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6日 星期四

山中自有藏書山──鄭明仁

文化人物:山中自有藏書山──鄭明仁
撰文︰梁嘉麗 攝影︰謝榮耀





鄭明仁打開家門,我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駐足不前。要走入他的家,看來是要攀山涉水了。說是攀山,實不為過,因為屋子內的書,就如一座又一座山,你必須跨過較矮的書山,在書與書中,找到一個落腳點,而手也最好不要觸碰周邊的書,以免書山塌下來。在書山中,藏着一本珍貴的《人民畫報》樣版,而當中的一張舊相片,更是耐人尋味。

騎馬的江青消失了

站在客廳中央,幾乎看不見窗戶,因為書叠得太高。在這樣的一個書海內,如入寶山,拿起任何一本書,仁哥都能說出典故,他是藏書家,當然也是個書迷,作家、舊同事董橋說他是書蟲,但藏書、愛書,對他來說,不只是一種興趣,早已成為生活的一部份。

簡單整理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清理出了一個小空間,仁哥坐下來,緩緩地拿出他早前獲得的珍寶:一份1976年11月出版的《人民畫報》稿件,這是「孤本」,世上唯一的「大樣」,即是在付梓前讓編輯檢視校對的樣版。仁哥揭到第38頁,指着其中一張相片,笑說有趣的地方,就在這張相。

在古書博覽會中,他從一個上了鎖的玻璃櫃中,看到了這份大樣,頓時眼前一亮,便立即跟擁有它的澳洲古書商買下來了,「這張相,早在網上已有討論,流傳已久,但一直沒有人見過實物,我用了五位數的價錢,跟那位澳洲女士買下來了。」到底是一張怎樣的相片,令一個閱書無數、藏書萬本的收藏家這樣興奮?

仁哥小心翼翼地翻到大樣中的那一頁,紙上貼着一張相片,騎着馬的毛澤東在相片中央,「應該是1947年拍的,那年國軍胡宗南將軍打到延安,毛澤東等人要撤退到陝北,這張相就是撤退途中拍的。」當我們還在仔細看相片時,仁哥則從書堆中找出了76年十一月號的《人民畫報》,不少人也有收藏這一期,因為正是毛澤東逝世後的一期,是他的逝世紀念特輯,但把書頁翻到第38頁,看着同一樣相片時,竟讓人瞠目結舌,毛澤東背後、同樣是騎着馬的女子不見了。

而這個消失了的女子,就是江青。在廿一世紀的今天,修圖比甚麼事都容易,但上世紀六十年代,就要用人手修改,在大樣時還原好無缺的相片,為甚麼在印刷出版卻要讓江青徹底消失?「從9月9日至10月6日期間,中國政局翻天覆地的變化着,10月6日四人幫下台,也許這就是江青不能在相片出現的原因。」


《人民畫報》出版前的「大樣」相片中央有江青(上圖),但出版時已被刪去(下圖)。

1976年11月出版的《人民畫報》,封面是萬人在天安門廣場悼念毛澤東。

亂世飄零 書本藏故事

作為黨國的宣傳機器,《人民畫報》當然不能有所紕漏,雖然距離出版只剩幾星期,但亦要在印刷前急急讓江青「被消失」,相片旁更有着用鉛筆寫上「把江青修掉」,仁哥仔細端詳着兩個版本的相片,喜孜孜的說全世界只有這一本,當中的149張原裝菲林照片更是珍貴,興奮地告訴我們獲得這本珍貴大樣的經過。

藏書者對着書的那種迷戀,我們此等門外漢實在沒法理解,常說文字有價,但於藏書者,文字只是書的其中一部份,令他們着迷的,往往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書背後的故事,書的經歷、擁有者,都會構成一本書的價值。《人民畫報》的大樣,如何飄洋過海,到了地球的另一邊,而又如何落入澳洲的古書商手中,實在無法得知,只知這樣繞了一大個圈,又回到了這位對中國近代史非常有興趣的人手上。

仁哥生於五十年代,畢業於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退休前於《蘋果日報》任總編輯兼聯席副社長,聞說當年他的辦公室內,同樣是一個書海,四面牆都是書架,他喜愛讀書、買書的根,早在求學時期已萌芽,在傳媒工作了數十載,每天與字為伍,更漸漸生出對歷史、文學、政治的興趣,退休後更完成了北京大學的歷史系碩士課程。

