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並蒂齊結籽──序《書鄉夢影》
二OO二年我寫過一篇〈姜德明的圖像書話〉(見拙著《醉書室談書論人》),內容主要談他兩本以「書衣」為主的書話集:《書衣百影》(北京三聯書店,一九九九)和《書衣百影續編》(北京三聯書店,二OO一)。這兩本書雖然不是同時出版,但我們可視為一本書來讀。它們都是二十四開本,百來頁的小書,其版面設計非常精緻,頁面先來一個網底,然後把要介紹的封面安排在對頁的中間部份,而說明文字則安排在書的左右兩邊,構圖美觀。令人更覺可愛的地方,是整本書都用彩色精印,把原書封面「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使未見過原書的讀者興味更濃。
我喜歡《書衣百影》,不單是因為它保留了原狀,且色彩吸引的封面,主要的還是它豐富的內容。透過這本書,我們不單看到書衣的演變,還看到早期一些書籍的特別式樣。讀姜氏這些圖像書話,除了視覺上的滿足外,還豐富了我們的新文學知識。
當時我就有這樣的想法:自五四運動後的幾十年,新文學作品數以萬計,應該有很多精采的封面,而姜德明的那兩本,不過是談了兩百種;那時候我藏書不少,心裡很想試試仿效姜德明的做法寫本書,談談他未講及的書。豈料一翻開書,即發現我必須花長時間閱讀原書,上網去搜尋作者史料和與該書有關的故事。而這些時間是當年還有正職,每天要上班十小時我無法花費的,只好擱了下來。
直到二OO七年秋季退休後,編一本圖像書話的意念又湧上心頭。着手整理後,得《大公報》編輯馬文通及孫嘉萍之助,在《大公園》副刊上,掛上《醉書亭》的招牌,寫「一圖一文」的書話。這個專欄自二OO八年初開始,每月十篇上下,幾年來已發表了好幾百多篇。起先以為只寫民國版的內地書,後來愈寫愈起勁,與香港有關的,台版的和南洋各地的也寫了不少。如今整理那些文稿,大致可分:現代文學的、香港文學的和雜書三部分。香港文學的共三百篇,分上下卷,題為《從書影看香港文學》,雜書一種,題《亂翻書》,而現代文學的《書鄉夢影》,除本集外,應該還有二集、三集,且看何日可面世!
捧讀一本書,我覺得最先要看的是「封面」和「版權頁」。很多「封面」裝幀者,像錢君匋、豐子愷、曹辛之,除了是著名的設計師,也是很有修養的畫家、文學家,他們設計的「書衣」,不單配合書的內容,色彩和格調獨特、吸引,本身就是件藝術品。而「版權頁」則是書的出世紙,同一個書名的書,往往會因出版年份及地點不同而內容略有出入,研究者必要細心研讀,揣摩作者不同時期的心態,都是我們所不能疏忽的。
「舊書」比一般的新書珍貴,是書在它不同時期的主人手中流徙間,有些人喜歡在書中題簽、留字,更有些會在書內附貼有關的剪報,使該書的資料更豐富。有時機緣巧合,甚至能買到作者親筆簽送友人的珍本,像本集中的好些文章談的就是這些樂趣。
無論《書衣百影》也好,《醉書亭》也好,面世的時候都是一文配一圖,用了「封面」就得放棄「版權頁」,用了書內的題字,就無法刊「封面」,實在是「魚與熊掌」的遺憾。今次《書鄉夢影》面世,是一文配多圖且彩色精印,真是如魚得水,了卻我的心願,更可大飽讀者眼福!
