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6日 星期四

馬吉《時日悠悠》序與跋


我的提燈人──代後記
馬吉

小時候愛寫東寫西,上作文課同學大喊其苦,我卻一邊嘩啦嘩啦,一邊運筆如飛,結果被老師用膠紙封嘴,還要罰企。作文我當初的理解就是「老作」,亂噏廿四。未幾讀了傅庚生的〈深情與至誠〉,方知道文章最緊要真,唯有真情才能動人,「作」不得。亂噏容易,真要準確地抒發所思所感,殊不簡單,須多費心思。可以說,傅庚生是我寫作道路上第一位啓蒙老師。寫了些有真實感受的篇什,嘗試投稿到《華僑日報》劉惠瓊姐姐主編的「兒童周刊」,竟獲刊登,引發我繼續寫作。沒有這第一篇,可能便不會有第二篇。其後我也寫過文章批評劉姐姐的著作(當時不知道那是她),她亦照登無誤。一開始就遇上寬容、開放的好編輯,是我之幸。

好編輯還遇過不少,例如徐速先生。我在他主理的高原出版社、《當代文藝》打過工,那也是我第一份工,當時母親大力反對,說沒有出息,但文學青年嘛,哪理得那麼多。徐先生徐太太沒有明槍明刀教我寫作,只鼓勵我多讀書,這正中下懷。我上班的日子,除了校讀《當文》的好文章,便是讀書,讀書而有薪水拿,世上便宜之事莫過於此。

我也不時投稿《當文》,都是悄悄將稿件放進徐先生的書房,等待發落,但總是渺無音訊,莫非他未曾看到?

有一回我又「悄悄投稿」,過了一會,徐先生抓着我的稿子衝出書房,問︰「是你的嗎?」我以為他怪我不該隨便走進書房,怯怯地應了一聲:「是。」他居然滿高興的樣子,說:「好!」連隨在稿端批上「可用」。我喜出望外,才醒悟他過往不是沒有看我的稿件,只是投了籃吧。

另外,像《星島日報》「星辰版」的編輯何錦玲、《星島晚報》「星象版」的李洛霞、《華僑日報》「文廊」版和《文學世紀》的古劍、《大拇指》的也斯、何福仁、許迪鏘、《公教報》「青原篇」版的李華川等等,我與他們素未謀面,或只見過一兩次面,但他們屢屢刊用拙稿,都對我有莫大鼓勵。

我也上過一個寫作班,主持人夏婕,導師有黃繼持、余非、古蒼梧、關夢南等,個個對寫作有非凡見識,大大打開了我的眼界。尤其是夏婕,她教我鍛煉字句,比如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令我受益匪淺。不久後讀Stephen King的《On Writing》,亦有類似意見,果然是英雄所見,古今中外都相通。

文學班之後,我與夏婕成立寫作協會,認識了好些同道中人,互相切蹉。當中的文章高手不少,與我最投契的,當數嬈妹妹。

嬈妹妹來自不同的城市,跟此地的社會、文化,皆南轅北轍,但我們讀書的品味卻出奇地相近。共同喜愛的作家固然有一大把,也不時互相推薦對方未曾認識的作家,如我向她推介余華,她對我盛讚王小波,各自找他們的書來讀,都相逢恨晚。我們寫了文章,也會交換看,讚賞是必定的,不過批評起來亦相當之狠。我對其他人的意見通常置之不理,那多是自說自話,離題萬丈,獨是對嬈妹妹的,句句入耳。她是真正用心看我的文章,評隲其中的優劣,往往一語中的,不由我不服。

因此,嬈妹妹是我的文章的首席知音。今回拙著出版,請她作序,她一口答應。我叫她說說我們的交往即可,誰知她逐篇細看,仍像以前一般,看到不妥之處馬上提出。我自然「從善如流」,直修改到她認可為止。我對她說︰「我的文章要通過你的法眼才放心。」只是辛苦了她。

