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2日 星期四

誕生於火,遊藝於水──古蒼梧

誕生於火,遊藝於水──古蒼梧
撰文:廖偉棠
攝影:冼偉強



最初知道古蒼梧先生,只道他是個詩人──那是十多年前,我在大陸買到他的一本詩集,成為他隱秘的讀者,那時我讀過的香港詩歌只有他和也斯先生。後來到了香港才陸續讀到古先生的散文、評論甚至崑曲劇本……方知道那是一個如斯多藝懷身的神秘人。直到如今認識了他,他說他已經很少寫詩了,但我卻在交談和觀察中認定了我最初的定義:他到底是個詩人。

魔幻的記憶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不是那麼簡單,古蒼梧自己也經歷了數十年的追問和求索,才到達今天的澄明。即使不問他,看他的作品也知道他曾有過激盪的歲月,比如在他最著名的一首詩《銅蓮說》的結尾,他這樣寫文樓雕塑的一朵銅蓮人──其實是寫他們那一代人:「在我們的時代裏/你也一樣/不誕生於水/誕生於火」,那「不妖」、「不染」、「傳送着/古遠的芳香」的風骨行狀更像是他的自況,也許是他從青年便對自己的期許。這誕生於火的激情,最遠的呼應是他的散文名篇《備忘錄》,是一段懺情書、也是香港的悲情歲月,恍兮惚兮,糾纏不清。

但打開鐵門引我進來的古蒼梧卻是一個溫柔的長輩,又帶點頑皮人──就像他在系列散文《祖父的大宅》裏寫的遊戲者外祖父一樣。《祖父的大宅》是我極喜愛的回憶文字,淅淅瀝瀝的絮語就像古蒼梧翻譯過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我還沒有問到,他就說起了童年往事,往事於他,像眠於身側,他也驚訝自己的記憶力之好。

最遙遠的記憶,往往混同於想像,而帶有魔幻色彩。比如這麼一個細節:炭火,古蒼梧1949年從粵西高州走難到香港,他只有四歲,印象最深的是他乘坐的汽車,竟然是用木炭做燃料的。燒炭的爐子就在司機旁邊,小古也坐在司機旁邊,被爐火轉移了對「走難」一事的注意力人──現在想來,簡直和《讓子彈飛》讓馬拉的列車一樣神奇。

古蒼梧出身於地主官僚家庭,走難來港,生活變化懸殊,從神話一樣的祖父的大宅、外祖母的花園到在香港李鄭屋村的菜地上一間僭建屋擠下數房人,用古的話說就是「從上層社會到貧苦大眾生活,來往的又都是曾經的達官貴人」,亦是另一種魔幻。唯一能夠保障延續的,竟然是精神生活──如聽戲。

戲曲的因子


《書想戲夢》

現在大家都知道,古蒼梧是崑曲專家,甚至是崑曲改編和創作者,但他最早卻是粵曲戲迷。「可能我在媽媽的肚子裏已經喜歡聽粵曲」,他媽媽是那時代的新女性,年紀小小就跟姑姐到廣州讀書;爸爸則在上海大夏大學讀書,訂親後爸爸在週末從上海坐船去廣州見媽媽,後來就在廣州結婚並生活了好些年。當時在廣州粵劇是最時髦的藝術,像馬師曾、薛覺先都有學習西方現代化戲劇概念融入粵劇裏。爸媽兩人的共同愛好就是粵曲,但是取向不同,「爸爸捧譚蘭卿,常在大新公司的天台聽她唱戲,媽媽現在提起譚蘭卿還會吃醋。媽媽卻喜歡聽清唱(平喉),那時有所謂四大天王小明星、張惠芳、張月兒及徐柳仙,他們會在茶樓裏唱而不是粉墨登場,百代公司還為他們灌唱片,後來媽媽回家鄉的時候就帶着徐柳仙的唱片」人──徐柳仙就成為了古蒼梧最初的偶像,據說小時候好哭的他,一聽徐柳仙的唱片就不哭了,他甚至自小就會唱,也許因為那就是他的胎教音樂。「再折長亭柳、熱血忠魂、一代藝人、夢覺紅樓……」說起徐柳仙的名曲他如數家珍,戰後徐柳仙在陸羽茶室唱曲、八十年代最後一次在荃灣大會堂公開演出古蒼梧都去捧場。