──2017年6月
《書鄉夢影》後記
校完《書鄉夢影》,掩卷吁一口氣,我的「圖像書話」系列終於踏出了第一步,其餘當陸續有來。
重讀這批文稿,有些地方雖似「明日黃花」,但我仍蓄意保留,目的是讓大家看它本來的面目,而不是特意修飾後的美觀。發表這些文章的專欄開始時,有人䢖議在文內要談及買入書價,以反映該書價值,初時也頗覺有趣,隨後立即發現書價浮動得很厲害,尤其是在拍賣網上搶得的珍品,更可以說是日日新的只升不跌,報價已無作用,幾年後的現在,更加不準確,故此,比較後的文章,索性不談書價,讓讀者自己去感受這些書的珍貴。
如果你細閱本書,你會發現我甚少寫魯迅、巴金、茅盾等名家的書,而特意寫謝冰季、陳明中、周閬風、徐仲年、左幹臣、厲厂樵、鳥一蝶……等甚少人談及的作家,因我覺得:名家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們的書無須我在此喋喋不休,反而這些只出過三幾本書的「隱世」作家,他們在文學發展的歷史中,雖也曾貢獻過一瓦一石,卻為大眾遺忘而湮滅,實在可惜,如今就讓我下點心思,把他們推給讀者們。
但,這些不見經傳作家的生平資料卻相當難找,此所以會出現〈尋人:左幹臣〉事件,此人我尋找多年沒結果,直到文章上網後,才收到讀者Eric Yip 的回應,引導我讀到陳正茂在《醒獅精神──青年黨人物群像》(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8)中的〈漸被遺忘的小說家左幹忱〉(即左幹臣),對此人才有較深入的了解,使我深信「拋磚」是真可以「引玉」的;但,書內的〈尋人:左幹臣〉我仍一字不改,讓大家知道研讀新文學的苦處,至於對左幹臣的探討,應是另一文的主題了。
《書鄉夢影》得以面世,乃好友馬吉及黎漢傑催生,並蒙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特此致謝!
──2017年6月
2017年8月31日 星期四
2017年8月28日 星期一
劉惠瓊、黃慶雲、許穉人
左起:劉惠瓊、黃慶雲、許穉人
香港五、六十年代著名的電台兒童節目主持人及兒童文學家劉惠瓊,今年七月五日在加拿大逝世,享年九十六歲。她的離世令筆者想起一九四九年到五O年間,中國和香港所經歷的重大轉折。當時中共正夾著佔領大陸的餘威,企圖在英國統治下的香港擴張勢力,幸好港英當局並非省油的燈,採取了各種非常手段,抵制了中共赤化香港的勢頭。
劉惠瓊祖籍廣東中山,一九四六年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教育系,之後任職教師,一九四八年與丈夫由上海來港。一九四九年三月香港麗的呼聲啟播,她就開始擔任兒童節目的主持,開闢戲劇化故事廣播節目,並撰寫兒童生活小說在節目中播送,小朋友都稱她為劉姐姐。
那時中共的地下黨已滲透香港各界,兒童文藝界自然不會放過。其中兩份主要的兒童刊物:《新兒童》半月刊和《華僑日報兒童周刊》都被左翼文人把持,除透過文字宣傳,還辦讀者會、聯誼郊遊等活動,向年輕的讀者灌輸共產黨的愛國思想,動員他們到大陸工作或升學,投向共產中國的懷抱。
《新兒童》是香港首本兒童刊物,於一九四一年六月由關注兒童教育的嶺南大學教授曾昭森創辦,邀請當時尚是研究生的黃慶雲擔任主編。黃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因日軍侵佔廣州,她轉到香港,借讀於遷港避亂的嶺南大學。《新兒童》創刊不久,香港亦淪陷,《新兒童》遷到廣西大後方營運,至一九四六年在香港復刊,黃慶雲繼續擔任主編,她主持的雲姐姐信箱,深受小讀者歡迎,令她在兒童文學界打響名堂。翌年,黃慶雲獲美國左翼的助華協會資助,到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修讀碩士一年。那時她已傾向共產黨,在美期間,經常與史沫特莱等左翼文人接觸。回港後,仍由她主編的《新兒童》更添左傾色彩。
