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星期日

黃洋達──港式文化的告白

黃洋達──港式文化的告白
文:鄧鍵一、馬傑偉、梁款
圖:葉漢華
編輯:蔡曉彤

【明報專訊】黃洋達(阿達)是編劇,也是財經小說《金融刺客》和《金錢師》的作者。財經小說四個字,在這個國際金融中心,十分陌生,粗略回顧,梁鳳儀已經是上一個耳熟能詳的財經小說作者。當年自信爆棚的香港本位、北進想像,幻想香港的商界翹楚可以在神州大地呼風喚雨。演進至今日,變成了阿達筆下小說角色葉森口中「所有廢話都可以偽裝成真理」的地產金融霸權故事,目標再不是揮軍北上,而是要整治本地財閥。



阿達1979年出世,六四、移民潮,他都有印象,依稀知道在大陸上街遊行會搞出人命,班上會有同學退學移民。2001年浸會大學電影系畢業那年頭,電影業日漸萎縮、電視台不思進取,他仍然大膽投身編劇創作,一直工作至今。電影《72家租客》、《Laughing Gor之變節》;電視劇《衝上雲霄》他都有份參與。

香港新聲「文化代言人」的銜頭,阿達愧不敢當。但是,對世代這回事,他有自覺﹕「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八十年代出世的人,走不了的。離開(移民)這回事,我們覺得很陌生。上一輩人跟我們不同,他們在香港土生土長,卻曾經放棄這個地方,或萌生過離開的念頭,後來又突然一一回來,繼續霸住個位。我們經歷過這個時期,看他們走了又回來,對香港的看法,應該跟他們不一樣。」

跪拜中國

雖然大學主修電影,是所謂的「學院派」,但阿達知道要入行,紅褲子系統才算正路。還未畢業,他已經參與製作陳果的《細路祥》,幫手執頭執尾,只收車馬費。但是,畢業碰911,電影業界沉淪,他不得不另覓出路。在杜國威的引薦下,他加入了TVB訓練班,開始了編劇事業。兩年後,重投電影界,繼續做編劇。如是者,不斷在電視和電影之間的旋轉門來來往往。

阿達於後九七初期入行,那時合拍劇、合拍片的苗頭初現。初來到,他已經要學習與時並進,跟中國的審查制度周旋﹕「我創作過一個關於吳越爭霸,講越王臥薪嘗膽的故事,審批回覆卻指故事中的越王機心太重。我很疑惑,越王怎樣可以光明磊落地臥薪嘗膽呢?又或者,一個無關痛癢的鏡頭,無意間拍攝到很遠處某位幹部的大廈單位,原來是泄漏國家機密。」

無論中國的審批制度如何光怪陸離,龐大的市場總叫人垂涎三尺。以往討論的北進想像,是強勢輸出香港文化,今天現實卻是,香港的電影創作者紛紛朝北看,迎合內地市場,變得愈來愈沒有自信﹕「以前新藝城的年代,香港戲根本沒有考慮過拍畀咩人睇,我們自己覺得好睇就去拍。以前的香港戲也賣到東南亞,以至全球的華人市場,但我們也沒有考慮過他們的品味喜好是什麼。以前我們覺得什麼好笑好睇,就去教其他人什麼是好笑什麼是好睇。一直以來,香港都行得好前。

「現在,我們時時刻刻都在猜度中國眾觀的品味,例如,以前有人認為如果要將香港2005年的潮流放到大陸,可能稍為退到2004年的品味水平,他們已經接受或者追趕得到,但現在的情是,我們一下子退到了九十年代的品味水平來迎合他們。」

「如果說這是面向中國,實在面向得滯,有少少跪拜中國。」

「現在的人常常說上海會在文化上超越香港,我經常來往上海,很奇怪,人行街唔會讓路、搭地鐵唔會排隊,這個社會,居然會在文化上超越香港?簡直是不可思議。」阿達認為香港仍有優勢,只是自信心動搖了。

香港有沒有前進過?

阿達不止一次強調,他根本擔當不了什麼文化代言人。二十年前,是徐克、曾志偉;二十年後,仍然是徐克、曾志偉。縱然有新人進進出出,但擔大旗的人,分別不大,都是以前的大佬。

港產片的黃金時期,把阿達招攬進入了電影電視行業。在他心目中,九七前的九十年代,是香港電影最燦爛最精緻的日子。那個時候,徐克踏入了高峰、關錦鵬大熟大勇、王家衛鋒芒嶄露,是港產片的收成期。香港電影,曾經有很多可能性。

回看以前,對照今天,阿達慨嘆,香港的創作很久沒有前進過﹕「北望神州後,香港就是跟隨大陸的品味,香港本身沒有行前過。現在的中國需要那個時候香港的品味,香港電影人就把八十年代那一套創作方式複製到中國,只是由粵語變為國語。」

當然,近年不少合拍片資金較強、製作規範較大;此外,以香港口味為本的港片產量減少,但劇本、製作較精緻,亦有小量的創新嘗試。但整體而言,多元性、本土性、文化活力不及八十年代中後期及九十年代初。

「本地市場也差不多,《學警狙擊》跑出了Laughing哥,其實謝天華只是演繹九十年代他飾演蠱惑仔那種戲味,讓大家發覺,原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睇過蠱惑仔戲。所以,當時邱禮濤跟我和一眾編劇構思《Laughing Gor之變節》的時候,已經很有意識地把九十年代的蠱惑仔戲、爛仔戲,再拍一次。到構思《72家租客》的時候,我們把香港久違的新藝城式胡鬧、喧嘩、大堆頭的喜劇,放膽複製一次,又work!」

