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距離》有關生命悖論的種種
阿爾謝尼
潘國靈第四部短篇小說集以《親密距離》命名,另附德文名稱Fort, Da,意指一種消失與尋回的周而復始遊戲,也寓意生命中一種尋得後卻必須步向失去(或衰朽)、及又迎向「再得」(惟一條河不能踏足兩次)的迴旋狀態。愛情的主旋律背後,是對生命成長的一種晶瑩剖白。那具備潘國靈多年來在小說裏的重複調性,作家奈保爾曾說:「在我的文學事業的無論哪一個階段,最新的一本書總是包含所有先前的書。」觀乎潘國靈十三年來四部小說作品來看,無疑也傾向於此。
一開始,潘國靈的作品就愛從存在命題出發,《傷城記》寫於九七回歸前城市與成長之傷逝、《病忘書》道盡都會與人心之疾病與遺忘、《失落園》再以消失與偏執為旨,並以文字構築一個獨特的詩意境地,實驗性強。儘管潘的早期作品尚有摸索痕(技巧上見一直的實驗與改進),卻從不失赤子真誠。箇中自省與哲思味道濃郁,間或出現黑色幽默,冷冷的調子與沉重底蘊,呈現作家對生命的一種嚴肅叩問態度;重量也許叫人難以消受,但喜歡讀他的小說的,本來就是「樂於」被這種漩渦式的自省思想拉力吞噬,創作上,他無疑選擇忠於自己。
評論者與讀者只要細心閱讀,不難發現作家的書寫風格愈趨靈巧精緻,多年來作家關注的命題環環相扣(可見它們早注入作家血液),從《失落園》過渡至《親密距離》,愈發看到潘國靈那匠心獨運的詩性句子(這回更巧妙地注入中國古詩詞),如斯俐落精煉,進出自如;可以說,潘的作品尤其適合誦讀,是字裏行間總散發淡淡哀愁的詩小說,起落有序,節奏性強。
十四短篇小說
《親密距離》全書共十四個晶瑩剔透短篇小說,分成兩部分:「傾愛之城」與「藏身之所」,與其說是關乎「愛情」與「身體」,更準確的說法,毋寧說是有關「靈魂」與「肉身」。那是潘國靈一向在文學作品裏關注的母題,從兩者的探索,以詩性調子展開一連串關乎生命漩渦的命題:存在、愛情、城市、距離、親密、消失、遺忘、孤寂、憂鬱……但命題本是理性的概念,打動讀者可是當中回到人間的血肉。
說潘國靈這回的小說輕盈多了,是因為這回多了一種舉重若輕的筆觸,可故事背後,仍不乏生之重量。薄薄的一本小書,絕不宜一口氣閱讀,反過來,緩緩的念來,更能感受作家那種精煉的觀察與對生命之體會,否則準會錯過。從篇首的〈遊戲〉開始,作家和讀者玩一個「後設」遊戲,「傾愛之城」這一部分,以〈遊戲〉這個以雙人對話(可能也是一個癡情者喃喃自語的內心獨白)的實驗小說作開端。小說開始,作家以上帝角度,借人看螞蟻(與虐殺螞蟻)帶出一種哲理式的反思,這是「傾愛之城」部分唯一以全知上帝作小說的敘事者,彷彿也為接下來的十三個故事鋪陳了一種不能言說的神秘——也許,是作家冥冥中深信造物主上帝的存在(衪存在,卻不參與);也可能意指充當上帝的作家隱身其小說之間;更甚者,上帝本是接下來小說中的敘事者「我」——「他不是螞蟻,不是上帝,他只可能是人。但因為有了想像,在靈神出竅的瞬間,他成全了三個分身的自我轉化。遊戲之中竟然有如此重大的神聖性,秘而不宣。」(〈遊戲〉頁8)如是,螞蟻、人與上帝,彷彿成為三種密不可分卻又充滿晦暗不明之關係。一開始,正正點出了書名「親密」與「距離」的一種連鎖式弔詭關係。
宗教 作者喜愛的另一命題
宗教向來是潘國靈喜愛涉足的另一命題。個人上,屬於追本溯源之成長必經之路(我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生活上,象徵個人對自身與外在價值的抗衡;廣義上,是尋求救贖的一種終極途徑。《親密距離》裏,時有關乎宗教的指涉,年輕時的教友觀影活動(見〈光與影之袂離〉),愛情與信仰的背道而馳(見〈信者與不信者之旅〉),甚至落入世俗生活,也遍佈宗教儀式(不斷每天切洋求得淚水的貧淚人、到電影院看電影的宗教性執著、為一所餐廳而定立的某種飲食儀式、對小時候從手裏掙脫紅氣球的耿耿於懷),跳出文本,也可見作家借文學書寫尋求靈魂釋放、生命救贖。
小說人物大多被構築在一個清醒(無疑亦痛苦)的世界(儘管外表上風平浪靜,溫婉如常),〈遊戲〉裏談及那無休止的「捉迷藏」與「點蟲蟲」遊戲,正是如同生命鐘擺(必然的親近與分開)的詩化寓言,也貫穿全書小說人物的內在特色——對生命中虛妄的追求,明之不可為而為之。於是,讀潘國靈的小說,總少不了一層向內(在/心)推進與叩問的經驗。
對於敏感度高的作家,小說裏的外在環境,往往是人心的借喻場所。〈波士頓與紅磚屋〉借灣仔之熟悉的地標,展示出歷史之消失與情感之虛妄,就是相當細膩動人的篇章;〈距離〉寫一個情感零餘者之觀察,有趣是,他的觀察卻是借助三位陌生又熟悉的人物(看更伯伯、洗衣店老闆娘、茶餐廳服務員)對自己的反觀察,讀來叫人神傷;〈巴士無窗〉又是一個對原初執念的故事,與其說是巴士無窗,不若說是心房之關閉;〈信者與不信者之旅〉寫一對伴侶的屬靈之旅,倒過來成了戀人出走的誘因,蛇太的出場尤其意象豐富,愛情之測試,也是個人忠於自己的測試。
如上文所述,小說下半部的「藏人之所」,作家以「肉體」為主旋律,其實靈與肉,隱隱藏牽連——肉身不適,恐懼蠶蝕心靈。「恐懼」是看罷這部分小說的深刻體味。〈三點鐘〉寫這個不上不下時分所暗藏的靈魂不安,寫一位憂鬱病者的感傷,淋漓盡致。〈貧淚人〉與〈頭頭碰著黑〉看似兩個基調完全不同的作品(一重一輕),實質寫人性之陰暗,每個人背後有巨大的陰霾籠罩。
篇幅有限,本文只能輕輕點題一說。潘國靈的小說就是一座歌德式的城堡,它陰暗、堅固、華麗、寂寞……等待有心人慢慢進入每所房間,逐一細味。
(原刊二0一0年八月一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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