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詩人蔡炎培的兒女到訪剛剛裝修竣工的中大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女兒蔡以瓦女士一邊參觀一邊指認着「啊,戴天叔叔」、「鍾玲玲姨姨」,看到西西題贈「海活海素」的《我城》就說:「小時候常常一齊玩的。」還有金庸的照片,見到就笑說:「這是老闆。」兒子蔡以石先生就藏品的入館程序、保養與展覽提出了許多專業的問題,後來知道是圖書館工作的內行人。
在「香港作家及藝術家傳記資料庫」(HKBDB)中,蔡炎培名下的「社交網絡圖」能看到夫人「朱珺」、「蔡以瓦」、「蔡以石」的名字,但要感受這個文學家庭所反映的親情、交遊,以及大半世紀香港文學作家、報人、藝術家之間的情誼,還是要靠人的接觸,以及完整的作品、簽名本、手稿、書信、照片、文件、影音紀錄、獎座物品等去一一體認。
「香港文學特藏」暫時所收蔡爺物品並不多,但從開發已久的「香港文學資料庫」線上資源中,仍可讀出不少趣味。大抵一位作家能尊稱為「爺」,背後總有令人莞爾的理由。現時資料庫的「作家(筆名)」功能此前我未多留意,但原來遇上文學工作分身有術的蔡爺,就很精彩。
最喜歡李孝銅。1994年在《華僑日報》寫專欄「某一種訊息」(專欄名稱亦很美)所用筆名。資料庫所收文章有「戴天這個人」系列,從兩位詩人1965年在窩打老道巴士站初見說起,到胡菊人、戴天、陸離合伙分租太子道愛華居的故事。千多二千呎的三房套間,十分豪華的「劏房」。小個子、時常托托眼鏡、與蔡爺月旦新舊詩人、為朋友工作張羅的戴天,音容笑貌,宛在目前。
還有寫1969年李孝銅結婚也是妙絕。〈無無戒〉第一句「愛人結婚了,新郎果是我。」得戚之情,溢於言表。戴天與胡菊人分別任男女雙方證婚人,頗能印證〈一時都是囚徒〉所言「我是個命帶孤鸞的人,上無叔伯,終鮮兄弟,所以對於人間的愛,只有通過朋友去了解」。《明報》老闆「長者」也很夠意思,竟在結婚的請假紙批上「好。好得很。」還在返工第一天問:「孝銅,好不好我給你擺兩三圍?」作者含笑搖頭,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也一樣。
還有寫葉維廉一邊餵女兒吃奶,一邊解釋戴天怎樣把滿袋銀紙變成滿紙蝴蝶,罕見糅合大學者的詩性與父性;又如何初見「沙僧」「揀唔清」而走上馬經詩人之路……不能再引述下去,總之這位李孝銅,記錄了香港報界、學界、文壇多少人間真性情,令人神往不已。日後的傳記資料庫如能持續擴充,補上這一圈圈的人物關係資料,我敢說香港的藝文風景絕不遜任何一個文化之都。
蔡爺較為研究者熟知的筆名還有杜紅,用以寫四毫子小說《日落的玫瑰》和《風孃》。《中國學生周報》時期有「培正中學.夢美」、唯美,可見詩人早慧,在學時期已有作品供稿,並兼科學心理專欄之通訊翻譯,詩人與報人身分早已二而為一。但同一刊物中以易象為名的文章如〈九十度之上──與溫健騮先生辯詩〉,議論縱橫,又是兩樣。
蔡爺的文章愈寫愈有風格,任後期筆名千變萬變,就算不註上「作者為文壇前輩兼資深傳媒人」,三行之內必能認出。不論是郎才盡、余看魚、嚴鄙、蔡雨眠,還是偶一為之筆戰用的林筑或蔡星堤,詩文俱喜惡形於色,但又迂迴有物。例如余看魚說:「初讀深圳大學的詩,很歡喜。」因為詩輯中的詩「無一不是文學而非宣傳」,有提拔也有諷喻。
不過最有趣還是近年的張虎銘,竟有〈試比較韓麗珠的《睡》與蔡炎培的《離》〉一文,與年輕一輩作家比肩一番,可愛而有深度。又例如〈讀楊少銓攝影集《心影香港》〉當中時有妙句如「合上攝影集,不期然省起蔡炎培早年的名篇〈事件〉」……筆名研究,看來不是民國作家歷史考證的專利,遇上蔡爺如此複調交鳴的「主體性」,他的筆名就是香港文藝地質學的一幅橫切面──還未說到那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以「蔡炎培」發表的海量文章呢。知識的考掘,就是如此誘人。蔡爺,你係得嘅。
(原刊《明報》2022年5月5日,轉貼自Chu Sai Fai臉書2022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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