《72家租客》大收,卻令阿達感到一點困惑﹕「我自己八十年代都是看這些,其實係咪真係咁好笑?」現在的中國需要以前的港產片,老橋段老點子在當下香港翻炒再翻炒,又仍然有味。阿達認為,所謂文化代言人,仍然是「佢」,不是「我」。

阿達口中的「佢」,曾經開創了香港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也給今天的香港流行文化設下了各種規限。今天的創作,「佢」會認為,有很多題材「唔做得」﹕「香港很缺乏關於社會議題的電視電影作品,即使有,例如《天水圍的日與夜》,也很低budget。佢認為香港market接受不了社會議題的作品,唔好搞。但是,為什麼《告白》會在香港大收?難道香港人關心日本的教育問題多於香港的教育問題嗎?其實,佢不是沒有做過社會議題,新浪潮做過、甘國亮做過、電視做過、電影做過。但是,佢不做的時候,整個行業好似冇人做,也很難做。」

同樣,阿達嘗試創作財經犯罪的故事,也吃過閉門羹﹕「他們覺得,財經犯罪咁複雜,唔好搞。拍財經犯罪不如拍番警匪片,槍殺人,搶黃金,觀眾一睇就明。」因此,他只能在《明報》默默耕耘,寫成了《金融刺客》和《金錢師》。以銷量而言,說不上大收旺場,但小說一印再印,至少證明了,這個題材在香港有market。他希望先在流行小說打開新路。畢竟一代有一代的聲音。沒理由在九七後影視低潮時放棄本土文化創新。

阿達在電視圈工作,卻不諱言今天本地電視劇脫離生活,缺乏精工。由於產量高、成本控制嚴,罐頭情節大派用埸,舊橋用完再用,但求過骨,不求甚解。例如大結局經常出現「燒食」之類的場面,為的是方便多位角式出場;又例如親朋戚友多住隔籬左右,方便偷聽、撞破。今日的無劇集,被網民稱為「膠劇」,更在香港網絡大典羅列出無線劇集常用情節,例如「阻止敵人的最後一招是抱腿,而抱腿的結果一般都是壯烈犧牲」、「一班人逃走時,總有一人會拗柴,然後說﹕我唔得喇」、「閉關練功的時候一般會出事」、「老爺之角色死亡率為100%,老太/奶奶之角色則長命百歲」。訪問前,我們互相傳閱一篇TVB追擊報道,《南方都市報》的特稿,叫「TVB電視人的生存狀態」,力指無電視故步自封,機構運作愈來愈工業化、工資低、工時長、員工士氣低落,創作劇集流水作業,成本受限,製作條件拮据,已失去舊日與港人同呼吸的感應。我們問阿達這篇文章有否誇張;他說文章所指,他不感到陌生。

香港有沒有Woody Allen?

九十年代有一段時間,不少香港導演義無反顧「勇闖荷李活」。今時今日,同一批人,義無反顧擁抱中國。九七前,他們嘗試投入跨國體系的懷抱;九七後,他們嘗試討好龐大的國內潛在市場。相對於年輕一輩,他們其實很少花心思細味自己親手打造的香港流行文化。

阿達在香港電影充滿自信的時期成長,在香港電影開始放棄自我的時間入行,對香港文化,他憂心,正因為憂心,他覺得更應該認清自己,拿出自信﹕「Woody Allen是一個很好的例子,Woody Allen不會諗人點睇,不會考慮觀眾是否睇得明。他覺得自己係New Yorker,覺得New York好正,就拍New York,觀眾自然會睇。我覺得香港人現在欠缺的正正是這種文化自信。」尤其是,當市場上充斥《全城戒備》、《摘星之旅》之類的偽港產片、偽香港劇的時候,阿達這番「回歸港產、提升港產」的說話,特別啱聽。

香港流行文化,唔好死!
李惠銘(中大文化研究三年級生)

【明報專訊】在訪問過程中,我感受到阿達對香港流行文化的信心,他認為這個圈子仍有實力和創意,只是參與者不夠自信。我聽有點驚訝,因為一個親身經驗到內行限制的insider,竟然如此樂觀,顯然不相信「港產片已/會死」。

我等「八五後」青年,在流行文化質素和影響不斷下滑的處境中成長。上一代說的什麼電視經濟很強勢、樂壇百花齊放、港產片充滿活力,我們統統沒有經驗過。我甚至懷疑,那個時代是真的金光璀璨,還是純屬上一代的懷舊。

誰能跑出,擔當他們的角色?

今天,馬傑偉、吳俊雄說香港有新的文化代言人,彭麗君說後九七港產片不斷掙扎,但黃昏未晚。我們卻不敢樂觀﹕曾志偉、劉德華提攜了多少新人,但誰人能跑出,擔當他們的角色?亞視股權和管理層變了又變,每次學者都說「帶來新氣象」,但換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鬧劇和失望。唱片公司挑戰電視台和K場霸權,我們拍手叫好,拍到累了仍未見進展。工業體制和文化政策五十年不變(或變得更糟),政府(以及不少業內人士和觀眾)仍然信奉積極不干預,只提供小恩小惠式的資助和貸款,致獨立景觀幾乎只有學者和主事者才尋找得到。面向中國市場,創作人又怎樣自處……

說着說着,好像新的舊的也無法給人希望。然而,每當我憶起很多港產電影和流行曲對我成長的影響和箇中共鳴,我仍會很阿Q的想﹕香港流行文化,唔好死!

(原刊二0一0年十一月十四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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