舊版《碧血劍》 大俠動容

「自小我已很喜歡歷史,在浸會學院時也有選修歷史課,歷史學家司馬長風教過我,當時我們都很關注中國的局勢,從六七暴動到毛澤東逝世、鄧小平上台,我們一直在看。從小已很嚮往北大,我印象中的北大就是五四運動、蔡元培、胡適的北大,退休就去讀。」

讀書人愛書,絕不稀奇,但像他那般愛藏書的人,不多。第一個要面對的,當然是土地問題,仁哥讓自己的家變成了藏書閣,但書架總有滿時,他打趣「書中自有黃金屋」,數年前家裏真的再沒位置放書,他便在同區屋苑買下另一個單位,幾年間已升值不少,屋苑幽靜舒適,就如古代文人,闢於山中的一小書閣,閒時能安靜地讀書,被書香包圍,在今天的香港,是何等奢侈和羨煞旁人啊。

他的藏書有很多不同種類,由歷史書、小說、雜誌,到書法畫作也有,順手拿起一本,不是典藏,就是作家簽名本,其中的金庸簽名,更令他愛不釋手,七年前一個飯局,陶傑告訴仁哥金庸就在座上,他便立即坐的士趕往,拿着《碧血劍》讓金庸簽名,怎料他竟題上「此書出版已歷四十餘年,保存至今,足見熱烈擁護之忱,至感至感」的字句,令仁哥非常深刻,後來已很少見金庸露面了。


金庸在一個飯局上為仁哥的《碧血劍》簽名題字。


大病感悟 書贈有緣人

小時候,為了看書,他總是往街上跑,六十年代的旺角街頭滿是賣書的地攤,幾毛錢一本小書,「是在晚上呢,燈光暗淡,靠街燈,以前的西洋菜街一帶晚上都有地攤,有塊布幾本書,攤開就賣,很過癮!就如尋寶,甚麼類型的書也有,那些午夜小說,要很夜才敢拿出來賣,你知為甚麼嗎?因為是風月小說。那個年代人人都愛看書,培養出我們愛看書的興趣,到了今日還有很多人問我哪裏可買到當年的三毫子小說,怎會有,一定要從拍賣行買了。」

對很多人來說,藏書是一種投資,近年拍賣行賣古書屢屢天價成交,甚至還有博覽會,來自各地的藏書家找尋買家,但對仁哥來說,藏書卻從來也只是一種興趣,沒有賣過一本,現在他每天還會四處逛,發掘有意思的書,他的藏書閣,其實已幾近爆滿,廚房、睡房、廁所都是書。數十年以來,對書的熱情從無止息,問他最深刻是哪個經歷,卻不是尋到甚麼珍貴的藏書,而是一本由第1期至第400期《香港電視》的合訂本。

那是屬於一個朋友的藏書,在生時絕不會讓出自己的藏書,過身後,家人不知如何處理海量的藏書,便問仁哥會否接收這本《香港電視》合訂本,「很有價值,你可以了解到香港的電視發展史。」朋友的經歷,亦是他擔心的地方,站在書堆中,外行人看起來混亂,其實亂中有序,但這個秩序,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言談之間,能感到他的憂慮,自己珍而重之的藏書,若最後只能被送往堆填區,是何等痛心。然而,兩年前經歷過的一場生關死劫,卻又令他有另一番感悟。

兩年前,因為細菌感染,昏迷了6天,住院66天,大病後,健康大不如前,「病癒後,就如重生,都看化了,一切就隨緣吧,以前知道哪兒有舊書,都會立即趕去,現在不跟後生爭了」。書緣,其實是很奇妙的,遇上某本書,就如遇見某個人,你跟它的關係,是獨一無二, 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書在飄泊,經過不同人之手,卻與自己相遇,是緣份,也是重逢。「若遇到有緣人,我會送出,只要對是愛書人。但是找人要書也不易,例如圖書館,除非是特別館藏,否則也未必會要。」

仁哥說,人到了最後,就要懂得放棄,從前擔心餬口,現在擔心書不知能如何處理。都是身外物,但人與書的緣份,或許比男女間之情,更難纏,剪不斷理還亂。

《蘋果日報》二O一八年九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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