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韻文的散文集《長短句》印出來了,感謝美術師卡卡和設計師黃仁逵的努力,當然還有陳韻文的信任。謹把編後記刊出如下,書應該稍後在見山及其他書店有售。(照片:Sharon)
編後記
小說《有鬼用》還未寫完,陳韻文已滿腦子寫作和出版大計。她要大幅改寫一部早年出版的小說,再寫一部新的。其實,她已有大半部文集在手,就是在本書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偏偏我遇見》,她說是部回憶錄,據我所知,這回憶錄至今仍只差最後一章。
《有鬼用》二O一六年出版,為「大拇指叢書」的一種。《大拇指》同人陳進權剪存了許多六、七十年代報章上重要的文學專欄,西西的《我城》得以編集成書,主要就是得力於這些剪報。他也給陳韻文傳過去八十多篇一九八O年在《星島日報》寫的〈滋事札〉專欄,每篇短短二百來字,我們都提議她把這些文字結集出版。擾攘一輪,陳韻文自行選編了共五十篇較近期較長篇的報刊文字,囑我另從〈滋事札〉中選出一些,匯為一冊,定名《長短句》。兩年前她回港時,約定了黃仁逵做版式設計。
我做事向來拖拉,陳韻文隔不多時又傳來號令,要我加入這裡那裡(主要是社交媒體)零星發表的一點甚麼,書也就一直拖著,等她不時宣稱的「最後一篇」。月前,她合不該跟黃仁逵重提書的設計,阿逵斬釘截鐵說,這日加一篇,那日加一篇,沒完沒了,書將沒法出版,要麼現在出,要麼不出算了。經他驚堂木一拍,陳韻文得收手,我得動手,從慵懶中掙扎起來,落實任務。
再次審視陳韻文傳來的作品,發覺無論內容還是風格、情調,都與四十年前的〈滋事札〉專欄文字不相協調,我決定撇開這些短章,只出這輯相對近年的文字,加上她對已故黃愛玲的悼念。黃愛玲曾給她的《有鬼用》寫序,情到理到,為讀者打開通往作者創作心靈之路,那也許是她最後歲月裡的最後文字,以之向這位與她相知相惜的好友致意,陳韻文應該不會反對。最後,附錄她對許鞍華導演在一次訪談中有關與她合作的陳述的回應,提供另一方的事實參照。
說書中所收是「較近年」的文字無疑失諸籠統,細讀其中一兩篇,可知成文日子並不比〈滋事札〉諸作「近」了多少。比方一篇提到有金庸、徐訏出席的飯局,而徐先生去世,是在一九八O年。縱覽各篇,也會發覺時間並不順序。陳韻文大概是把大堆文字交給一位常幫她處理文件的年輕朋友,經他整理,再傳給我。現在編次,悉依原檔次序。除了第二、三輯各篇,文末都沒有記錄寫作或發表日期,若仔細爬梳,應該可以理出一個大約的時間序,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給自己這樣一個藉口:人生就是充滿(這裡用英文peppered with最恰當不過)偶然、偶遇,散聚無常,悲欣交集,雪泥鴻爪,又何須細辨東西?讀者大可隨意翻揭(at random),隨遇而讀,隨讀而安(at ease),遐思近想,就隨文字跌宕起伏便是。這裡面有抒情感喟,也不乏令人會心微笑、莞爾一笑的時刻,像寫航班上遇到老太婆,兩姥的戲劇性對白,妙趣橫生,幾令人以為出於虛構。我向陳韻文查證,她確認並無虛言。這可不妨礙我們的結論:作者此人是個編劇能手。
我特別有共鳴的,是她提到茨威格的〈Amok〉,Amok,她譯作「喪了」,本是馬來語瘋了的意思,這個短篇一般譯作〈馬來瘋〉。故事發生在一艘由加爾各答開往歐洲的郵輪上,一個德國醫生向陌生人也即敘事者「我」訴說之前發生過的事。說一貴婦來訪,醫生因一時衝動,步入瘋境,ran amok。精神錯亂與理智互相拉扯,把二人扯進深淵,無可避免以悲劇收場。但「我」的語調保持旁觀者的疏隔,最後把整個悲劇說成是an incident,「一次事件」。小說的整體氣氛凝重,加上沉重的筆觸,把讀者逐步拉進與局中人同感的心靈摧殘。「我」的插入緩和了氣氛,略一放鬆繩子又再拉緊,名副其實的扣人心弦。陳韻文之所以對這故事有深刻印象不難理解,從她的劇本、小說創作可見,她對「喪了」(或跡近)的人相當有興趣。
特別提到〈Amok〉,還因為讀過書內的文章,會發覺也有一種情緒牽引著讀者,字裡行間偶現的輕淡卻深邃的感情/性,令人時有所觸動。當然,茨威格的小說和陳韻文的散文,在風格和情調上是截然兩樣,陳韻文要輕揚散逸得多,說她深邃,可並不沉重,只是二者動人之處則一。