在香港上學後,他反而接觸到了更多各地的地方戲,口味益廣。來源是當時內地出產的大量戲曲電影,「當時我們住的李鄭屋村旁邊有兩間戲院,一間仙樂戲院一間新舞台,不演粵劇的時候他們就會放電影。越劇和黃梅調這兩種雖然不是廣東的戲曲,但因為上口容易而被當時的香港人接受。」還小的古蒼梧隨着各個姑媽、姐姐混進電影院聽免費戲,讀書之後不能看免費戲,就自己存錢買票看──「為了省錢每天走路上學,一星期能省下七毛錢車費,去看一場五點半的工餘場。」當時也看了大量京劇電影比如程硯秋的《荒山淚》,但他記憶最深刻的戲曲電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因為是彩色的,而且他還看了不止兩三次。

精誠所至,對戲曲的嗜好給他帶來的收穫是對文字的敏感,從古蒼梧那些文筆精緻的詩歌和小品文都可以見得。古蒼梧從小就有語言天賦,恰巧又能遇到天南地北的人,小時候家旁邊教會是河南人傳道,說的是河南口音,聽着聽着就聽懂了。大學的歷史老師李定一講的是四川國語,另一個老師講的是揚州國語,錢穆先生講的是無錫話……因此古蒼梧得以在各種語音之中浸淫。

沒停止過的詩歌創作


一瓶素花旁是古蒼杏老母親的近照


古蒼梧收藏的老瓷碗

喜歡文字,創作就理所當然。古蒼梧的第一首詩是中學的遊戲之作,內容他早就忘了,但該詩的發表卻成為一件逸事:他投稿給《中國學生週報》,當時的編輯是奇人蔡炎培,蔡詩人大筆一揮修改不少然後才發表,後者如今尚津津樂道:「改古蒼梧的詩他表示感激,改李天命的詩受到反駁」。雖然只寫了這一首,一直到大學畢業後才繼續寫詩,但對詩的愛好從此奠下。他最難忘的啓蒙老師是高中代課老師韋陀(本名黃國仁,南來文人),後者創辦的《華僑文藝》在當時香港是一奇葩,有港台首屈一指的作者,韋陀把這本雜誌以及當時詩人覃子豪所著《詩的解剖》和《論現代詩》借給學生古蒼梧,讓他大開眼界。

正式與新詩發生嚴肅的關係,還要到讀研究院時隨黃繼持老師編《現代中國詩選1917-1949》,使他縱觀這個新詩歷史,也喜歡上了卞之琳和辛笛。其後,「戴天在創建書院辦詩作坊,看見我參與編輯的《現代中國詩選1917-1949》覺得我對現代詩有獨特認識,於是邀請我去詩作坊給學生講詩」,一愛詩的學員充滿熱情,常嚷嚷着要看老師的詩,古蒼梧因此重燃寫作的慾望,開始認真創作現代詩,戴天也成為了他最投契的文學同道。

火的時代亦從那時開始,除了讀書時受老師姚克影響關注那些與時代脈搏貼緊的戲劇,古蒼梧開始給《中國學生週報》寫大量的劇評,「現在回想起來,評論倒是我一輩子沒有停止過的創作。」詩歌也不甘後塵,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初是古蒼梧詩創作的高潮,後來漸漸淡泊,他的解釋是「創作應該發自內心,詩歌應該要有一個大的觸動才去寫」,那麼是否隨着年齡漸長觸動變少了?其實不然,只是詩人下筆變得更加慎重。「詩歌篇幅珍貴,地位也高,儒家政治哲學重視詩教,期許太高反而不敢輕易動筆。」

不要勉強為詩


古蒼梧的書桌,桌上的書都是他近期關心的國際問題。

寫作詩歌這一行為的意義,是否也隨年齡轉變?「觸動我的東西是不變的,但詩人必須知道自己的性情不要勉強為詩。」他回憶起自己左傾時期所作的詩,那些詩寫工人寫低下階層,在當時是非常驚世駭俗的,「那時我會為運動、為意識形態去寫一些長詩,但現在回想,我當時並沒有足夠的能力和生命動力去寫好這些詩,這種反省也讓我如今執筆猶豫。我的性格並不是這樣的,這種詩還是毛澤東寫比較好(笑)」。但即使那些左傾的詩歌也都奠基於真情實感,他回憶起七十年代的兩次北上壯遊,白山黑水馬不停蹄的跋涉,去到撫順、鞍山的鐵礦深為震撼,就在歸程的火車上就寫了關於鞍鋼工人的詩。

