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羊璧(後排右二)
吳羊璧(前排左一)
頃悉香港前輩作家、報人、書法家吳羊璧先生逝世,極感哀傷!
五十五年前,初出茅廬,因投稿而認識羊璧先生。他可說是我的伯樂、恩師,亦師亦友,在寫作的道路上,他是扶掖我的前輩之一。對此,一直感銘於心!
深切悼念羊璧先生,願他在天之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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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羊璧先生簡歷
吳羊璧於一九二九年七月廿五日生於廣東澄海縣,在汕頭市長大。高中沒有讀完,轉讀了兩年商科會計。一九四八年到香港謀生。
先在一家南北行做學徒,向報館投稿。後進香港文匯報副刊課,長期擔任副刊主任,直至一九八九年退休。同時,他亦與友人合辦《伴侶》半月刊(一九六三年)、《書譜》雙月刊(一九七四年)等刊物。退休後,曾擔任《壹週刊》文字審閱。晚年專心寫作。作品包括散文、小說、歷史著作、青年輔導讀物等。
他的筆名頗多。散文多用雙翼、林泥、章玉等,小說多用雙翼、史賓、意妮、魯嘉(幽默小說)、唐斐(武俠小說)。
原名吳筠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九七九年)。亦曾任香港作家聯會理事、秘書長。
(陳浩泉臉書2023年4月7日)
陳文威:百花朵朵──懷念吳羊璧先生
二三十年濶別
您的年歲拄上了拐杖
席間幾乎無話
我多想聆聽
從心,以吳先生尊稱
五十多載的叫法沒有垂老
那次奉上一部新寫的長篇
忐忑依然
題寫的百花不僅用於周刊
於文壇孜孜栽養
數十年墨香如陳酒
多少回蜂蝶致意穿梭
您這位園丁
從不自我收成
寫於二O二三年四月七日。
照片,取自網上,經整理。
•一孔集
〈百花朵朵〉首節第二句本是:
您拄上了拐杖
推敲之下,吳先生其實還是我心裏不老的一位文壇前輩,故加上「的年歲」三字,似較適當。正如他以九十多歲的高齡辭世,但仍在一樣。
末句原作:
不倦,長青
恐怕不合吳先生之意,修改,如上。
(陳文威臉書2023年4月7日)
沈西城:石屎森林中的隱士
小隱於野、大隱於市,余友澄海吳羊璧就是蟄居山背,多見樹木,少見閒人的一位隱士。何時相識?很是模糊,印像中是在北角新都城酒樓的一趟趁文人雅集上吧?與會者皆一時俊彥,想一想,有克亮、林蔭、海辛、羅琅、薛后、盧敦……一大群,不克盡錄。入聲喧鬧中,老前輩海辛捧著茶杯,一手拉我到一位中年人身前,介紹說:「西城兄,這位就是雙翼、吳羊璧先生了!」雙翼一直是我敬佩的隨筆家,在我心目中佔有重要地位。某日,跟海辛喝咖啡,聊及報紙文章,我說「《文匯報》上有一位署名『雙翼』的雜文,筆桿精練,分析獨到,未知出自何人之手?」言下頗有結識之意。海辛老哥記在心,藉雅集作曹邱。我非左派人士,難得茶聚,僥倖遇上,金風玉露相見恨晚。羊璧瘦長身子,話語輕柔,鼻架眼鏡,一派溫文 。我一向隨意,大嗓門,初晤羊璧,收斂了不少。羊璧打量了我一眼:「我看過你發表在《文匯》上的小說,很有東洋風味呵!」我點點頭,羊璧先生確有眼光,我一直深受日本文化的影響。那天前前後後談了些什麼?記不清楚,似乎有提過他的父親吳其敏,我說看過吳老的散文,豐富紮實,《郎歸晚》的電影劇本,賢妻思夫確是慘事。滿以為羊璧會說謝謝那些客套話,豈料只抬抬眉,微微一笑,道:「煮字療飢而已。」一言帶過,猶如風吹軟絮,輕柔。