說有所觸動,主要來自陳韻文這裡那裡對亡夫李國松的憶念。在個別篇章中出現的這些文字,有時只三數句,縱而觀之,就感受到二人的情愫。可以想像,即使二人在一起的日子,那情愫也是輕淡的。許久以前有一套很受歡迎的日本漫畫集《東京愛情故事》,作者柴門文,我沒有看過漫畫,但讀過柴門文寫愛情與婚姻。她說婚後反而更應重視個人獨處的時刻,也不要儘嚷著要分擔對方的問題,個人的煩惱,任誰也分擔不來,她和她丈夫就多的是各自工作,在她忙得一頭煙時,丈夫過來說句「又趕稿了嗎,加油」,那已很足夠。陳韻文在《有鬼用》後記中提到,她埋頭寫這小說時,一晚李國松來她房間(她和丈夫有獨自的房間)說:是不是在寫鬼故事?你把所寫的帶來了。這種心入靈通,我會想像是她二人相處的和風勝景。因此,我視《長短句》為懷念之書,是對不止「房畔」人,也對形形色色與她交往過,乃至於不期而遇並連名字也不知曉的人的憶記。即使是因一次訪談中有關她的論述而讓她大生其氣的許鞍華,恕我多言,其惡未必如她認為之甚。那畢竟是訪問中率爾之言,而互相揶揄嘲弄,閙彆扭,不也是朋友相交的常態?事有不巧,這麼一節也補充了人際交往複雜幽暗的一面。
陳韻文的文字並不好讀。在初識其人,初讀《有鬼用》時我就大膽向她說:你的文字相當佶屈。佶屈在於她的思想有時相當跳躍而文字亦隨之,讀時要花點心思才能連貫上文下理,更在於大量令所有編輯頭痛的所謂生造詞。有的編輯會一刀切把這類字詞改回慣常語,我現在決意尊重作者的寫作自由,或曰得過且過,除非那是白字、錯字,否則不改。像一開篇寫歌唱詩人Cohen去世,他住的房子前放滿「花燭」,這很易令人想到洞房花燭的「花燭」,細想才明白是花和洋燭,這不算生造詞,只是簡略用語,改成「花和燭」或「花、燭」,閱讀便沒有難度。再如寫到印度詩人Aghi的詩,說「如休如咎」,把「休咎」(吉凶)拆開,插入兩個「如」字,不得不令人一怔,想想這「休」這「咎」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如改為「是休是咎」或較易引導思考方向,但我還是不改了。這些不時閃現的「佶屈」,別賦集中文章一種獨特的意蘊,在內容上如封如閉──具備自足的世界,若言若止──讀者須以自身對作者及其文字世界的認識補足對文章的理解。這種風格,喜歡的自會喜歡,不喜歡的,也自然的不喜歡。究其實,問題盡其在我而不在作者。
最後查對一下,前面提及寫到金庸等人的一篇,原題為〈遊戲人間〉,原來出自陳進權提供的另一輯剪報——《星島晚報》的〈晚唱〉專欄。〈晚唱〉比〈滋事札〉出現得更早,〈遊戲人間〉刊於一九七八年五月七日,來自〈晚唱〉的還有另篇〈我們的音樂〉,一九七八年三月四日刊出。〈遊戲人間〉現題為〈我們拍拍手〉,裡面出現的人物不少已作古,年輕讀者認識的可能只有大名鼎鼎的金庸。我其實不大喜歡這種佻皮的才女式書寫,但不忘陳韻文身為編劇的背景,為閱讀此篇和書中許多作品提供切入趣味。無數電影都以飲宴場面交代人物關係和個性,最經典的莫如《教父》開頭的婚宴一幕。選入這文章時除了文題,內文也顯然經過修訂,添加了一些細節。其實保留專欄較濃縮的文字更好,文章主要的部分就是寫人物對話、動作、表情。除了金庸、三蘇等三數人,其他角色我都認識或有一面數面之緣,徐訏更是我老師。通過人物的音容笑貌,我立即可以想像他們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即使未聞其名的年輕讀者,相信也可以從中捕捉這頓飯中各人的神采。只是我不能同意作者說徐訏不算英俊,雖然,那英俊或是以李安納度為標準。徐先生毋寧更像堪富利保加,那憂鬱,對我們這些少不更事的毛頭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書名《長短句》,我們知道,「長短句」是唐詩宋詞的「詞」的別稱,〈滋事札〉如詞中小令,我較喜歡中調和長調,或所謂的慢詞。小令以清麗淒豔為本色,慢詞多有一唱三嘆,委婉曲折之致,《長短句》中的文字近之,無論長嗟短嘆,長顰短笑,或氣短情長,陳韻文寫來自有她的豐姿。
毫無疑問,編劇的細胞已深入陳韻文骨髓,相信她也相當有這方面的自覺,書中文章或多或少,或深或淺都帶有戲劇性的營造或穿插,要麼是內容,要麼是氣氛,都時有蕩氣迴腸之感。更重要的是,她下筆爽朗明快,剪輯妥貼,在適當的時候就會喊一聲:CUT!
許迪鏘
二O二一年八月十八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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