如今古蒼梧還有寫詩,但可能會花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去寫一首詩,「有一首詩《汝窯枕》,寫了十多年,至今還在修改中,靈感來自很久之前一次參觀南越王墓博物館,這個汝窯枕出現在我眼前就像一朵雲向我飄來,從此縈繞腦海一直想把它寫好。」

頹廢與革命


古蒼梧在七十年代保釣運動時期寫的詩稿

回顧創作歷程,古蒼梧掂出兩個詞:「頹廢與革命」,兩者並不矛盾,「文化上的頹廢運動和政治上的革命運動,都是要推倒腐敗的、垂死的事物,建立鮮活的、新生的東西;但革命運動往往止於破壞,頹廢運動卻多有建設。」獨立於其間的詩人,要做到的是不為藝術潮流而寫作,「寫作應該是作家對生命體驗的深度和廣度的表現。」

後來古蒼梧說他會用寫律詩的要求、或者小說的方式來寫他的專欄,應屬有意識的鍛煉一種文體。在一般讀者的認知中他並非前,但看他對散文、戲劇的思考和嘗試都很有實驗成分在其中,前文提及的《祖父的大宅》和《備忘錄》都有此抱負和成就。詩歌、散文、戲曲、評論、編書……他涉獵之廣令人觀止,雖然古蒼梧自謙為淺嘗輒止,我卻覺得,那是古代君子那種「遊於藝」的灑脫態度所致,遊藝如水,不為什麼長留,但又會即興注滿一處。

秘密寫作


走難來港的古氏一家合照

讓我最想不到的,倒是古蒼梧自己提到他現在的「秘密寫作」。他的最新關注是國際金融海嘯與環境保護等宏大問題,他寫的一系列《重讀經典的想法》沒有公開發表,只在朋友間流傳,寫及他閱讀湯馬斯‧佛里曼(Thomas Friedman)出版了一本《世界又熱、又平、又擠:世界為何需要一次綠色革命》(Hot,Flat,and Crowded:Why The World Needs a GreenRevolution──And How Can Renew Our Global Future)、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以及溫格‧戴爾(Gwynne Dyer)的《氣候戰爭》(Climate War)等著作所引起的對世界未來的深思,古蒼梧笑說這其實是中國傳統文人憂患意識的傳承。

我卻想起他的火紅時代,七十年代他作為愛荷華寫作計劃參與作家居留美國的時候,曾非常投入參加保釣運動,現在反思似乎不符合古蒼梧的氣質,但卻是他深處抱負所然,「這是一種DNA,無法自制的,雖然我現在年近古稀,理應不再有這樣的激情,但面對這世界仍想探求其真相,仍想就此發言。」古先生笑道。

探訪後一天,古蒼梧先生發來他幾首仍然在修改中的詩篇,有一首《山月》,其中有道:

「霓虹的喧囂漸隱
茫茫的山月照臨
誰探得:這沉寂的幽深?
誰看到:那天光與雲影的翻騰?」

我想這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可以視為經歷了火與水洗禮的人生的古蒼梧先生對自己最新的期許,寂靜與幽深,變幻與不變。


七十年代初,古蒼梧(前排右三)與友人第一次踏足北京。

Profile

古蒼梧,本名古兆申,廣東高州人,香港著名作家、文化工作者。早年學術活動著重於中國古典文學批評和中國新詩的研究;七十至八十年代,對中國電影特別是戲曲電影產生極大興趣,先後撰寫論文多篇。近年熱心於崑曲推廣及研究,並習曲唱、曲笛。曾與友人創辦《盤古》、《文學與美術》及《八方文藝叢刊》等刊物,曾任《大公報‧中華文化周刊》主編、《漢聲雜誌》主編、《明報月刊》總編輯。著有詩集《銅蓮》、隨筆散文《備忘錄》、《祖父的大宅》、評論集《一木一石》、《書想戲夢》、研究專著《今生此時今世此地──張愛玲蘇青胡蘭成的上海》等,與余丹合作翻譯注解《崑曲演唱理論叢書》。

(明報周刊2211期,二0一二年三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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