香港文化界名人榮念曾五歲時(一九四八年)由上海移居香港,他近年接受訪問時曾憶及小時在港情況:「那時媽媽常給我們買兒童雜誌,其中一本是《新兒童》,黃慶雲主編,裏面有很多豐子愷的畫。《新兒童》還有系列叢書,我最記得其中一本叫做《小童伴》,講一對小學四年級的孖仔,因為父母離異,而被迫分開各自跟著父母親,班上的同學便想法幫他們互換角色,好讓他倆都有機會見到父母。那時《新兒童》裏的故事就像這樣,有社會現實的基礎,十分真實,又能設計出許多有趣的細節,小朋友都不會覺得悶,和後來完全虛構幻想的兒童故事很不一樣。後來《新兒童》愈來愈左傾,我便不再看了,我小時已很討厭宣傳的形式,不喜歡那種玩弄情緒的伎倆。」
至於《華僑日報兒童周刊》(簡稱《兒周》),是於一九四七年三月創刊,最初該報想找黃慶雲當主編,但她要負責《新兒童》,也忙於準備赴美進修,便推薦了同是中山大學文學系畢業的許穉人(又名許稚人、許稚仁、許彥常,筆名稚子)主持。
許穉人當時任職教師,實際是中共香港工委群委屬下的青委負責人之一,於抗戰後期入黨。她的丈夫李嘉人是一九三八年加入中共的留日學生,當時正擔任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政治秘書、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委員、協助香港分局書記方方工作。
一九四九年初,中共解放軍已勢如破竹,控制了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準備渡江作戰。香港的中共地下黨此時便伺機擴大影響力,在多間大型紗廠發動工潮。港英當局見形勢不妙,便推行了一系列應變部署,於四月起,陸續頒佈或修訂了多項條例,包括《反罷工條例》、《人口登記條例》、《驅逐不良分子出境條例》及《緊急條例》等。其中《取締社團活動條例》便要求所有團體重新登記,十人以上的集會未經批准,可被視為非法集會而入罪。許穉人主持的《兒周》讀者會高峰期多達三百多人,因一直拒絕重新登記,在四九年底便被取締。據華僑日報總編輯何建章的兒子何天樵憶述,許穉人是被香港政府驅逐出境,去了廣州。
但中共在四九年十月上台後,中共地下黨似乎有恃無恐,同年十二月在香港策動更大規模的電車工人罷工,持續個多月。到一九五O年一月底,左派電車工人與支持者更與警方在銅鑼灣羅素街電車廠爆發衝突,遭港英政府鎮壓。事後有十多名左派工會領袖被遞解出境,中共地下黨領導的三十多個團體,包括培新社、海燕歌詠團、青年國樂社等都被取締。
在港英強力打擊下,中共地下黨一度偃旗息鼓,不少左翼人士和地下黨員都離港北上。黃慶雲也在這時去了廣州,香港的《新兒童》便隨之而停刊,黃慶雲晚年在訪問中憶述,她五O年底在廣州與周鋼鳴結婚。周是一九三四年入黨的新聞工作者,抗戰爭勝利後被中共派往香港工作。婚後周調到廣西當省文化局局長,黃也同去當教師,五年後才重返廣州。
《新兒童》起初以私辦公助的名義在廣西繼續出版,由黃掛名當主編,實際已由廣西文教廳接管。到了一九五五年,轉由共青團接管,改名為《少先隊員》,成為少先隊隊刊。五七年反右期間,黃慶雲的文藝路線遭到嚴厲批評,需下放農村生活改造。文革期間,兩夫妻都受到很大衝擊。周鋼鳴一九八一年去世,黃慶雲八七年移居香港後,曾出版《我的文化大革命》一書,描述文革時的經歷。