聊著聊著,窗外忽地撒下雨,羊壁站了起來,走近窗門,默默地看著。我湊到他身邊,輕輕問一句:「羊璧兄,你喜歡看雨?」搖搖頭:「不,我喜歡聽雨!」可隔音窗門緊閉,聽不到呀!淺淺一笑:「我用心去聽。」這句話,二十多年依然藏在我心中,聽到羊璧去世,話又浮了起來,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一同聽雨了。過了一段時曰,老朋友王學文邀我午茶,說要介紹一個文化界前輩與我相識,誰啊?賣個關子,到時你就會知道。到了新都城,一看,前輩就是吳羊璧。王學文正欲介紹,羊璧已站起來跟我握手:「王學文,不必了,我們早已相識。」羊璧腹笥廣,三更有夢書當枕,雜文、寫小都做得好,更萬萬想不到還寫過武俠小說,署名唐斐,我笑他昔有胡斐,今有唐斐,他幽默地回答「唐斐哪有胡斐那麼出名?」不過唐斐的《黃河異俠傳》,豪氣萬千,風雲瞬變,是武俠小說上乘之作。也看過《龍鳳劍》,拍了電影,唐斐也可說是武俠小說名家。那時,我是《武俠世界》社長,甩不掉職業病,開口請羊璧來一段光光篇幅。擺手連連:「不行不行,可折煞我了!」王學文問「為什麼不行?」「老啦,寫不動喇!」賢妻黃子玲幫腔:「現在體力差了,硬活幹不來,目前只能寫寫字聊以遣興。」羊璧素好書法,年幼家貧,無力買宣紙,就寫在報紙、家中青磚上,數十年來積聚不少手跡,從未有發表,不知如何處理。不久見報上廣告,有羊璧書法展,事忙不克去,終成一生遺憾。書法之道,若然恪守繩墨,不學步而趨,必躓無疑。羊璧書法,筆筆有根,奇險率意,矯若遊龍,舞鶴遊天,以手寫其心,自成一格。我也很喜歡書法,卻不成器,向他請益,回道「西城,你寫字不隹,主要是你寫稿時,字體潦草,養成習慣,下筆寫書法,就無法專注。」一言中的,我這個人沒耐性,除了伏案治稿,能稍坐定,閒時都在遊動。羊璧勉我「也不必太刻意,隨心寫便好,報紙、青磚都係宣紙。日日寫,堅持一段時日,必會有成績。」我聆教,堅持了三個月,於是毛筆握不穩,字體會跳舞,哈哈!羊璧推廣書法,不遺餘力,七四年與好友李秉仁、曾榮光等創辦《書譜》雙月刊,介紹字帖,述說書法故事,趣味盎然,風魔中、港、台、東南亞,共出了九十幾期後,因資金支絀,朝不謀夕,凶股東意見分歧而停刋。文林中人,無一𣎴嗒然失落。一五年,我馮婦重作,出版香港掌故書《西城紀事》,為求替書添采,王學文提議請羊璧題書名,一口答應,不數日已送了過來,墨跡淋漓,光彩耀目。四月七日王學文傳來一則訊息──「吳羊璧因急性細菌感染,於三月三十一日夜送院不治,安詳離世,享年九十四,後事待安排。」安詳離世,是石屎森林隱士羊璧的福氣。清明時節,天陰無雨,午間臥床讀羊璧傑作《五千年大故事》,五千年長河,涓涓不息。倦了,抬頭望蒼天,耳畔彷彿響起雨聲,未知天上無伴侶的羊璧可曾聽得?
