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

南宮搏

南宮搏
董橋


南宮搏一九八三年五十九歲故世。本名馬彬,字漢嶽,餘姚人。浙江大學畢業,當過《掃蕩報》和重慶《和平日報》編輯,也當過上海《和平時報》總編輯。一九四九年來香港創辦出版社,寫歷史小說,寫專題著述。六十年代尾應余紀忠邀請到台灣主持余先生的《徵信新聞報》,不久出任余先生《中國時報》社長。我一九六六年在張紉詩女史宜樓結識南宮搏,四十多歲,儀表堂堂,粗眉鷹鼻,國語微帶滬腔,我從此稱他馬先生,他叫我橋兄。張先生是嶺南才女,大詩家,她說南宮搏的詩不輸易君左,易先生寫得多,很嫻熟,南宮搏不多寫,下筆氣韻偏偏清貴。馬先生在宜樓看到我父親寫的齋匾說八分書比何紹基高妙。翌年我父親來香港小住,張先生家宴接風,馬先生也來了,我父親告訴馬先生說讀了他的《觀燈海樓詩鈔》,馬先生拱手稱謝,有點靦覥。隔了幾天父親給馬先生寫「觀燈海樓」橫匾,馬先生說再出詩集可以做封面。南宮搏的律詩絕詩我喜歡,元氣很足,用典儘管多了讀來還是清亮。他在沈葦窗先生編的月刊上也發表過一些律詩,寫他養蛇玩蛇寫得好,可惜不再出詩集了。馬先生跟張大千相熟,張大千的畫我在馬先生家裏見過幾幅,有一幅裱好了馬先生拍照寄給張大千,大千看了回信說「吝裱畫金一至於此」,嫌馬先生省錢,裱出來天地太狹窄了。馬先生其實懂畫愛畫,只是裱畫要求沒有張大千講究。收到友人寄給他看的國畫照片他常常轉寄給我參考,有一回美國寄來張善子畫老虎的彩照馬先生也轉來給我,信上說:「寄照片來的友人劉君筆名江南,一個在經商的作者,以前是美新處的,兄或知其人」。那是後來江南案裏的江南先生了。那陣子我偶爾去《大成》編輯室看望沈先生,有一回正巧樓下碰到馬先生,我們三人一起出去喝下午茶。好像是沈先生談到郭沫若的一些事,我想起五十年代尾讀過馬先生一本《郭沫若批判》,書留在老家,問他可不可以給我一本。馬先生說是一九五四年出版的書,家裏找一找。馬先生寓所寬大極了,書房書真多,恐怕不容易找,彼此忘了也就過去了。記得《郭沫若批判》署名不是南宮搏不是馬彬,是史劍。署名馬彬的是《轉形期的知識份子》,一九五六年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我讀中學的時候讀過,一九六六年在香港又買了一本。那本書寫得真好看,寫中國知識份子在治、亂、興、衰國步裏的命運,戊戌政變,庚子拳亂,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北伐抗戰,全寫了,寫到國共兩黨之爭與大地山河之變。徐東濱先生說馬先生這部書和胡秋原那部《中國文化與中國知識份子》都很值得參考,中學生大學生都應該讀。馬先生小說以外的著述不多,聽說有一本《脊樑挺立的人生》我沒見過。七十年代還有一本《陋窗小品》我也沒見過,也許都是在台灣寫的,香港難得一見。南宮搏歷史小說我十四五歲開始看,每出一本老家大人們看完了我看,看多了學着他的文筆寫文章,「於是」兩字用得格外多。南宮搏愛用「於是」,情節一轉不想再費筆墨總是一段一個「於是」,每段只寫一行,全用「於是」開段。南宮搏小說文字好,舒放自如,纏綿清麗,我中學裏的老師都愛讀,都不說,也許是描寫男女情慾他們看了臉紅。南宮搏落筆其實很婉約,點染一下過去了。舊社會保守,南宮搏那些年又大紅,胡適還給他的小說寫序言,看不順眼的人喜歡笑他是「專替古人脫褲子的小說家」。南宮搏掌握史料多,看書快,記性好,一些史書上的事他引述原文,順口議論,輕易作結,清楚極了。學術著作替古人翻案一板一眼,釘牢釘死;歷史小說替古人翻案海濶天空,可進可退,橫豎是虛構。南宮搏的歷史小說都有獨到之見。寫《貂蟬》他給董卓王允翻案,刻劃王允滿心權慾糟踐董卓締造的太平局面。寫《武則天》他讓上官婉兒又俏皮又矜持又嫵媚,惹人神魂顛倒。寫西施寫妲己寫王昭君寫蔡文姬,南宮搏寫出了他百般呵護下的西施和妲己和王昭君和蔡文姬。南宮搏精詩詞,懂女人,讀完他的《李清照的後半生》改變了我心中的李清照。他的魚玄機他的李香君他的董小宛也成了我少年夢中的情人。沈茵讀了南宮搏經營潘金蓮和武松的嫂叔情慾先是拍案痛駡,繼而悄悄沉吟:「情慾不至於,情愫也許有。」南宮搏在《楊貴妃》的〈前記〉裏說:

我處理中國歷史,以夏禹為有史之起點,以前自然有,但只是一些傳說,完全不能稱為史。此後,我的大劃分是秦始皇統一中國;南北朝的大混亂;唐玄宗天寶之亂;蒙古人統治中國;孫文創中華民國。這個大劃分,以唐玄宗天寶之後為中國命運之轉折點。自天寶之亂以後,中國就長期向衰了,這是從文治教化整體的輝煌而言,一時的武功或疆土擴大,是不足道的。

於是,南宮搏重視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寫了《楊貴妃》再寫這位貴妃的《外傳》、《新傳》和《天寶貴婦》。在我,南宮搏筆下那麼多歷史人物最討人厭的是楊貴妃。我跟南宮搏說了,他一聽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也許真是寫多了!」南宮搏寫的現代小說我只記得《蔦蘿》和《江南的憂鬱》,老早絕版斷市了,故事我也記不清了,一說,南宮搏似乎也不很滿意這些作品。南宮搏的書坊間漸漸稀罕,新一代知道南宮搏的人也許不多了。七十年代我住英倫八年,跟馬先生只通過幾封信,他去巴黎途經倫敦也錯過了見面的機緣。八十年代我編《明月》的頭三年我們交往頻仍,他的幾篇論政文章都交給我發表,小說好像已經不太寫了。寄來那篇〈相持局面的新階級〉馬先生附信說「大致為台灣這邊立場的思維,小分題勞兄代擬」。還說我們上回見面說起「雖有父子無君臣」的構想,也許可以用到香港問題上,「想想,或者能在他日繼為發揮」。父子君臣那篇文章依稀記得馬先生寫了,我也登了。馬先生還有一封信說他想寫香港一九九七問題:

…友人董浩雲先生曾經有一個中國聯邦的私人構想,他和美國好些人談,包括季辛吉在內,去年和新加坡的副總理也談得很深。董昨日自紐約返,弟明後日與之見面時,徵求他是否能同意將他的構想供我引用,倘若能借用,則可以發揮。董名氣大,引用他的名字影響必大,否則一個泛泛的意見耳…

馬先生是舊派文士,論政講究人脈的敷設和事脈的索隱,一篇圓通的政論少不了棉絮裏的藏針和進取中的轉圜,加上文字駕馭高妙,引起朝野幾分省悟似乎不難。余紀忠禮聘馬先生掌理報紙筆政,馬先生這方面的傳統素養應該也在余先生的考量之中。時代翻新,像金庸像徐復觀像勞思光像馬彬像徐東濱董千里那樣的論政家如今沒有了,我這個老讀者注定寂寞,連台灣老報紙裏的新筆桿都嫌浮躁粗疏。幸虧兩岸三地政要政客政棍素質已然凋敝,殺雞可以不必用牛刀了。五十開外不算晚年,馬先生精神氣色尤其像極了壯年,沒想到倫敦大英博物館塌磚頭壓傷了脊骨好運從此拋棄了他:「承賜書慰問,謝謝。中國人昔時說運氣,有時亦甚可說得過去。弟在英受傷,分秒之差,當時自西藏館出,如早出或遲出一分鐘,即無事,剛好碰到,無以自解。」他信上說脊骨有一節削去了少許,英國醫生說三個月會好,香港醫生斷定半年才平復。「仍有酸痛,能平地步行數百或千呎,起、坐皆較難,但現在已能坐下寫字,前數日是站着寫的。」那段日子我快要放假去英國,他信上囑我行前和他晤談:「英、法均窮厄,但有一種氣概,非美國人所能及。美國人濶時有暴發戶相,窮時有浮囂相,英法則俱有耐性,或亦新國家老國家之別歟?」一年不到馬先生得了肝癌,原稿紙上寫了五六百字長信告訴我發病、檢驗、醫治的經過。那段日子我在美國,信是回來才看到的。我去慰問馬先生,精神不錯,消瘦了些,談興很濃,沒想到他闖不過五十九這一關。一九八三年四月二日張大千在台北逝世,我邀馬先生寫文章,他回信說「忘年之交,以為隨時可見,不料竟逝。文章週一可寄奉,約三千字」。那篇〈憶大千居士〉引用張大千題畫的兩句詩做題目:「花到夷方無晚節,仰人顏色四時開」,縷述他和大千先生從一九四七年上海初見到港台交往的一些瑣事,清醇淡古,大好文墨。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馬先生辭世,觀燈海樓燈火微茫,縹緗寥落,到今年,九十冥壽了。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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