《兒周》原主編許穉人的遭遇更淒慘,她回廣州後,在南方日報擔任編輯,丈夫李嘉人則官至中共廣東省委常委。兼任中山大學副校長兼校黨委第一書記。但文革風暴驟至,李嘉人被指為「國際間諜」「走資派」「中山大學三代黑皇朝頭號人物」,遭批鬥入獄,掛黑牌遊街示眾,於一九七九年去世。許穉人因捱不住粗暴批鬥,於一九六八年五月自殺身亡。
中共一九九七年取得香港主權後,少時曾是《兒周》讀者會的十多名成員,在港出版《崢嶸歲月》一書,回憶他們當年在許穉人帶領下,如何追求理想,為祖國服務的往事,但全書竟隻字不提她返回大陸後的遭遇。事隔五十多年,這批已年過半百的的成員還在唱好中共那套黨國觀念,對害人極深的專制暴政毫無反思。當中成員包括了時任新華社香港分社新界工作部副主任張心永,及出現在司徒華回憶錄中、曾領導過他的中共地下黨員歐陽成潮。
在許穉人離港後接任《兒周》主編的,就是為逃避中共統治而來港的教育工作者劉惠瓊。在香港這塊自由土地上,她得以在兒童文學領域開展創作和事業。在一九六O年,她創辦《兒童報》,成為香港第一份彩色兒童刊物,四年後又創辦《少年報》,並組織過兒童劇團、兒童合唱團等,影響了無數在五、六十年代成長的香港兒童和青少年。後來她還開辦幼稚園,致力幼兒教育,退休後移居加拿大安享晚年。
黃慶雲、許穉人和劉惠瓊都是香港兒童文學界的先鋒人物,但她們不同的信念和抉擇,改寫了她們的命運,也有很多人受著她們的影響而踏上不同的人生路。像黃慶雲和許穉人這樣年青時一心追求進步,最終被中共整得死去活來的人,不知凡幾。
一九四九年的香港尚有英國勢力抵禦赤禍入侵,九七後,中共正式騎在港人頭上,昔日的滲透工作,已越趨轉化成明目張膽的「以法」干預!中共要全面操控香港的心不息,對香港下一代的洗腦工程也不會休止,為了保護下一代、為了香港的未來,香港人要繼續迎難而上!
(Linda Pun臉書二O一七年八月廿五日)
2017年8月11日 星期五
皇甫河旺:華僑日報曾是漢奸報?
香港資深媒體工作者鄭明仁今年四月電郵告訴我,他撰寫的《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一書在香港出版了。我五月去香港,他親手把書送給我。兩人飲茶時,談起華僑日報創辦人岑維休的故事。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六日,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任教,得到一筆研究經費,著手「香港資深報人口述歷史」的研究工作。那一天我帶了學生助理,到香港島荷里活道的華僑日報社拜訪創辦人岑維休,展開口述歷史訪問。華僑日報於一九二五年創刊,岑維休受訪時八十五歲,在報社服務了五十七年,當時的頭銜是華僑日報總司理。
口述歷史中,最珍貴的部分是從一九四一年底日軍占領香港,至一九四五年八月香港重光的三年八個月中,華僑日報因繼續出報,戰後被國民政府列入「漢奸」名單,岑維休被通緝。港英政府則極力維護岑維休,拒絕引渡。
岑維休在口述歷史中說明華僑日報繼續出報的原委,還說在日軍控制下,他們如何用中文技巧、雙關語、典故來暗諷日軍,還利用副刊、版頭畫來暗示日軍走向敗亡。
岑維休在講述這段歷史後,隔四年逝世,我相信這部分史料是他生前僅有的一次披露,這份口述歷史世上恐怕僅此一份。
口述歷史研究完成後,由學生助理整理錄音謄寫成文字,再經受訪人過目補充資料,最後寫成約四萬字的報告,這份報告包括另兩份香港最具歷史的報紙:一九二五年創刊的工商日報和一九三八年創辦的星島日報。
這份報告隨我於一九八六年從香港回到台灣,二OO四年又隨我去了香港。我深恐這份珍貴的史料從我手中意外散失,極盼公諸於眾。二O一三年幸蒙香港新聞教育基金會樂意收留,存放香港新聞博覽館,我終於如釋重負。
