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9日 星期五

雜憶金庸︰張五常、沈西城、何良懋、古德明

日暮黃昏話金庸
張五常

金庸謝世,追悼、評論的文字無數。是應該的。十八年前,為了回應北京寫手王朔對金庸的批評,我發表《我也看金庸》,提到「說金庸作品暢銷,不大正確。金庸是一個現象……總銷量達一億,看來毛語錄的世界紀錄將來可能被老查破了。」今天看真的是破了:一個英語電台報道,查先生小說的總銷量達三億!

一位廣州的同學說她沒有看過金庸。我促她趕緊買些看。過了一天,她說新版有售,但舊版被搶購一空,問我何解。我說自己喜歡舊的,認為新的有些地方改得不好。我歷來認為可能自己以先入為主,看到新版有異,就看不慣,但今天的市場搶舊棄新,可能真的是改差了。不能說最原始的完全不要改。例如《碧血劍》初出現時,袁承志的大師兄名為林大可,到後來卻變作黃真。

一九五四年,《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出現,我和西灣河太寧街的朋友就開始跟進了。查老對我們這一代的影響深遠。約十年前一位朋友要求我替他的馬匹起個名字,我問他該馬是怎麼樣子的。他說有灰白色的毛,我就建議用「雪山飛狐」這個名。不久前該友買了新馬,再要求起名,指定要與航空有關,我想兩分鐘就建議用「天池怪俠」。建議與接受皆容易,可見查老小說的普及,自成一家。

說起來,我算不上是個受過正規中文教育的人。皇仁書院最低的第三級也沒有過關。八二年回港任教職後,林山木邀請我寫專欄,我勉為其難地嘗試,雖然初時有朋友代為修改一下,但過了不久就寫成今天這個樣子。來得那麼容易,有三個原因。其一是抗日戰爭在廣西逃難時,有一位跟着一起逃的是國文老師。他帶着幾本詩詞古文的書,在夜間要我給他用樹枝生火,他就着火光朗誦,我在聽。年幼時過耳不忘是母親傳給我的。其二是開始用中文動筆時,先有林山木後有舒巷城替我修改一下文字。其三,最重要的,是當年多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我是從香港讀到加拿大讀到美國那邊去。

說金庸的中語文字上佳當然沒有疑問。但他是浙江人,對平仄的音律處理得不夠好。例如在《碧血劍》中有一個回目,起為「懷舊鬥五老,仗義奪千金。」二四六分明,上下聯的第二個字皆仄音,違反了中國的文字規格。不單是對聯回目,文章內也往往有平仄規格的要求。這方面,浙江、上海一帶的人是比不上廣東或四川的了。

我見過金庸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九O年的春夏之交,凌晨二時多,我正在睡,收到梁鳳儀的電話,說查先生要見我。起初我以為是查濟民,但聽下去卻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查良鏞。我當然樂意,叫梁鳳儀替我安排時間。殊不知鳳儀說:「查先生要你現在去,在山頂道一號,他在家等你。」

那麼奇怪。約凌晨三時我駕車到查宅,是一間獨立房子,進門後見到一排一排的線裝書,在書架上放得很整齊,彷彿沒有人翻過。有女傭款待上佳的茶。我遊目四顧,什麼都很整齊,一塵不染,跟我自己的書桌歷來亂七八糟,只餘約兩平方呎的空位寫文章,要找什麼則大聲求救,差太遠了。

查先生出現,給我看一封英文信,記得是《南華早報》的信箋,內容是說要購買《明報》,出價可觀。查先生說,他老了,要退下來,因為見到我的中語文章寫得生動可讀,希望我能轉到《明報》去替代他。這麼突如其來,我不知怎樣回應。他知道我是港大的經濟系主任,不容易離職。大家傾談了約一個小時,約好日後再談。

大約過了兩個月,我收到他的一封信,說他在比利時看牙醫,回港後會再跟我討論過檔《明報》的事。後來遇到一位熟知比利時的人,問他該國是否精於牙術,他說不知道。

再過幾個月,我邀請了剛來香港的劉詩昆到港大的一間音樂室演奏琴技,請了數十位知音人,查老也來了。詩昆演奏後我見到查老小心地扶着胡菊人下梯級,心想,外間傳說查、胡兩人有過節,應該不嚴重。前幾天查老謝世後,想起故交,我掛個電話給蔣芸,問她菊人與戴天怎樣了。蔣芸說,兩位皆在加拿大,生活寫意。我囑蔣小姐向胡、戴二兄問好,也要說我常想念他們。

詩昆演奏後,在香港大學特別為我們安排的自助餐晚宴中,我見不到查老,想來他是先行離去了。跟我同桌的當然有詩昆,也有我第一次見面的林燕妮。我這個人永遠是本性難移,美人一定記得,何況燕妮是個才女。香港的確是奇人雲集,以人口的比例算,內地輸了幾條街。才女是一回事,她的弟弟林振強是另一回事的天才了。若干年前在台灣跟振強同桌晚宴,我直對他說他是個天才。