(沈西城臉書2023年4月14日)
顏純鈎:訥於言而敏於行──懷念對我有深刻影響的文壇前輩吳羊璧先生
前不久,我當年在文匯報副刊擔任編輯時的上司,香港文壇前輩吳羊璧先生去世了。九十四歲高齡,比我想像的更高壽。我得到消息後,本想致送一個花圈表達哀思,但考慮到我的政治立場可能造成他家屬的不便,於是便當作自己不知道,其實內心之哀傷與不捨,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與羊璧相識於一次徵文比賽,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香港三聯書店慶祝創辦三十周年,舉辦了一次徵文。我剛到香港不久,在報刊發表過一點小文章,便斗膽寫了一篇短文去應徵,不料竟得了入圍獎。頒獎那天,三聯搞了一個飯局,請來評判與得獎者見面,那天晚上第一次和羊璧見面。
席間大家交談,羊璧散席時就向我約稿,希望為文匯副刊的「筆匯」版寫點散文,事後我果然開始投稿,自此與羊璧結緣四十年。
八十年代初,我進新晚報協助編副刊,工作了兩個多月,就因羅孚出事被炒魷魚。後來我打電話給羊璧,問文匯副刊有沒有職位空缺,羊璧說暫時沒有,他建議我先轉到文滙校對部,以後副刊有職位就把我調過來。當時我仍在晶報當校對,心想一動不如一靜,就沒有轉職。
大約一年後,羊璧打電話給我,說副刊有空缺,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當然喜不自勝,從此告別了晶報。
我到文滙副刊編一個新開創的版,叫文摘版,是將海內外各種中文報刊上的文章剪下來,作必要的刪節,然後拼成一個大雜燴的版面,包括各種知識﹑文化消息﹑人物近況﹑奇聞逸事。剛涉足編輯實務,工作生疏雞手鴨腳,都是羊璧一點一滴教我。版面正式刊出後,反映居然不錯,我也就正式上手做編輯了。
羊璧做主任,大而化之鬆散管理,平時從不耳提面命,放手讓編輯自己去經營。有好作者好文章,他會主動推薦,但從不說這個好那個不好,應該如此不應該如彼。有時副刊開會,他籠統說幾句,也是點到即止,無為而治。
羊璧性格內歛,從不口沫橫飛,也極少大聲說笑,他也不與同事談論報館中的人事,外面的江湖是非。做編輯難免要與作者打交道,羊璧經常帶我出去見文化界的老朋友,通過他我認識不少前輩和同輩,打開了自己的社交圈子。
我也不是長袖善舞的人,與羊璧性情相近。他喜歡古典音樂,每星期在《百花》周刊寫一篇樂評,經常有公司寄錄音帶或CD碟給他,他有時會將他多出來的唱片轉贈給我,我竟因此也迷上古典音樂,迷了一輩子。
有一次我和他聊起寫作,他閒閒說了一句話:「寫文章應該有這麼多(兩掌拉開齊肩寬),寫這麼多(兩掌湊近一掌寬),不應該有這麼多(兩掌一掌寬),寫這麼多(兩掌齊肩)。」言下之意是,寫文章應該心中有很多,寫出來很少,不應該心中只有很少,寫出來很多,簡單說是要濃縮,不要充水。
這句話我記了一輩子,遵行了一輩子,得益了一輩子。
羊璧從未對下屬疾言厲色,有同事據說是報館上層介紹來的,因恃著有點背景,時常遲到早退不見人,羊璧也聽之任之,只要應交的差事不誤,他就給人方便。他之寬容發生在我身上,是有一次我出了大事故。
當時副刊工作還在手工業階段,沒有電腦,每天編輯要自己「貼樣」。版房將校對好的樣稿拍好照片,一篇篇文章出版樣(相片)交給編輯,編輯要將版樣剪好,貼在大版上,然後交工廠上版印刷。有一天商務印書館有一個酒會,偏偏版房的版樣一直沒有送上來,我便自作聰明,心想等酒會結束後才回來貼版。誰知去到酒會,見到張三李四,天花亂墜,竟完全忘記貼版的事,直接回家吃晚飯。
第二天上班,在電梯碰到工廠廠長,他說你昨晚是怎麼搞的,版樣都沒有貼,到處找不到人。我一聽突然醒悟闖了大禍,心涼了半截,準備回副刊後被主任「省一餐」。誰知一個下午羊璧都沒有動靜,當天沒有,後來也沒有,永遠都沒有,直到我和他都退休了,都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
