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29日 星期六

王璞:我心傷悲──懷念高潔

前天,驚悉好友高潔在巴黎猝亡,不勝唏噓。將這篇三年前寫的短文貼到這裏,以表我不盡的哀思。

巴黎之殤

二零一九年四月二十二日,我從香港出發去歐遊,在巴黎停留兩天,憑弔法國大革命時代死於斷頭台的詩人安德烈·雪尼埃之墓。

陪我去的兩位巴黎朋友侯丹和高潔,都在巴黎住了二三十年,都是文化人,高潔甚至跟我一樣,熱心探訪墓地。巴黎三大公墓她都去過,有的還去了不止一次。就連帕西公墓這種不太有名的公墓她也去過。說起每座公墓里的文化名人她都如數家珍,不過連她也未來過這個名叫匹克普斯的小墓園。

也難怪,即使在法國,安德烈·雪尼埃也鮮為人知,他生前只發表過幾首短詩,其中最著名的是他寫於斷頭台旁的〈青年女囚〉,但僅憑這幾首詩,他就成為一流詩人,被後世浪漫派詩人尊為始祖。普希金曾寫過長詩〈安德烈·雪尼埃〉向他致敬。我就是從這首詩知道他的。

大革命開始時,安德烈·雪尼埃也是熱情的參與者。可隨後嗜血狂魔羅伯斯庇爾上台,恐怖時期開始,他便被當成革命的敵人。因為他以他那對專制暴政特別敏感的直覺,聞出了革命已然變質的味道,便勇敢地站出來呼籲民主与自由,提醒人民革命的初衷。

當斷頭台的陰影向詩人步步逼近,友人們紛紛向他發出警示,并給他提供逃亡的機會。他卻選擇了死亡:「在斷頭台下,我依然在歌唱自由。」這是他最後的遺言。

引領我找到那個地處巴黎一條僻靜小街的墓園的,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他是我最喜愛的小說家之一。一九三八年,他從納粹德國逃亡到倫敦,跟着又逃到巴西,在那裏他聽聞歐洲大陸都飄起了納粹的旗幟,竟因絕望而自殺身亡。

臨終前,他寫下了這部為歐洲而唱的挽歌,悲嘆:「這不止是歐洲的陷落,這是人類文明的陷落。」

有關巴黎的一章是這本飽含深情的書里最深情的一章,因為在所有他懷戀的歐洲城市中,他最懷戀巴黎。他在那裏結識了紀德、里爾克、羅丹、羅曼·羅蘭……一大串閃光的名字。

在巴黎,每日寫作之餘他會漫無目標地在大街小巷遊逛,像雨果一樣從教堂的塔影裏編織故事,象巴爾札克一樣從商鋪的招牌中尋找靈感。

有一天,他偶經那條名叫匹克普斯的小街,蕩進那個僻靜的墓園。那裏埋葬着大革命最後一批犧牲者的遺骸,其中就有安德烈.雪尼埃。

過了幾天,他領着里爾克再次來到這裏。那位當時還默默無聞的奧地利詩人跟他一樣,是安德烈.雪尼埃的景仰者,愛其詩,敬其人,兩位大師站在那塊寂寞的墓碑前,久久地流連。

兩百多年過去了,還好,墓園尚在。雖說地方不太好找,那張油漆剝落的小木門太不顯眼了,即使在那麼一條尋常里巷,一不小心也會走過。那其實不是一間公墓,而是一間私家墓園。每周只有周一至周五下午二至五時開放,收費兩歐羅。這在所有墓園都免費的巴黎是獨一無二的。

我們來晚了,吃了閉門羮。這反而更提起我們的好奇心。我們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熟悉巴黎掌故的高潔指着遠處隱現的一座雕像道:「知道那是甚麼地方嗎?國家廣場。」

「那就是1794年放斷頭台的地方。」高潔繼續介紹道,「昨天我在網上查過了,匹克普斯之所以有這座墓園,就因為離那個廣場近,斷頭台犧牲者太多了,來不及搬運,就在附近挖個大坑把屍體扔進去。」

我們朝着雕像走去,發現它四周已被一人多高的圍欄隔離起來,說是正在進行工程。站在圍欄後面我們才看清,那原來是一座少女雕像,姿態酷似自由女神像,只是手中不是高擎火炬,而是提着一把長劍。

第二天,我們兩點鐘沒到就又站到小門外等開門。傻呆呆的神氣實在有點滑稽,尤其是我,這次在巴黎停留總共不到兩天,卻天天跑這兒來站着。

門準點而開。守門人站在緩緩打開的門邊不無驚異地看着我們。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壯漢,但那雙沉陷在眼袋和皺紋中的小眼睛還閃灼着年輕人的好奇。我猜他一定不常看見黃皮膚黑頭髮的訪客。

不等我們掏錢出來買門票,他便將一張黄色紙片派發給我們,還熱心地指點着墓園對我們咕嚕出一串話,「拉法耶特」,我聽慬的只有這個名字。果然,侯丹翻譯道:「他告訴我們拉法耶特墓地一直往裏走。」

