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許定銘:盧文敏和他的《陸沉》

許定銘與盧文敏在茶聚中經常討論文藝

《燃燒的荊棘》書影

盧文敏的《文藝沙龍》

盧文敏曾任《文藝》編委

〈山洞〉原刊於《蕉風》
盧文敏原名盧澤漢,是位熱心寫作和搞出版的文化人,很早就開始學習寫作,一九五O年代末赴台灣師範大學升學時,其作品已被收入一九五九年出版的青年文集《靜靜的流水》中。在台攻讀期間,曾出版了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1961),又曾與胡振海(野火)、朱韻成(人木)、余玉書、鍾柏榆和張俊英等出版了一本合集《五月花號》(1959)。在這次處女航中,盧文敏的個人部分題為《憂鬱,遠了》,有詩、散文,也有小說。

一九六一年盧文敏回港任中學教師,教餘熱心搞文化工作,曾先後編過《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等刊物。

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學生報,經常被談及的只有《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卻從未見有人提過《學生生活報》,大抵出版的時間太短,知道的人不多吧!《學生生活報》是盧文敏主編的,也是周報,其形式、格調與《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近似,其社址在土瓜灣馬頭圍道永耀街十三號。《學生生活報》是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中創刊的。這份周刊只出了二十多期,前後大約半年左右,一九六二年四五月間就因經濟困難而停刊了。

《學生生活報》也像《中國學生周報》一樣,每期有一篇佔整版篇幅,約五千字的短篇小說,執筆者多為當時稍有名氣的文藝青年,後來還結集出版了一本《遲來的春天》(香港學生生活報社,1962)哩!

《學生生活報》停刊以後,盧文敏辦過《文藝沙龍》。這件事,慕容羽軍曾有這樣的記載:

……那時一位文藝青年盧文敏由台灣讀完大學回港當教師,醉心文藝,不斷和我商討,想辦一份文藝刊物,慫恿我來支持。……這位文藝青年說出了真正的要求,用我的居所為社址,每期寫三兩篇稿,指導他作實際編輯工作,可能還幫他拉些稿。……(見慕容羽軍的〈我與文藝刊物〉,刊一九八六年一月,《香港文學》第十三期,頁五十七。)

在慕容羽軍的協助下,盧文敏編的《文藝沙龍》於一九六三年七月十日創刊了。那是一份十六開,僅十六頁的純文藝刊物,只售三角而已。為了增加篇幅,《文藝沙龍》的封面和封底也採用同一種紙張,全部用來發表作品。第一頁刊出的,是代替發刊辭的〈文藝沙龍開卷語〉,標示了這群「沙龍文人」的立場,「……我們站在文藝立場上既不能盲從,亦不能偏激,所以,我們有必要出現一個並不嚴重的而可以白由揮發不同見解的沙龍(Salon)」,表示了他們「我們沒有功利,我們只有熱忱!」的沙龍精神。

這一期以小說佔大多數,慕容羽軍的〈沙龍飄在夜的曠野〉、盧文敏的〈秋底淚〉、梓人的〈列車〉和雲碧琳的中篇連載〈空白的夢〉,水準在當時一眾文藝青年刊物之上。散文方面,有李輝英的〈夜與充實〉和趙滋蕃的〈美與醜〉,作家群像專欄,由巫非士(慕容羽軍)介紹〈沙龍式文人──徐訏〉;此外,還有辛鬱的詩作,諸家的〈文藝之窗〉,編輯人的手記……真想不到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頁的雜誌,居然能包含如此豐富的內容。由一位初出道的文藝青年作編輯的雜誌,能邀到名家助陣,是難能可貴的。

據慕容羽軍說,《文藝沙龍》曾出過六期左右,但盧文敏接受沈舒的訪問時卻說,只出過三期左右,都不是肯定的期數,而我手上就只有創刊號這一期,無法窺其全豹。

一九六三年七月,丁平編的《華僑文藝》改名《文藝》,盧文敏加入成為編委。編委沒有實務工作,只偶爾茶敍,討論有關文藝寫作及編務方針,主要是介紹一些稿件。但盧文敏此時期用心寫小說,在《文藝》上發表過〈愛與罪〉、〈婚筵上〉、〈鬱鬱園中柳〉、〈微波〉和〈爽約的高潮〉等小說。《文藝》第十四期(一九六五年一月)停刊後,盧文敏依然努力寫作,其作品除了在本地發表外,菲律賓的《劇與藝》和馬來西亞的《蕉風》都常見他的作品。