查先生再沒有跟我聯絡關於任職《明報》的事,而過了不久大家知道于品海接手了該報。二OOO年一月,為了回應北京作家王朔寫《我看金庸》對查先生的嚴厲文字批評,我發表了《我也看金庸》。《明報》的朋友說,查老當時在英國,讀到我的文章很高興。

大約二OO二年,在杭州的一次晚宴中,查老跟我坐在一起。他提到我寫的《也看金庸》,要求我讓他放進一本文章結集中。我當然同意。該文結尾時我寫道:

我認為在多類小說中,新派武俠最難寫得好。作者的學問不僅要博,而更重要的是要雜──博易雜難也。歷史背景不可以亂來,但正史往往不夠生動,秘史要補加一點情趣;五行八卦要說得頭頭是道;奇經穴道、神藥怪症,要選名字古雅而又過癮的;武術招數、風土人情,下筆要像個專家;詩詞歌賦,作不出就要背他一千幾百首。

雜學不容易,要加起來更困難。風馬牛不相關的事,要有超凡的想像力才能合併得順理成章。武功本身多是虛構,併之以雜學是另一重虛構了。一般小說的虛構可信,但武俠小說是不可信的。事實上,可信的武俠不好看。但太離譜的─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的─也不好看。新派武俠小說的成功之處,就是讀者明知是假,但被吸引着而用自己的想像力,暫作為真地讀下去。

打打殺殺的故事,像美國的牛仔片那樣,是不容易有變化的。引進旁門左道的雜學,加之以想像力,而又把故事人物放在一個有經典為憑的歷史背景中,從而增加變化,是一項重要的小說發展。然而,能如此這般地寫得可以一讀再讀的作者不多。梁羽生在《白髮魔女傳》之後的變化就越來越少了。

金庸舞罷歌臺;我自己日暮黃昏。回想二十八年前跟他的簡短交談,感受上是在跟他對弈,因為他感染着我要推敲他是在想什麼。不是舒適的感受。我平生遇到過的學問高人無數,查先生是其中一個。只他一個給我那樣要推敲的不舒適的奇異感。從我的視名頭如糞土的個性選擇,查先生是個不容易交為朋友的人。

《信報》臉書專頁2018年11月6日)

金庸就是金庸
沈西城

金庸逝世,萬眾同哀,我忝為其一,惟哀者非其年老去世,而係文豪不再。人人說金庸了不起,怎的了不起?一句話,雅俗共賞,達官貴人,林下名士,販夫走卒,讀之皆不忍釋卷。世上有華人之處,必有金庸小說,流傳至廣,柳永不逮也。年來,分析金庸小說專著亦復不少,倪匡、陳墨、嚴家炎,楊興安等,各陳其說,卓然成家。珠玉在前,不敢掠美,毋妨說說身邊瑣事以饗讀者。金庸三段婚姻,前二段均以失敗告終,獨有中年後的那一段,維繫至今情不變,因兩人年齡差距頗大,事前無人看好,倪老爺一瓢冷水澆頭淋,呱呱大叫:「老查格段婚姻我弗看好,老夫少妻難長久。」天下事,無絕對,慧黠如倪匡,也有漏眼時。查太阿May十六歲遇金庸,今逾花甲,恩愛逾恒。倪老爺子今回眼鏡砸爛,滿地碎片矣。芸芸諸友中,《明報》大掌櫃戴茂生慧眼別具:「我覺得查先生跟阿May會長遠,他倆的關係很有趣,既是夫妻,亦似父女。夫勤妻賢,父慈女嬌,打風不掉。」當時無人信服,如今戴公墓木已拱,不得不佩服他看人測事之明。阿May未識金庸前,是北角金舫酒店七樓蜜月酒吧的女侍應,芳齡十六,攢錢留學而當臨時工。某夕金庸上酒吧寫稿,阿May上前招呼,日久,成了忘年戀(註:有關阿May出身,傳言頗多,大多係穿鑿杜撰,伊非風塵中人而係兼職求學的乖乖女)。今年十月一日,我重遇老同學陳冠生,他是七十年代阿May的同事。在WhatsApp裏這樣說:「金庸現任妻子Julia是我七十年代的同事。老闆是美國人,他擁有Jeans East、假髮廠、泛亞電影公司、廣告公司等等。那時我們一班同事經常出來玩,很開心。她在公司是出名靚女,很多人追她,唯獨她只喜歡金庸。她說金庸很細心,品格高。」重品格,輕金錢,幾十年來阿May都緊守。貴為查夫人,她低調自處,從不揄揚,傳媒邀訪,都會以金庸所創凌波微步,偷偷溜掉。陶傑見她勞碌,勸她旅行散散心,婉聲推拒,並說:「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一心一意照顧金庸。」以金著喻之,活脫脫便是小龍女。