沒有手機的年代,太太晚下班家中沒有人聽電話,當天工廠出於無奈,只好臨時拼了半版廣告填補空位,等於文匯報白白送給一些廣告客戶不要錢的廣告位,而羊璧便將這一次事故自己擔了起來。
給我做主任,我也未必罵下屬,但至少會把他找來,問清楚來龍去脈,提醒他今後不要再發生同類事故。我自問還沒有羊璧那樣的涵養,可以如此不動聲色輕輕放下。
羊璧做人低調,做事從不張揚,從不自吹自擂。很早的時候,他就與李怡合辦過半月刊雜誌《伴侶》,後來又主編過一本書法雜誌《書譜》,《書譜》曾經是兩岸三地最著名的書法雜誌,受到遠自日本的書法同行的重視。
羊璧自己也是書法家,但從來都很低調,不會動輒寫字送人。直至退休很多年後,在家人朋友的推動下,他才在藝術中心做了一次書法展。當天整個展場掛滿他大大小小﹑正楷行書草書隸書等不同字體的作品,是他一生熱愛書法的一次巡禮。我覺得他的字有黃庭堅的風骨,長槍大戟,閒庭信步。那天我和一班文匯舊同事都到現場恭賀,大家拍了照片留念。
羊璧長期因工作較忙,又要寫專欄,沒有專心去撰述自己喜歡的作品,反而退休後,他竟將一輩子積累下來的學識,撰寫了大批歷史與書法著作。最令人驚訝的是一套中國五千年大故事系列:《堯舜春秋》、《戰國百家》、《秦漢一統山河》、《三國六朝》、《唐宋盛衰》、《明清近世》、《近代百年波濤》共七冊;另外還有《百戰山河》三冊。此外,他還著有《書法長河》、《書家與書藝》、《下筆如有神》書藝廊系列。
他的歷史著作,資料採自各種史書列志,將文言文化為通俗易懂的文字,講歷史故事,評述歷史人物,書寫歷史興衰的來龍去脈,這一套書對於讀者了解自己民族的歷史很有幫助。歷史不是年代人物事件的單調記述,歷史是人的命運,國家的興衰,文化的變遷,讀歷史是要知道我們的來歷。
此外他的書法著作,也深入淺出,寫歷代書法源流,介紹史上重要的書法家,評述他們流傳千古的作品,這對於想要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人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讀物。
羊璧只接受過中等教育,他一生的學識與修養,都來自個人業餘的進修。他的父親是香港老一輩文化人吳其敏先生,其敏先生本身也是作家和編輯,曾任香港有影響的文學刊物《海洋文藝》主編。羊璧有家學淵源,但他的成就來自他刻苦的自學,這是現今年輕人想像不到的事情。
當年我離開文匯報,也值得一記。我在文匯工作五六年,對報館企業文化已經很失望,早萌去意。那段時間除自己的工作之外,羊璧經常臨時抽調我去做其他上面交辦的事,文匯報周年報慶,向國內外徵集書畫家作品搞一個展覽,羊璧負責展場的安排,他就拉我一起去,有些畫作沒有題名,我們要臨時起意為它取一個名。
有一年東北森林大火,新華社記者採寫了一本圖文並茂的書稿,羊璧也交給我,我利用報館工作空閒時間,編輯校對排版一腳踢,也把那本書印出來。後來文匯報到北京人民大會堂開招待會,據說還將那本書拿來贈送來賓。
本職工作已近飽和,又時常被臨時抓差,不免有點身心俱疲的感覺。有一次,副刊筆匯版編輯休假,羊璧又要我暫代,我有點想要推托的意思,便說自己血壓有點高,羊璧問有多高,我說90至140,羊璧微微一笑,說那也不算太高。
這句話讓我很不受用,當晚回家後一番考慮,就決定向報館辭職。其實在此之前,天地圖書總經理陳松齡已多次勸我轉到天地任全職,還應承給我兩邊工資總額的待遇,我因此有恃無恐,一時衝動,第二天就寫了辭職信給羊璧。
羊璧很愕然,勸我打消去意,我說我不是因為工作的事,是因為我對報館已經很失望。後來羊璧又去找社長李子誦,為我爭取加薪一千元(當時月薪八千元),但我去意已決,就表示自己不是「跳草裙舞」,自此,和羊璧和平分手。