就在此時,鄭明仁正攻讀北京大學歷史系現代史碩士課程,畢業論文題目是「日據時期香港報紙附敵研究」,這份口述歷史正巧可供他參考。
他根據岑維休口述史料,另查閱了大量當年的報紙,並蒐集香港及英國的檔案、中英文專著,經查對、考證,終於還原了歷史真相,釐清華僑日報是否為漢奸報的疑問。
我舉岑維休在口述中自我辯解及鄭明仁查證為例:
「關於華僑日報在日本占領時期出版,也有一述必要。香港既是一個孤島,淪陷後大家自然無路可逃。華僑日報本來已停刊,一九四二年初,日本的『南支派遣軍報導部』(主管報紙、電台和一切宣傳)派人來華僑日報找我說,目前香港需要有份民營報紙(香港日報是日資,沒人看),日軍屬意『華僑』復版,『看來你是非幹不可』。為了香港,為了自己和職工們的生活與安全,『我勸你還是接受了吧!』這是棉裡針式的講話。明面是勸說,實際隱含殺機,看來是非幹不可了。我們經過內部磋商,結果惟有接受。但有保留條件,即行政完全獨立自主,只受日軍檢查,不受干涉本身內部事務。對於這點,日方也總算做到了。雖然在三年零八個月當中,日本憲兵幾次興文字獄,威脅要加害『華僑』的人,但總算在驚濤駭浪的艱苦旅程中勉強度過。」
岑維休提到報紙如何暗中反日:「我們除了利用中國文字上的技巧,或用雙關語,或用日本人看不出的典故,來隱諷日軍,指出其必敗。例如我們偷聽到廣播,說麥克阿瑟將軍率領十萬大軍、幾百艘戰艦、幾千架飛機來反攻日軍。我們就報導說,盟軍永不能反攻打勝日軍,因為他們沒有若干十萬大軍、若干百艘戰艦和若干千架飛機云云。人們就知道,麥克阿瑟未來反攻的部署了。」
「此外,我們又利用副刊、版頭畫來作暗示。例如,一棵松樹曲折地植在盆栽之上,人們就會聯想到松井石根(日本軍閥侵華統帥)已在華北喪師;小室一角,外面是紅日西沉,人們就知道日本不久就要投降。如此種種,令日軍防不勝防,也很難找出華僑日報編輯有何錯處。當然,三年八個月當中,並非全無風險,小警告不計,大的文字獄也曾有過四次,每次都以寫自白(悔過)書告終。」
作者鄭明仁查閱了大量當年的舊報紙,證實了華僑日報社論屢現弦外之音,新聞標題揭日軍敗象,文藝週刊中文化人以兩面手法,既替日人說好話,也隱藏對日統治下的不滿。書中均有詳細記載。
作者研究發現,華僑日報第一篇附敵社論發表於一九四二年一月八日,香港淪陷後第十七天。社論歌頌日軍「把香港人從英國帝國主義的奴隸身分解救出來」,但同一天該報副刊卻出現懷念祖國的文章。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兩面手法言論,在香港淪陷的三年八個月中,經常在華僑日報出現。
戰後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日,國民政府公布「處理漢奸案件條例」,追究華僑日報附敵言論。岑維休在口述歷史中說:「一九四五年八月,香港重光,華僑日報同仁正慶幸得以重見天日,但不旋踵,我們再罹一次災難,此即面臨被野心家陰謀劫收的厄運。劫收者不只從黨政軍三方面向華僑日報進攻,還發動輿論機器,製造歪風,向華僑日報進行圍剿。這種歪風由一九四六年起,一直到一九四九年才平息下來。」
香港淪陷期間,還有出版其他報紙,被列為「漢奸」的只有岑維休一人。作者鄭明仁透過歷史檔案,剖析國民政府如何集中打擊華僑日報和岑維休,作者又分析了港英政府傾力維護岑維休的原因,並曾兩度授勳給岑維休。
此事件擾攘了三、四年後不了了之,既沒有給岑維休定罪,也沒有給岑維休平反「漢奸」罪名。據鄭明仁查閱資料,曾有人向蔣介石告發華僑日報是漢奸報,當時徐復觀正受蔣介石重用,蔣介石命徐復觀調查,徐查出是誣告。華僑日報乃得以在國民政府控制的地區出售,包括台灣。