殺清全書,她總結說︰「文章原來沒有想像中悶,有些以往印象不大好,今次卻讀出味道來,也許是當年的經歷尚淺,如今終於讀懂了。」讓我高興了半天。

特別要提一提許定銘先生。我與他相交緣於書,彼此都是愛書人,他的書話是我重要的營養,如江河大海,只取一瓢飲已受用無窮。他的治學態度是我學習的榜樣──言必有據,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起初我的書話多順筆亂寫,被許生鞭策、感染多了,才嚴謹起來。我出版書話集,請他作序,他認真校讀一遍,指出謬誤。這對我當然是大大好事,但因此耗費了前輩的精力,於心不安。我出版這本文學創作集,雖明知他是此道中人──當年他也是文青、辦過文社啊──不敢請他作序,免得再添勞累。

書稿交與出版社後,我打印了兩本自娛,一本自留,一本送給許生。我暗暗希望他能讀一讀,給些意見的,不過沒敢明說。沒多久,他真的讀了,一邊告訴我零星的感想,最後索性寫了大篇讀後感,令人驚喜莫名!

全書原分了四輯,即「有你有我」、「青澀歲月」、「生涯試煉」和「寸草幽思」,但因為給自己看,打印時便沒有標明,豈料許生一一看了出來,果然目光如炬。至於為何這樣編排?許生比我說得更清楚、更好,可參看。他說,我寫的是一生縮影的大書。只因我寫作的時日不算短,而創作類的文章從未結集,今回由頭整合一遍,便彷彿是檢視一生了。

以上都是我文學路上的提燈人,掛一漏萬,謹此深深致謝!

《時日悠悠》歲月長
許定銘

馬吉贈我他的文集《時日悠悠》很值得一記:他語我此書為電腦打印手製本,僅印二册,非常珍貴!

請你細心欣賞書邊的打孔、穿線,手工精細,殊不簡單;此外四個書角均修成圓邊,閱讀時絕對不會被紙的尖角戮着,翻頁順暢;更難得的是用紙十分柔軟,捲讀全書亦不覺紙質過硬而反彈摺皺,停讀,書頁立即彈回原狀,不會破損;尤其內文字體略大,很適合我等老人閱讀,良久亦不覺眼倦,可愛之極!

今日之馬吉,乃係網絡紅人,書話界精英,其書話集《書緣部落》(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二O一七),早已膾炙人口,自然以為《時日悠悠》也是本書話集,然而打開一看,竟然是本詩、散文及小說的合集,大喜過望,因為可憑此看到馬吉的另一面,對他有更深層的認識。

《時日悠悠》收文章七十餘篇,長短不一,有數百字的,也有近萬字的,全書不分輯,也不將字數接近的排在附近,文章不具寫作時日,也不似按時序編排,驟看沒條沒理,細看卻原來刻意安排,耐人尋味!

《時日悠悠》文章的編排以散文作主體,小說次之,新詩再次之:一開始是一組《浮生六記》式的生活散記,寫兩口子新婚的日常,及妻子懷孕,養出孩子,一家三口過的家庭樂;然後是一組逝去歲月的追憶,寫青少年時代的愛戀及人生的嚮往;然後是一組小說創作,有刻意創新,也有寫實的社會百態;最後寫父母在生死線上的掙扎;新詩則隨內容穿插於各組中。

這樣的安排,初看莫名其妙,細心一想,我看到了:

出生──理想──社會現實──死亡

這是人的一生進程,馬吉寫的是他一生縮影的大書。以創作時序來說,我估計最先是理想,然後是社會現實、死亡、出生。馬吉把它們刻意安排,是他對人生進程的一種想法,大家不妨細意揣摩!