我離開文匯後,一直與羊璧保持聯絡,我對他沒有怨言,倒是一直感念他對我的幫助和包容。我們時常在北角新都城樓上的酒樓,他和太太黃子玲大姐來,我們很簡單叫幾個點心,天南地北聊天,說說笑笑,像老朋友那樣。他份屬前輩,又是我的上司,我應該執弟子禮,但每次羊璧都親切地笑,三言兩語,很多事情彼此心照,好像多年知己。
羊璧在文匯工作一生,退休時才拿了九十萬退休金,他用那筆錢在跑馬地買了一層樓。後來又搬到科技大學附近的村屋,向海村屋的二樓,陽台上可望見一角遠海,周圍綠樹濃蔭,鳥語幽幽,海潮聲隱約可聞,我很為他的退休生活慶幸。再後來,因為年紀大了,出入看病不方便,他又搬到鰂魚涌,我們變成近鄰,自此更常見面。
他慢慢老邁了,出門要拿拐杖,說話更少,有時見他迷茫地笑,好像對我和黃大姐說的事不太瞭然。我離開香港前,不想打擾他,只打了一個電話向他道別,他家裡有一些人聲,大概子女都在身邊,我說的話他似乎也沒怎麼聽清楚,我只好怏怏收了線,知道這一次別離,將不再有機會見面了。
我們從來沒有談政治,羊璧對政治很疏離,我不想去為難他,於是都繞著時事問題走。直至他去世,我才猛然發覺,我甚至不知道他對共產黨有什麼觀感。
羊璧當然不是中共黨員,他在文匯報,長期處在邊緣位置,因為資格夠老,又有社會地位,報館需要他這個招牌,可是做了一輩子,到退休時也只是編輯部副主任兼副刊主任,很多輕浮又冇料的年輕人都是他的上司。我相信他從來沒有往上爬的慾望,他只是喜歡做文字工作,文匯報副刊提供了這個平台,他善始善終,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文字工作。
想起羊璧,就想起論語中的「訥於言而敏於行」,羊璧為人有古風,沉實篤行,一生走自己的路,不求聞達於世,但他的為人,卻是我一生精神上的楷模,我在為人處世上受了他很深的影響。我這一生,有幸結識一些人格高尚﹑學識淵博的前輩,這是我最幸運的人生際遇。
(顏純鈎臉書專頁2023年8月26日)
李怡:《伴侶》的時代
1974年,保釣運動健將、台灣作家郭松棻同他父親郭雪湖第一次到中國大陸旅行,途經香港時,我問松棻有什麼需要,他說他爸爸是畫家,想在香港找一個學畫時的老朋友,叫任大漢。我說,我認識一個畫家叫任真漢。郭先生說就是他。於是我聯絡任老,他一聽是郭雪湖,立即趕來。在灣仔帆船酒店見面,兩個老人拉著手,高興得像小朋友見面一樣。
郭雪湖是台灣知名畫家,任真漢原籍廣東花縣,二人分別是1908、1907年出生的同代人。任真漢原名任瑞堯,7歲時隨家人去台灣,在台灣拜畫家蔡雪溪為師習畫,賜號「雪崖」,與郭雪湖是師兄弟。後來去日本習油畫。在台灣和大陸輾轉多年,戰後落腳香港。任真漢幼時因病失聰,但能讀懂廣東話、台灣話和日本話的唇語,並能講話回應。他憑自學而擅長寫作,又懂得醫療生理知識。當時在香港難以憑畫畫糊口,於是在報上寫專欄,也是多產作家之一。其中最為人知的,是以忽庵筆名寫的歷史小說《西太后》和《武則天秘錄》;他用筆名莊綺寫少女的生理問題專欄「女兒經」和「莊綺信箱」,也受歡迎。1963年創刊的《伴侶》半月刊,邀他寫「新女兒經」,許多少女讀者追讀,卻不知道這位莊綺姐姐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
不知道是否因為同郭雪湖重新聚首的關係,任真漢其後又以極大精力投入繪畫生涯,而且還當起裱畫專家。他在1991年去世。去世前兩年,他應邀回到他的畫家生涯起點的臺北大稻埕舉辦個人畫展。畫展名為「聾仙任瑞堯無聲詩畫展」。直到現在,任真漢的畫仍然在繪畫市場有價,藝術成就也得到藝評界肯定。
1963年,我與吳羊璧創辦《伴侶》,主要的寫手開始是靠我們二人,以及畫家王鷹(王綺薇)的插圖配合,其後約稿範圍擴大到舒巷城、陶融(何達)、亦舒以及新崛起的年輕寫作者。讀者對象鎖定少男少女,更以少女為主,因為那個時代香港社會開始有較多的女性就業機會,工廠妹、白領妹、學生妹,愛幻想,嚮往愛情,有感情苦惱,也有閱讀文學作品的需求。純文藝,未必能吸引眾多感情迷濛的少男少女,而較沒有深度或者可以說是「輕浮」的「文藝性」刊物,就是《伴侶》的定位。專欄作家馮鳳三說,音樂有「輕音樂」,那麼《伴侶》也可以稱為「輕文藝」了。