作者鄭明仁在《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一書結語中說,他無意為岑維休或其他曾經附敵的香港報人或文化人翻案,但他認為不應因他們曾經「落水」與日本人合作,而全盤抹煞他們用盡心機反日的一面。他研究的目的,是透過檔案資料、日本占領香港期間的報紙、前人留下的口述歷史,試圖還原歷史被遮蔽的一面。
我讀完此書的感覺是,鄭明仁從一位從事新聞工作三十多年的記者,已轉型成為研究歷史的學者。
(《世界日報》二O一七年八月九日、二O一七年八月十日。另見Ming Yan Cheng臉書二O一七年八月十一日。)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六日,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任教,得到一筆研究經費,著手「香港資深報人口述歷史」的研究工作。那一天我帶了學生助理,到香港島荷里活道的華僑日報社拜訪創辦人岑維休,展開口述歷史訪問。華僑日報於一九二五年創刊,岑維休受訪時八十五歲,在報社服務了五十七年,當時的頭銜是華僑日報總司理。
口述歷史中,最珍貴的部分是從一九四一年底日軍占領香港,至一九四五年八月香港重光的三年八個月中,華僑日報因繼續出報,戰後被國民政府列入「漢奸」名單,岑維休被通緝。港英政府則極力維護岑維休,拒絕引渡。
岑維休在口述歷史中說明華僑日報繼續出報的原委,還說在日軍控制下,他們如何用中文技巧、雙關語、典故來暗諷日軍,還利用副刊、版頭畫來暗示日軍走向敗亡。
岑維休在講述這段歷史後,隔四年逝世,我相信這部分史料是他生前僅有的一次披露,這份口述歷史世上恐怕僅此一份。
口述歷史研究完成後,由學生助理整理錄音謄寫成文字,再經受訪人過目補充資料,最後寫成約四萬字的報告,這份報告包括另兩份香港最具歷史的報紙:一九二五年創刊的工商日報和一九三八年創辦的星島日報。
這份報告隨我於一九八六年從香港回到台灣,二OO四年又隨我去了香港。我深恐這份珍貴的史料從我手中意外散失,極盼公諸於眾。二O一三年幸蒙香港新聞教育基金會樂意收留,存放香港新聞博覽館,我終於如釋重負。
就在此時,鄭明仁正攻讀北京大學歷史系現代史碩士課程,畢業論文題目是「日據時期香港報紙附敵研究」,這份口述歷史正巧可供他參考。
他根據岑維休口述史料,另查閱了大量當年的報紙,並蒐集香港及英國的檔案、中英文專著,經查對、考證,終於還原了歷史真相,釐清華僑日報是否為漢奸報的疑問。
我舉岑維休在口述中自我辯解及鄭明仁查證為例:
「關於華僑日報在日本占領時期出版,也有一述必要。香港既是一個孤島,淪陷後大家自然無路可逃。華僑日報本來已停刊,一九四二年初,日本的『南支派遣軍報導部』(主管報紙、電台和一切宣傳)派人來華僑日報找我說,目前香港需要有份民營報紙(香港日報是日資,沒人看),日軍屬意『華僑』復版,『看來你是非幹不可』。為了香港,為了自己和職工們的生活與安全,『我勸你還是接受了吧!』這是棉裡針式的講話。明面是勸說,實際隱含殺機,看來是非幹不可了。我們經過內部磋商,結果惟有接受。但有保留條件,即行政完全獨立自主,只受日軍檢查,不受干涉本身內部事務。對於這點,日方也總算做到了。雖然在三年零八個月當中,日本憲兵幾次興文字獄,威脅要加害『華僑』的人,但總算在驚濤駭浪的艱苦旅程中勉強度過。」
岑維休提到報紙如何暗中反日:「我們除了利用中國文字上的技巧,或用雙關語,或用日本人看不出的典故,來隱諷日軍,指出其必敗。例如我們偷聽到廣播,說麥克阿瑟將軍率領十萬大軍、幾百艘戰艦、幾千架飛機來反攻日軍。我們就報導說,盟軍永不能反攻打勝日軍,因為他們沒有若干十萬大軍、若干百艘戰艦和若干千架飛機云云。人們就知道,麥克阿瑟未來反攻的部署了。」
