩,玩弄不倫不類的文字遊戲。如今的越華,在《解文日報》意識形態的口徑下,自無「文壇」可言,卻出了為數眾多的「詩人」,因而被譏為「詩人滿街跑」。我因此不得不借洛夫開刀,挫一挫那些洛夫迷。

祝你平安!

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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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錦忠:出版《文藝世界》的出版社也出版《武俠春秋》。《文藝世界》連載過亦舒小說,也刊台灣作家孟瑤、瓊瑤、段彩華等的小說。當年邁克也在那裏刊過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