我在《伴侶》寫愛情小說,散文詩,也介紹一些大部頭的世界文學名著的精華,講中外名人情史。用得較多的筆名是「舒樺」。
1966年,在《伴侶》銷路穩定並有微利的基礎上,我們創辦純文藝的《文藝伴侶》月刊。
《文藝伴侶》刊載了舒巷城的詩與小說、史得(三蘇)連載小說《不及格的人》、盧景文畫插圖,亦舒的小說及散文、李英豪的荒誕劇介紹、何達的詩與詩評、柳木下的詩與翻譯等等。更邀得葉靈鳳主持「文學信箱」,為有志從事文藝創作的青年提供指導。《文藝伴侶》最終無法打開銷路,更因只有我是全職,一個月出三本雜誌也真是吃力,因此只出版了四期便告停刊。
伴侶出版社出版了不少單行本,包括我的小說《當他再來的時候》和《生活的陰影》等,舒巷城的《我的抒情詩》和小說集《倫敦的八月》,他說這本書是他「歷年來所寫小說中最喜愛的幾篇」。我們在1964年和1967年又編輯了兩本《香港影星年鑑》,1964年版列名了414位香港演員及其簡歷,1967年版列名的影星就有482人。為當年的影界留下一個記錄。 1967年,左派掀起暴動。新聞、電影、出版的社會文化活動一下子變得左右分明,中性的文化很難有生存的空間。羊璧固然要全力在《文匯報》工作,而這時出版界的領導人也向我提出將《伴侶》轉讓給中共直轄的機構「青年樂園」系統經營,我回到上海書局工作。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我們幾個創辦人也覺得經營下去不易,於是同意安排。轉讓後,我仍然為《伴侶》寫過一陣稿,大約一年後,接手的人也辦不下去了。
從1963到1967,是我在左派出版業中,最能夠與香港社會融合的幾年。算是創出成績。《伴侶》雖無疾而終,但那幾年也把我的編輯寫作能力作了很好的磨練。 五六十年過去了,一些舊刊和舊書我也沒有留存下來。不過,近年還遇見兩個記得《伴侶》雜誌的讀友,雖未見面但有信息交往。我們都已經垂垂老矣,但能相認,就像郭雪湖在1974年重逢任真漢那樣高興。
圖1,《伴侶》創刊號和《文藝伴侶》創刊號。
圖2,1961年女兒出生,母親到觀瀾去探望。
(李怡臉書專頁2021年9月11日)
許定銘:《文藝伴侶》
一九六O年代初,文藝青年吳炎連、王鷹夫婦及李怡、雙翼(吳羊璧)四人合力籌劃出版綜合性雜誌,由吳炎連負責出版社事務,雙翼、李怡組稿,畫家王鷹插畫;一九六三年一月,《伴侶》雜誌正式創刊。這份一般性的通俗半月刊很快贏得大量讀者的信任,銷量甚佳,高峰期超過萬本。熱愛文藝的年輕人充滿信心,着手再編一種以文藝為主的期刊,以《伴侶》副刊的形式附刊發行,一九六六年四月,《文藝伴侶》面世了!
正方形二十開本(19x21cm)每期約七十多頁的《文藝伴侶》是本側重創作的純文藝期刊,每期均以大量篇幅發表小說、散文及新詩外,還有不少涉及畫壇、電影和文學的專論,比較特別的,是他們大量接受讀者投稿,為新人提供培植的園地。重要的長篇小說是三蘇以筆名史得連載的《不及格的人》,還有舒巷城、亦舒、盧因、盧文敏、林磊……等人的短篇小說,和柳木下、何達、蔡炎培、游社煖、聞江……等的新詩,在八月份的第四期,還辦了個《新詩特輯》,刊了二三十首創作,並由陶融(何達)寫了篇評論性的讀後感〈一個好夢〉。
和《文藝伴侶》同期而性質非常接近的文學期刊是《海光文藝》,此刊水平更高,可惜僅出十三期,於六七年一月停刊;想不到《文藝伴侶》比它更短命,才出了四期即夭折。
(許定銘臉書2020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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