「此外,我們又利用副刊、版頭畫來作暗示。例如,一棵松樹曲折地植在盆栽之上,人們就會聯想到松井石根(日本軍閥侵華統帥)已在華北喪師;小室一角,外面是紅日西沉,人們就知道日本不久就要投降。如此種種,令日軍防不勝防,也很難找出華僑日報編輯有何錯處。當然,三年八個月當中,並非全無風險,小警告不計,大的文字獄也曾有過四次,每次都以寫自白(悔過)書告終。」
作者鄭明仁查閱了大量當年的舊報紙,證實了華僑日報社論屢現弦外之音,新聞標題揭日軍敗象,文藝週刊中文化人以兩面手法,既替日人說好話,也隱藏對日統治下的不滿。書中均有詳細記載。
作者研究發現,華僑日報第一篇附敵社論發表於一九四二年一月八日,香港淪陷後第十七天。社論歌頌日軍「把香港人從英國帝國主義的奴隸身分解救出來」,但同一天該報副刊卻出現懷念祖國的文章。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兩面手法言論,在香港淪陷的三年八個月中,經常在華僑日報出現。
戰後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日,國民政府公布「處理漢奸案件條例」,追究華僑日報附敵言論。岑維休在口述歷史中說:「一九四五年八月,香港重光,華僑日報同仁正慶幸得以重見天日,但不旋踵,我們再罹一次災難,此即面臨被野心家陰謀劫收的厄運。劫收者不只從黨政軍三方面向華僑日報進攻,還發動輿論機器,製造歪風,向華僑日報進行圍剿。這種歪風由一九四六年起,一直到一九四九年才平息下來。」
香港淪陷期間,還有出版其他報紙,被列為「漢奸」的只有岑維休一人。作者鄭明仁透過歷史檔案,剖析國民政府如何集中打擊華僑日報和岑維休,作者又分析了港英政府傾力維護岑維休的原因,並曾兩度授勳給岑維休。
此事件擾攘了三、四年後不了了之,既沒有給岑維休定罪,也沒有給岑維休平反「漢奸」罪名。據鄭明仁查閱資料,曾有人向蔣介石告發華僑日報是漢奸報,當時徐復觀正受蔣介石重用,蔣介石命徐復觀調查,徐查出是誣告。華僑日報乃得以在國民政府控制的地區出售,包括台灣。
作者鄭明仁在《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一書結語中說,他無意為岑維休或其他曾經附敵的香港報人或文化人翻案,但他認為不應因他們曾經「落水」與日本人合作,而全盤抹煞他們用盡心機反日的一面。他研究的目的,是透過檔案資料、日本占領香港期間的報紙、前人留下的口述歷史,試圖還原歷史被遮蔽的一面。
我讀完此書的感覺是,鄭明仁從一位從事新聞工作三十多年的記者,已轉型成為研究歷史的學者。
(《世界日報》二O一七年八月九日、二O一七年八月十日。另見Ming Yan Cheng臉書二O一七年八月十一日。)
2017年8月6日 星期日
許定銘:《東海畫報》
東海畫報封面
第18期目錄
《東海畫報》是慕容羽軍署名李影主編的一份半月刊,因為它以「畫報」掛名,以為是一本通俗讀物,沒引起我的注意,直到近年讀慕容羽軍的回憶錄《為文學作證──親歷的香港文學史》(香港普文社,2005)才留意到它的存在;後來讀盧文敏的短篇小說,發現有不少也是發表在《東海畫報》的,才開始想到找來讀讀,可惜,舊報刊不是你想讀就能找到的,等待了不短時日,終於找到了這本出版於一九七O年一月上半月的第十八期。按此日期推算,如果它沒經過脫期,則,《東海畫報》是創刊於一九六九年四月的,手邊無書,不知慕容羽軍曾否在《為文學作證──親歷的香港文學史》中提過?