一九七七年盧文敏離開李求恩中學後,全力搞出版和寫作。七八十年代他在香港辦過《醜聞》、《風雲》、《黑皮書》……等好幾本雜誌,分別用孟浪、老偈、貝品清,白水晶、霍愛迪、艾迪等多個筆名在《天天日報》、《新報》、《新夜報》、《新知》、《藍皮書》等報刊寫下近千萬字的流行作品,包括偵探、靈異、愛情、魔幻、科幻等小說,結集出版過《閻王令》(1987)、《變色幽靈》(1987)、《通靈怪嬰》(1988)……《魔域翡翠》(1992)等十多册單行本。

一九八五年,他離開香港到台灣發展,與林德川合作,分別成立「金文」、「美麗」與「追星族」三間出版社,出版通俗小說,並將台灣通俗雜誌「香港化」,還購買版權出版香港慕容羽軍、雲碧琳、林蔭及沈西城等人的小說,直到二OO五年退休回港。

盧文敏認為「文學不應該太狹窄,除了嚴肅的作品外,也應該包括流行和通俗的作品。而作品的好壞,並不在於它是嚴肅還是通俗,最重要是看作品本身有沒有特色,能否表現人性與社會的面貌。」(見沈舒的訪問

對他這種觀點,我相當同意。但我總覺得:一個在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香港,肯投身《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這樣的純文學報刊,不計回報,默默地努力工作的文藝青年,在香港的文學史上,是應記一筆的。盧文敏的十多本創作都是流行文藝,純文學只有詩集《燃燒的荊棘》,的確是少了些。故此,自二O一三年認識了盧文敏後,我經常鼓勵他把一九六O年代的文學作品出本選集。三年後的今天,他終於從三十多萬字的純文學創作中,精選了這本《陸沉》!

《陸沉》全書約十萬字,包括了〈泥鰍〉、〈山洞〉、〈裂鏡〉、〈暮色〉、〈自殺者〉、〈親愛的貓〉……等十五個短篇,此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一九六六年曾奪《中國學生周報》徵文公開組第二名的〈陸沉〉。

〈陸沉〉是地方色彩非常濃厚的香港故事,要欣賞〈陸沉〉,得先要作心理調整,把時空跳到一九六O年代中期,場景則安排在九龍城和銅鑼灣的避風塘。

一九四九年大批湧來香港的難民,經過十多年的努力,生活終於穩定下來,加上政府推行免費小學教育,興建公共房屋,市民的生活漸上軌道。不過,仍有不少市民因人浮於事,無法找到工作,生活苦困而尋求刺激,聚集街頭、茶室閑扯,或躲到警力不足的地方聚賭,引伸不少罪案。尤其一些失學及失業的青少年,為求自保及欺負他人而取得甜頭,往往結集成小群體,像小說中的「紅背心黨」,他們一群十個八個人,大多結集於一些小茶室作總部,或聚賭,或調戲婦女,甚或幹些小型罪案,輕者被稱之為「阿飛」,幹大罪行的,則成了黑社會。

「紅背心黨」 的一群,以毛大頭為首,成員有先知約翰、甘迺迪二號、東方甘地、BB土產、赫魯肥象、孫悟空……等人,從他們的外號看,他們應該是略有知識的不良少年,最多是欺負善良,頂多吸吸白粉,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他們之聚集一起,並不是想幹壞事,而是打發時間,幹一些連成年人也不敢幹的事。
這樣的小群體,當年是全港各區都存在的,尤其是徒置區及廉租屋區,更是無處不在,極之普遍。盧文敏把「紅背心黨」 的老巢安排在九龍城,因為它毗鄰城寨,是黃賭毒的集中地,實可作為這種群體的代表。

至於銅鑼灣的避風塘,一直是香港著名的旅遊勝地,遊人多喜歡到此,由小艇轉駁到避風塘內較大的艇上,品嚐海鮮及聽音樂。據說,有些划艇的疍家少女還兼營娼業,故此,尋芳客亦喜到此處活動,產生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寫作人亦愛以此作背景寫小說,較著名的是舒巷城的〈香港仔的月亮〉(見天地版劉以鬯編選的〈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寫的雖然也是艇妹的生涯,但與〈陸沉〉的故事卻截然不同。

〈陸沉〉寫「紅背心黨」眾人到避風塘玩,約翰先知愛上了艇妹蘭香,瞞着眾兄弟與她來往。

蘭香告訴他一個流傳於疍家的古老傳說:扯旗山上有一塊蠄蟝石,每年向上爬高一吋,到牠爬到山頂時,扯旗山便成為維蘇威火山,嘩啦啦地噴出灰霧、岩漿、火舌……,香港便要陸沉了……。後來蘭香給深水埗之虎收起來了,估計過不了半年,她便要給老虎賣到小舞苑去賺錢。

先知約翰得到這個消息,整個人崩潰了,仿如墮落到深淵,感到人世已走到盡頭,蠄蟝已爬到扯旗山頂,而香港也要陸沉了……。

故事並不錯綜複雜,賺人熱淚,但它反映了一九六O年代某階層人物的生活實況,這裏有灰色的情愛,有無所事事的小流氓,有用爛牛肉貼在大腿當腐肉騙人的乞丐,有經常擔心自己會被非禮的無知少女……,這是一九六O年代香港一角的剪影,是時代的紀錄,是極具本土特色的創作!