近年讀書,除非全本詩集,非讀不可,像《時日悠悠》這樣的三合一本,我的重點會集中於散文、小說。並非說一般的新詩水平不高,而是年事漸長,與詩國的距離也愈遠,情感冷却的老傢伙,硬要去感受詩意是件苦差,多避之則吉。

相反,年紀愈大,愈愛讀散文,細品文中的情味,揣摩作者文章背後的真意,是讀散文的最大享受。

《時日悠悠》內的散文和小說,都有兩種不同的表達方式:一是傳統的寫作手法,一是以意識流動為主,刻意創新的新形式。我們那一代的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自然了解那種創作心態。

「出生」與「死亡」兩組文字中的喜悦與悲痛,正是人生中無可避免的種種矛盾。我年紀比馬吉長,兩個孩子出生前還未流行性別的檢測,但同樣經過看着妻子肚皮慢慢鼓脹的喜悅,親嘗初為人父的興奮。至於「死亡」,我的感觸更大,看到馬吉為母親按摩腹部,觸摸到那些硬塊,對着痛苦呻吟,而自己甚麼也做不到的苦楚,很自然就想到彌留的父母,視線也就糢糊起來……

其實馬吉那批以「現代」手法寫的文章,我更喜歡。

此中特別要提的是寫一個上班族乘搭地下鐵路上班的〈今天很不同〉。他在趕上班的時段搭車,在月台上擠擁的乘客中左碰右撞,就是無法上車。最後終於上到車了,卻遇上了地鐵故障……這只是香港一般交通問題的寫實,我說它特別,是它的寫作手法與別不同。作者採用了「你」和「我」的兩身寫法,他先用第二身的「你」,寫上班乘車時遭遇的現實情況;一小段後,改用較粗字體,轉用第一身「我」的意識流動,寫他生活上的種種,如此交替輪流組織成篇。其實文章中的「你」和「我」都是同一個人,作者利用現實與意識流動互換,把現代社會中一位上班族的生活實況,用嶄新的手法表達,是創新的嘗試,比平鋪直敘吸引得多!

再看看另一篇〈生涯〉,也是用第二身「你」寫的:

你走進書局,打開了一本書,見到:

你把左腳踩在門檻的銅凹槽上,用右肩頂開滑動門,試圖再推開些,但無濟於事……

這是篇獨白式的短文,寫的是一個愛書人被生活節奏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的故事。文章中每次有機會讀書的時候,都會出現上面斜排的一行字,這樣的安排是刻意得突兀,卻加重了語氣和節奏感,使讀者更能體會到「生活逼人」的壓力也愈見沉重。

盲目的創新是無意義的,但創新後的作品,能產生另一層次作用,使人產生共鳴的文章,就顯示出寫作者的高招!

馬吉其實也有不少用傳統寫實手法寫的小說,我特別推薦寫炒股票的〈走在羊羣後面〉。

李財是位上班族,他深明「工字不出頭」的道理,决意投身股海拼命。他熟知股王的秘笈,炒股要走在羊羣的背後,人棄我取,夠狠、夠準,自創「李氏定律」……

馬吉熱愛炒股,而且頗有心得,如何利用「孖展」,甚麼時候落注,何時抽身,都掌握得相當準確,過程中炒股者心態的忐忑,都寫得十分細膩,你看他連主人翁的名字都叫「李財」,符合了「唔係你財唔入你袋」的俗語,可見他是花盡心思把它寫好的。

總的來說,讀《時日悠悠》,最能感受到的是一個「真」字,是馬吉生命裏的真!

──2019年3月


嬈妹妹

「你隨便寫幾句,說說我們的交往,帶一句『文如其人』即可。」馬吉敦促有拖延症的我交功課時如是吩咐。要數算二十多年結識交往的如此種種,弄不好需要另一本書吧?

