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1日 星期三

我和白光有份緣

我和白光有份緣
呂恩


我兒子兒媳去新、馬、泰旅遊回來,對我說,他們在馬來西亞的吉隆坡郊區參觀了一個奇怪的墳墓,叫「琴墓」。是一個中國出生的歌星兼明星的墓,她的名字叫白光,問我知不知道這個人?我說:知道她。

白光是在抗戰時期上海(上世紀的四十年代)很有名的電影明星兼歌星。她生在北平,白光是她的藝名。原名史永芬。早期在北京演過話劇《日出》中的小東西,和張瑞芳、石揮同台演出。1937年她去日本拜師學美聲唱法,和李香蘭同拜一個老師。回國後,在上海進入電影界拍電影、唱歌。她每部電影中都有插曲,很快紅了起來。尤其是她的歌聲,帶磁性的女中音,家喻戶曉,每人都愛哼上幾句。她唱的是流行歌曲,所謂的靡靡之音。

在1945年「抗戰」勝利,我從重慶回到上海時,白光已經離開上海,息影了,所以我不認識她。

1947年的下半年,我被北平的「中電三場」邀去北平工作。到了冬季,我在演一部電影,每天早上去燕京大學拍外景,早六點以前要進化妝室上妝。每次我到化妝室,總看到一個女子在裏面卸妝。一兩天後,我們由點頭認識而開始說話(那化妝室裏只有我倆),才知道她就是白光。她也在「中電三場」拍戲,拍電影《十三號凶宅》。她拍夜場,早上回家休息。

我們每天在那裏見面約一小時。她卸妝後回去,我上妝後出去工作。她很健談。說話爽直,我們雖是初交,但像老朋友一樣,甚麼都談。她說:她在上海那會兒,如何拍戲,如何唱歌(那時是敵偽時期的上海),抗日戰爭勝利以後,因她和日本人有染,倒霉了,只好淡出影壇,回到了老家北京。上海的資產被沒收了,她成了個「窮光蛋」。

來到北京,她擠進了她父母的一所在西單附近的小四合院內居住。一家老小,還有一個正在上北京大學的妹妹。他們一向靠白光的接濟生活,如今沒有了生話來源。怎麼辦?「人不能讓尿敝死」,白光說,「想辦法弄錢」。這段期間她到天津最熱鬧地段,「小白樓」的夜總會去唱歌,和美國兵鬼混,混了一年多總算一家人活了過來。後來懲治漢奸她又淡出了。「中電三場」找她來拍戲,她高興得跳起來,甚麼條件都不講就來了。

從她的穿着打扮上看,穿的都是不合時尚的服裝,大冷天出門,雖然廠裏有車接送,連件大衣都沒有,總是裹着一張美國軍用毛毯,看上去她的生活確實拮据。我因過去聽到對她的各種說法,印象太深,有偏見,把她的「坦率」當成「無恥」。我們只是泛泛之交。

快到年底,我在「三場」的戲結束了,我要回上海過年了。廠裏為我開晚會歡送,請來一些賓客。如謝添、魏鶴齡、林靜、宗維賡、徐昌霖,還有京劇演員趙榮生等,也有白光。大家起哄要白光唱歌,點名要她唱在上海時唱的那首《你不要走》。她開始不唱,人們拍手歡迎,她還是不唱,最後她生氣了,走到台前說:那些歌,我是為了賺錢唱的流行歌曲,靡靡之音,我怎麼可以在這裏給我的朋友送行唱?我不能唱這些歌。眾人一聽都啞巴了,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她又說:我現在為我的朋友唱一支歌,說完就拉開嗓子用美聲唱法唱了起來,唱的是一首英文經典名曲一百零一首中的一支叫《 Santa Lucia》,譯成中文是《桑塔.露琪亞》的歌。 Santa Lucia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內容大意是:在黑夜即將來臨,群星燦爛,碧波蕩漾中,歌者喊着她的名字,盼望她來到他的小船上。

一曲唱罷,四座震驚,我也被她的歌聲打動。對她不僅是音樂連對她的為人,都刮目相看。臨別時她對我說,我等我的這部片子站住了腳,我也要到上海來的,並要了我上海的地址。

我回到上海很快就去了香港。聽說白光真到上海來了,在那裏拍了很多電影也唱了很多歌,白光在上海又紅起來了。過了不到一年她也來到香港,到處找人捎信要跟我見面。因她太張揚,每到一處總有那麼多人圍着,我不喜歡那樣,我沒有去會她。

我想回解放後的祖國了,有一天早晨,我到九龍彌敦道買點東西,在路上邂逅白光。她一把拉着我手,緊緊不放地說:我到處託人找你,你為甚麼不理我?我說:「你太忙,太愛熱鬧,我不想湊熱鬧。」她說:「今天早上我沒有事,我就住在附近,上我那裏坐坐,我們好久不見了。」我說:「你沒有事,我有事。」她追問我:「甚麼事?」我說:「我要回去了。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她靜了下來,低頭說:「你可以回去,我不回去,他們那裏也不要我,我也過不慣那邊的清苦生活。」我問她以後有甚麼打算?她說:「沒有打算,我也不是不想成家,也有人要我,可是我吃不了苦,我需要錢養活我。有些有錢的人,他們願意要我,我嫌他們年齡大,我不喜歡,我喜歡的年輕人又沒有錢,所以……沒有辦法,就這麼混下去吧!」我無言答對,最後我們告別時,我只說了一聲「你好自為之」,我們默默的分手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1950年初,我回到了上海,又去東北,以後在北京定居。「運動」一個接着一個,都從文藝界開始,我自身難保,我與在海外的親朋好友都不敢聯繫。有時只在心裏暗暗思念,以後連想都不敢想了。

「文革」結束,改革開放了。我的一位朋友到香港去工作,他是天津人。那年他回來探親,順便來看我,給我帶來兩張白光八十年代初的照片。還說:他和白光在香港認識了,白光知道他認識我,所以託他帶回來送給我兩張照片。三十多年過去了,真沒有想到,白光還會記得我。我問他,白光現在如何?他說她不演戲,也不唱歌了。但是她很忙,在港、台、日本、南洋之間穿梭奔走。我又問白光的個人生活你知道嗎?他說不清楚,好像還是一個人。我被以往的運動搞得昏頭轉向,心有餘悸,仍然沒有敢和她聯繫。

又是幾十年過去,我從兒子口中才知道白光的最後消息。

白光在1969年到吉隆坡演出,遇到了比她小26歲的知己,顏良龍。白光說:緣份來了,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兩人在吉隆坡相廝三十年,直到白光離世,時年七十九歲。一年後,顏良龍為白光在吉隆坡郊區的富貴山莊墓地建了一座墳墓,還建了一座用黑白大理石相間的「鋼琴」,打開電鈕就可以聽到白光的歌聲。所以叫「琴墓」。

白光琴墓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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