此外,〈泥鰍〉和〈山洞〉都值得特別一提。

〈泥鰍〉最初也發表於《中國學生周報》,後來被收入友聯出版社六十年代中期出版的短篇《新人小說選》中。《新人小說選》是當年很重要的選集,是《中國學生周報》傑作的精選,十七個短篇中包括西西的〈瑪利亞〉、林琵琶的〈褪色的雲〉、朱韻成的〈在盲門外〉、陳炳藻的〈籬邊的音樂〉、崑南的〈愁時獨向東〉、亦舒的〈鳶子〉、綠騎士的〈星落〉、欒復(蔡炎培)的〈煤生〉……等,盧文敏的〈泥鰍〉置身其中亳不遜色。

在酒樓當會計的勞先生,家住徙置區,每日過着刻板式的生活:受部長的閒氣,受同事的白眼,終日擔心柴米油鹽……。某日走過每天必經的污水溝,見到一條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泥鰍,「看來溝水雖然是污垢混濁了些,但牠一離開了那死水,竟連生命也要丟了。」勞先生就是那條活在臭水溝裏的泥鰍,人生是如此無奈。這不單是勞先生的無奈,應該也是盧文敏的無奈,同時也是六十年代很多青年的無奈與痛苦。〈泥鰍〉在當年很受重視,後來還被選入李輝英和黃思騁編的《短篇小說選》(香港中國筆會,1968)。

讀盧文敏的短篇,令我久久不能釋懷的,則是一九六六年發表於《蕉風》中:那黝黑無盡的〈山洞〉。

年輕女教師楊依伊讀大學三年級時,在馬料水火車站結識某鐵路工作人員,被他誘進山洞裏强暴並懷了孕。孩子流產,她畢業後當了教師,但「山洞」的陰影卻像噩夢般纏繞着她不散,無論走到哪裏:課室、教員室、生活圈……,全是她的「山洞」。她把人分成兩個極端:校長莫神父是神,誘姦她的鐵路漢子是魔,生活上接觸的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多餘的人……。最後,楊依伊鑽進牛角尖去,躺到「山洞」內的鐵路軌道上,探索這無盡的人生「山洞」,是否另有光明的一面?

盧文敏的〈山洞〉摒棄了一般順序的寫法,他先從楊依伊在教室內受學生的私語竊笑,到教員室內被同事冷嘲熱諷老姑婆,然後跳接到多年前的馬料水,然後又回到現實的操場,再轉到……。整篇小說除了時空轉換,可以說全是楊依伊的心理活動,這在一九六O年代中,算是較新的寫作手法。

〈山洞〉比他享譽盛名的〈泥鰍〉和〈陸沉〉毫不遜色,是盧文敏的傑作之一。

其他的短篇中,構思比較出色的是〈暮色〉。〈暮色〉中那位老師,愛上年紀比他少十多歲的學生,想愛卻又不敢愛的矛盾,加上那些鎖在抽屜裏的情書,組成的一段情愛,是含蓄而又朦朧的。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在未知、難知、含糊中才引人探索、發掘的,這就是小說的成功之處。

讀小說,我比較喜歡讀小說人物的心理變化,盧文敏在這方面相當出色,像〈裂鏡〉中的他,在準備出國升學前整理舊物,撿出來一張發黃,且中間用刀片割了一個洞的舊照,勾起一段粉紅色的舊夢,全文偏重他的心理描寫:

摸着這挖空的照片,就像摸着一個裂鏡。鏡雖然是裂了一點,但對於一個麻子姑娘,還可以清楚照見他自己。但照見他那把刀片挖過的洞時,就像也挖去自己的一顆心。

挖了洞的照片像裂鏡,挖洞時像挖去自己的心,很有意思。

《陸沉》內的作品,雖然全是半世紀前的創作,但,盧文敏的小說,勝在題材多樣化,不必我在此喋喋不休,打開書,不同的讀者自會讀到自己喜歡的故事!

──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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