有人以為金庸拙於辭令,實則非也,江浙人土,粵語多不靈光,一講,準吃螺絲;若然易以上海話,當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可沒亂說,實有明證。七十年代初訪渣甸山查宅,用滬語採訪,說話順溜,沒半點兒拖沓。上海老大哥周清霖早年來港訪金庸於山頂道大宅,滬語交談。回憶道:「人家講金庸閑話弗靈光,啥格事體,流利得弗得了格哉!」非獨不拙於辭令,還口舌便給哪!七十年代《明報》獨樹一幟,作家爭為副刊撰稿而不得。蔡瀾亦係其一,結果由倪匡施計賺得查先生青睞,得償所願。可明報稿費其實不高,以我為例,一千字六百五十,他報八百字,一千大元,可見差距。男作家心寬皮薄,不便作聲。女作家不同了,亦舒、林燕妮不服,雙雙要求加價不果,寫文章怒責金庸刻薄吝嗇、編輯大驚,請示查老闆。金庸回道:「罵由他們罵,稿子照登。惟稿費一個子兒都不加。」二姝不服,口誅筆伐。查大俠嘻嘻笑:「林姑娘,你有了錢亂花,加了也花掉,加啥!」又對倪小妹說「呀!倪小姐,你工作忙,沒時間花錢,加了不用,加啥!」兩大辣妹子啞言無語,乖乖,稿子照寫。金庸一生喜讀書,求學問。董橋悼他云:「金庸先生一生讀書,晚年還去英國讀博士,那是他的抱負他的心願。其實,金庸坐在那裏不說一句話依然是金庸,不必任何光環的護持。」正合我意。查老一去,文壇寂然,萬丈光芒何時重現,我問誰去!

《蘋果日報》2018年11月4日)

誰為獨立傳媒呼號
何良懋

查良鏞(金庸)先生上周逝世,香港文人辦報的「教主」大去,從此載入史冊,只是蓋棺尚難論定,尤其他對香港新聞傳播界的貢獻,誰能定奪?他在傳媒行業表現並非沒有可詬病之處。

金庸上世紀80年代末擔任《基本法》草委所提出「雙查方案」爭議不休,就是他的報社編輯部同事也不齊心,非指編採人員的政治取態,而係報業主被抨擊沒有把編輯自主落實。

金庸似忘了新聞行規中,最不欲業者也成為報道對象。那表示報界不能既是班主又是球員,甚至兼做球證。根據行業準則,新聞從業人員須釐清角色衝突和利益衝突。金庸以報業主身分包攬「雙查方案」在自己報紙的報道手法,那是明顯掉進「家族報紙」盲點,純粹倚靠有錢(出錢辦報)的話事,未放權予前線人員按傳媒規律處理。

歷史真弔詭。金庸沒有履行他曾服務《大公報》主筆張季鸞所揭櫫「四不」原則:不黨、不賣、不私、不盲。不私者,不可公器私用也。金庸在80年代末或急於爭取北京讓香港享有「高度自治」,在所辦的報紙推廣他那套香港前途設想,以時間換取直選。連老闆也來「阿王賣瓜」,就引發大學生走到明報大廈火燒報紙。

新聞傳媒與權力中心的對弈是個永恆習題。金庸以文人辦報,取得香港在左右派政治對立下的獨立聲音,難能可貴。或許金庸報國心太強烈,當年以為中國大陸明君當世,亟待外力「勤王」,堅信「明教一出誰與爭鋒」,卻在傳媒操守上滑一跤。與強權「行得太埋」絕非書生辦報的終極關懷所在,傳媒天職正是要監察權貴!

結果,一場八九六四的轟天血雷,驚醒多少傳媒人,在淚影中不斷沉思,今天中國何時才有真正的獨立媒體,恆以守護公眾利益為己任?

(加拿大《星島日報》2018年11月5日)

憶查良鏞
古德明

十月三十日,《明報》創辦人查良鏞去世,社會響起一片頌揚聲,我無以加焉,不妨談談當年在他手下任職的經歷。

我加入《明報月刊》,任總編輯,是一九八九年五月中旬事。上任第一天,查良鏞召我到他辦公室短敍,說創辦月刊,旨在發揚中華文化,促進中國民主,而要促進民主,與其對中共不留情面大張撻伐,不如多進諍言,善加獎借,誘其走上正道。這方針我當時絕對贊同。當時正值天安門廣場民主運動風起雲湧,人人都滿懷希望。

但是,六四槍聲響起,希望一時都變成絕望。查良鏞親撰《明報》社評,說對中共不必再存幻想,什麼諍言獎借,都不會有用,這些話我當然也贊同,隨即廣邀健筆,對中共口誅筆伐,略無顧忌。這樣過了將近半年,其間我工作非常用心,讀者反應也很不錯。到了年底,卻傳來風聲,說查良鏞要恢復諍言獎借的方針。我最初不大相信,認為他在六四之後既然說得那麼清楚,立場不可能幾個月就改變。我繼續打鼓罵曹。

於是,一九九零年初,一年一度加薪的時候,我是月刊同事之中唯一不獲加薪者。查良鏞向下屬傳達意旨,習慣不落言筌。雖然他從來不炒人魷魚,我也不能逆其意行事。

一九九一年初,我辭職他去,在《明報月刊》前後只工作了二十個月。

《蘋果日報》2018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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