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遺作整理和出版的波波折折
盧蒼
殷海光在1969年9月16日病逝前,台灣還不能順利出版他的著作,他在香港的學生黃展驥、羅業宏、林悅恒都希望趁機會發一筆橫財。可惜他們不够努力,平時沒有搜集閱讀老師的著作,所以殷逝世前口述、陳鼓應筆錄的《海光文選自叙》親筆註明面交筆者。黃羅林臨急拼揍匆匆出版的殷海光近作選的質量極差,影響銷路,血本無歸。
我不是殷門子弟,但搜集殷的著作最有成績。殷太太曾經來信香港訊問應該授權給誰來出版,她的選擇只有二個﹕台灣的李敖和香港的黃羅林。李最有魄力,但在台灣出版後恐怕被當局查禁﹔黃羅林不用憂慮查禁,但他們沒有材料。
雖然區區不在被考慮授權之列,我認為授權與否根本不重要﹕放目四顧,授權文集或傳記雖然有家屬提供材料,出版物本身的學術價值并不見得高,例如Jacqueline Kennedy 授權William Manchester 的JFK傳記。
殷氏去世,殷太太怕國民黨特務搜屋,分批托羅業宏(香港居民、太太是美籍華人)和洋人帶遺物到香港寄存。她說﹕羅帶走的一袋有殷在重慶出版的舊作。她授權我向羅索取,羅死硬不給。我向林悅恒投訴,林向羅取得了,但說袋內根本沒有殷的舊作。
我本來已和王敬羲說好了,以下三書由我編輯,文藝書屋負責出版﹕社會政治言論集,學術論文集,書信集。出於對殷門弟子的尊重,以及我的「明人不做暗事」的一貫原則,我把這個計劃向時任友聯出版社社長林悅恒透露。林聽了,堅持要我交給友聯出版,每集預付編輯費,數目和文藝書屋相同。他又强調﹕友聯是有限公司,帳目公開,不會欠版稅,而文藝書屋是王敬羲私人商業,王不會付版稅。我向胡菊人和許行(徐國雄)請教,他們都告誡我,和王敬羲打交道要萬分小心。我也請教過殷太太的意見,因為版稅一律歸她所有。她認為交給友聯出版好些。我想﹕有胡菊人和殷太太在我背後撐腰,相信林悅恒不會做出對我不利的行為。
結果證明我的想法太天真,大錯鑄成,走進了林悅恒設下的圈套﹕付我一些編輯費,引誘我把珍藏的材料交出來,他便可以為所欲為。
他付了我一千港元編輯費,我把社會政治言論集發稿付排,林給我看美術家文樓設計的書套,令我又吃驚又憤怒。在此之前,我對文樓其人和他替友聯設計的其他書套早有認識。早在六十年代初期,文氏已經是知名的雕塑家,他設計的書套却不敢恭維﹕在他作為美術家的極端自我中心的心目中,自己的浮雕設計重於一切,他千篇一律地把自己的浮雕設計覆蓋在書脊上,書本放在書架上,讀者根本看不到書名。我常去旺角逛書店,當然也去友聯,早已對文樓設計的書套有印象。
林悅恒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居然擅自找文樓重施故技,替殷海光選集設計出沒有書名的書套。我提出意見來,林臉露鄙夷之色,說﹕「你懂什麼!文樓是美術大師嘛,他的設計不能改。」我反駁說﹕「他可以是美術大師,但他的書套不適用。」林不同意,我說﹕「我們不妨取消合約,我願意退還編輯費,我把書拿去別處出版。」林還是不同意,我一走了之。隔天,林通知我,取消文樓的設計,書套由我負責。我的設計表現了殷的孤苦悲愴,林毓生很欣賞。
完成第一集之後,我繼續發第二集的稿件,並要求林按照合約支持編輯費。豈知他一口拒絕,堅持要我繼續發稿。如此惡劣態度,我知道無法繼續下去,便停止發稿,發出的第一批學術稿件也沒法取回。事後我曾在《明報月刊》發表了一些殷海光的信件,並說明殷海光文集出版觸礁。胡菊人說﹕林悅恒打電話提出抗議,還說希望我繼續完成編印的工作。我問﹕他會付編輯費嗎?胡沒有回覆,我也沒有再和林悅恒聯絡。
不久,我收到容永道會計師樓來信,說他們負責替友聯核數(auditor),要我證明收過一千元稿費。我回信反駁說﹕那一千元不是稿費,而是編輯費。我沒有替友聯寫稿,何來稿費?(我和容永道的信件來往都是英文。我當時在中環國際公共關係有限公司工作,也是由容永道負責核數,所以熟識有關英文業務術語。)硬是把我主編殷海光文集的報酬改為稿費,也可看到林悅恒何等無聊。
1975年,我在積極計劃來美深造,知道去國之後便沒機會再和香港文化界打交道,於是跟王敬羲聯繫,希望文藝書屋出版其餘二冊殷海光文集。可是王說學術銷路不好,只同意出版書信集。這就是今天到處翻印和徵引的殷海光書信集。
事隔三十多年,翻閱政論集和書信集,都覺得當時的確老老實實地下過一番心血,二書都有中英文索引,校核細密,錯訛不多。三十多年後仍然感到滿意和自豪。二書每本前後只拿到一千港元編輯費,從來沒有收過一文版稅。若是發生在今天,我肯定做不出來。事實上,三十多年來,有能力整理殷海光遺作者,只有李敖(老年輩)和黎漢基(青年輩)可以和我比擬,但是他們再沒有出版殷作做條件了。
殷太太托人帶去香港的東西,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歐達偉夫婦(David Arkush,費孝通研究專家,現任教愛荷華大學史學系)負責帶走的殷氏的來鴻去雁,成為書信集的基礎。我來美前,匆匆把那些原始材料寄給林毓生,理由是﹕林一直在關懷着殷海光文集的出版,那些原始材料只有他最能了解和最感興趣,而他當時在維斯康辛大學的地址最方便最可靠。結果他真的利用了那些材料出版了殷海光林毓生論學集,然後把材料捐給了史坦福大學胡佛圖書館,沒有辜負我對他的信任。香港寸金尺土,人情淡薄,我不認為是殷海光材料的理想寄存之地。
政論集和書信集出版後還有一件罕為人知的軼事﹕我希望取道台灣去美入學,但預料小名已榮登國民黨禁止入境的黑名單﹔胡菊人熱切地建議由他的證婚人徐復觀擔保。徐曾任蔣介石秘書,經常來往港台之間,認識負責簽發入台證的人,他一口答應幫忙,還胸有成竹做說「凡是中國人都應有入台權。」豈知他老人家仗義替我呈遞申請表格,居然撞了硬釘子,蔣記的僑務委員會通知他拒簽,證明我的懷疑確實有根據。
隔了冗長的十五年,我才於1991年持着美國護照成功地踏足寶島。
此文于2010年06月01日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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