出版《東海畫報》的,是位於禮頓道的「前衛出版有限公司」,這間出版社與慕容關係密切,印象中他夫婦倆有些單行本也是由它出版的,慕容的重要小說,超過十萬字的長篇《情潮》(香港前衛出版社,1971)即是。
《東海畫報》的版權頁有一列長長的編輯名單:主編李影、婦女編輯雲碧琳、藝術編輯陳潞、生活編輯盧文敏;此中李影、雲碧琳、盧文敏是師徒組合,而陳潞則是當年香港報刊界的藝術雜文專家,有一定的號召力。從編輯組合大致可知這份八開四十二頁,定價一元的半月刊畫報底內容,主要是放眼世界,以地方色彩、藝術生活、婦女家庭為主的消閑讀物。
慕容羽軍小說
翻開《東海畫報》,我特別留意到它每期重點的短篇小說,本期發表的是慕容羽軍的〈平安夜〉。這是篇差不多佔兩頁的五千字短篇,寫湯美和靄美佈置平安夜晚會的場所,準備在會中宣佈訂婚,豈料卻給他們的好友安娜借了湯美認作腹中塊肉的父親,又給茱迪借作結婚對象來安慰患癌的姑母……,故事雖然怪誕至匪夷所思,可幸最後一切冰釋,仍是喜劇收場。小說不見出色,難得的是居然肯花近半編幅作題目插畫,而且是親手繪畫,而不是隨意剪貼的,還落了插畫家的名字「方三」。哎喲,方三即是蔡浩泉、蔡頭,難怪插圖人物的風格那麼熟悉。老蔡年輕時與慕容夫婦往來甚密,我以為只是五月出版社時期,卻原來《東海畫報》時期還是合作無間的。至此,我開始留意《東海畫報》各欄目的版頭設計:半月時潮、科學新知、現代生活、東海西潮、女子公園、歌樂新聲、藝術廣場……,完全都是「蔡頭格」,留意蔡浩泉作品的朋友們,切勿忘了《東海畫報》!
蔡浩泉的版頭
因為蔡浩泉的關係,亦舒也有為《東海畫報》執筆。此中有一欄《亦舒龍門陣》,本期佔兩千字版位,以〈姜大衛.姜大衛〉盛讚《保鏢》中姜大衛演得出色。不知《亦舒龍門陣》這欄是否期期都有?亦舒是否曾在《東海畫報》發表過小說?
亦舒文
此外,幾位編者中,雲碧琳的《歲暮篇》以〈從節日看青春〉、〈假日裡的樂與惱〉及〈可憐的六十年代〉三個小題抒發了己見;陳潞配圖寫〈冬之園林──菊花的天下〉;盧文敏則介紹了香港〈多樣化的娛樂〉。後來盧文敏還告訴我:筆名白領牛,用廣東話寫的連載〈白領手記〉,也是他的創作,而負責出版的「前衛出版有限公司」則是星系報業的分支,當年《東海畫報》的銷情相當不錯,出版了好幾年呢。可惜我只見到一期,不能再多了解一些!
雲碧琳文
盧文敏文
白領手記
──201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