但這二十多年,其實也可以濃縮成一個署名。

寫序的這個我,以不同的名號和身份活躍在不同的江湖。這篇序後的署名,雖然年代久遠,廢棄多時,但連同使用過這個如今提起來會讓自己稍稍臉紅的署名的我,曾經確實存在於過去──在筆墨間,在網絡上,在中環某幢商業大廈連接地面與一樓的扶手電梯上站着的一個黑瘦的、穿着白色夏季校服裙的身影裏。如此理所當然地在接待處報出一個高級職員的名字,然後如此堂而皇之地穿過半個以隔板和辦公桌劃出來的迷宮,來到一張木訥的面孔前,直面相對。必然有覺得不可思議的人,有暗暗揣測別有內情的人,只是,他們看到了「靚妹仔」和「三字頭」的年齡差異,看到了「校服」和「西服」的突兀組合,卻不知道他們眼中所見的只是我們之間共享的其中一個現實而已──當我們在搖晃的車廂中閱讀,在深夜的燈光下寫作,當我們熱切地談論着王小波、《紅樓夢》的時候,我們在數不清的現實裏結伴穿行,不辨性別年齡、不分職業尊卑。

這個署名的出現和存在,就是見證了兩個喜歡看書和寫作,也恰巧口味相近的人,在文字的世界裏一起走過的許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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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集成書的這些文章,大抵在新鮮出爐的時候,我就已經看過。當初究竟是以甚麼樣的心情看完,又有甚麼樣的感想,細節雖不可考,但現在回想起來大致應該是「有看沒有懂」。松平洋史子在《松平家的人生整理術》中回憶祖母有關人際關係的教誨:「人都走在各不相同的人生季節中,要是有不能好好相處的情形,就當成那只是現在走在不同的季節中。」對此我深有同感。就像有些朋友交往日久,卻不免漸行漸遠;有些從前無端疏遠了的,隔了十數年後又回到身邊。當時的我和馬吉,實在是處於截然不同的季節。身處職場的種種陰險、面對雙親老病的種種哀痛,尚且年少的我固然沒有絲毫概念,即使同樣是愛情,那種為了要喝茶不要喝茶而糾結大半天的成人內心小劇場,也完全不是荷爾蒙每天在身體裏開派對的我所能理解的。

然後,一回頭,在穿了十多年短裙套裝和辦公室裏各種人事物鬥智鬥勇之後,在想嫁給誰誰誰不遂又拒絕了誰誰誰的求婚而終於和誰誰誰結婚生子之後,又曾在深夜的手機短訊上收過病危通知之後,我們大概終於來到相同的季節,文章,也終於看懂了。

「真的就像你寫的那樣」,終於成為「合格的」讀者的我,想這樣對馬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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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基於商業考量,篇目的安排須得如此,免得讀者在書店翻一翻便棄書而逃。但是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錯誤的次序,錯得就像我不可能先過了我的三十歲,然後回到十六歲,不可能在步入不惑之年後,再重新經歷一次青春期。那個穿着乏味的灰色西服,一臉拘謹鬱卒,既和數字打交道也和文字糾纏的「悶人」,不可能存在於意旺出現之後的時空──必然要被穿着低胸裝還滿不在乎俯身理貨,柳眉倒竪向滿街窺視的麻甩咄一聲「沒見過大蛇屙尿」的意旺,以小拇指輕輕戳死,再死而復生,成為心有明月光、懷抱天九翅的「小男人」馬吉。

所以,我還是建議把篇目倒着讀,看看當年常被我取笑「文如其人」、同樣一板一眼的「悶人」,如何在進入「後意旺時期」後,不但髮型衣着、面貌神態煥然一新,連下筆之間,行文用語也變得輕盈活潑。

是「文隨心轉」,也是同樣的「文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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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書稿時,看到有四輯,一直苦苦等第五輯送來,結果沒有,大失所望。「寫天九翅那些呢?」我以短訊詰問。原來要別冊另錄,須得再等等。差點翻桌不肯寫序。

The best is yet to come,謹此敬告各位讀者。

嬈妹妹
2019.2.4
(趕及戊戌年除夕交稿,以免馬吉新年追爛帳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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