哦,他以為我們跟大多訪客一樣,是衝着長眠此地的另一位法國人拉法耶特而來。

拉法耶特將軍,法國大革命領袖和美國獨立戰爭英雄,在無論哪一版本的法國史和美國史上,他都是濃墨重彩的一章。1777年,美國獨立戰爭最艱難的年月,這位不滿二十歲的青年侯爵自己出錢招兵買馬,并買了一艘船,運送這些人馬前往美國,加入華盛頓任總司令的美軍跟英殖民者作戰。

別看只是一艘船一支小軍隊,意義非同一般。拉法耶特那淵源可追溯到羅馬帝國的貴族身份,大大提昇了華盛頓起義軍的檔次,而他的法國人身份,則意味着國際力量的來援,大振了義軍聲威。他因此永遠被美國人銘記。每年七月四日美國國慶日,美國駐法大使都會來此拜祭獻花,並將墓上那面美國國旗換上一面新的。

我們來的日子是四月,那面美國國旗仍然鮮艷,被一些鮮花簇擁着,說明來此掃墓的美國人絡繹不絕。

不過鮮有人知將軍之所以選擇長眠在此地的深義。網上對此的解釋是:該墓園乃由一群法國大革命死難者的後人集資建立,拉法耶特夫人便是主要的發起者。她的祖母、母親和姐姐都死於1794年6月至7月的那場大屠殺。她們身首異處的屍體被扔進了昌促挖下的這兩個亂墳坑。日後將軍夫人自己也葬到這裏陪伴她們。而將軍則是追隨夫人而來。

我認為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只要回顧一下拉法耶特一生走過的道路,便不難發現,完全有資格歸葬巴黎先賢祠的他,之所以選擇這麼個私家小墓園作他的歸宿,有其深義。

1789年大革命初起時,拉法耶特是發動者之一。是他力主召開三級會議,號召人民攻陷巴士底獄,並親自設計了紅白藍三色的法蘭西共和國國旗。中國大陸官史把三色解為紅藍代表巴黎,白色代表國王,從而給拉法耶特貼上君主立憲派的標籤,而「君主立憲派」在大陸的主流話語中是個貶義詞,凡被貼上此標籤者便等同於反革命。其實紅白藍三色的解讀是民主、自由和平等,而那正是法國大革命當初標榜的革命目標,也是其後所有民主革命的目標。

從這一意義上來看,拉法耶特無愧於他「兩個大陸的英雄」之稱號。難怪米涅在《法國革命史》中給予他最高禮贊:「像拉法耶特這樣操守純潔、氣節高尚、聲望歷久不衰的人物是罕見的。」

他一生忠於自己的理想,始終把追求自由、民主、平等當成奮爭目標。流放、監獄和死亡都不能讓他改變初衷,所以他選擇歸葬於這塊小墓園,與跟他一樣為這一理念獻出生命的安德烈·謝尼埃為鄰。

拉法耶特的名字在中國也鮮為人知。說來可悲又可笑,如今國人趨之若鶩的那間巴黎百貨公司「老佛爺」,法文原文其實是「拉法耶特」。把一個大忠的法國英雄的名字變成一個大奸的中國暴君名字,也只有我那些愚昧庸俗的同胞才想得出來。

好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總有頭腦清醒良知未泯的人,在拉法耶特和安德烈.謝尼埃墓碑旁邊,是一塊石碑,上面銘刻了埋在這兩個亂葬坑死難者數字和身份統記數字:1306,這是他們的總數。

他們全部死於1794年6月14日至7月27日之間,地點便是昨天我們去過的國家廣場。其中貴族、軍官、教士、修女、王家衛隊士兵604人,平民702人。 墓地的建立者還不辭艱辛──尋訪出1306名犧牲者的姓名。

在墓地前面的小教堂裏,我們看到了那些姓名,它們不分階級不分地位地刻在一整面石壁上。安德烈·謝尼埃沒有名列其上,他在那兩個亂葬坑旁擁有自己的一塊墓碑。上面銘刻:「他是繆斯的侍者,智慧女神的寵兒,他為真理而死。」

墓地外面有一片小樹林,草地上的草已經很深了,草叢中野花星星點點,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就好象那些花也知道這里遊蕩着許多民主自由的忠魂似的。

樹林旁有一條幽靜美麗的林蔭路,我們在林蔭路上一條長椅上坐了很久。看着大路盡頭那道不知通向哪裏的小門,我心中一陣悲涼,彷彿預感到了家國後來的兇險。


王璞臉書2023年7月24日)

我心傷悲──懷念高潔

第一次見到高潔是在巴黎徐廣存老師家,之前已經讀過她多本著作,且我跟她在《大公報》「小公園」版的專欄為鄰,通過編輯互相表示過欣賞。所以當下一見她風風火火地走進門來,不用徐老師介紹,我倆就互指着對方笑喚出彼此的名字,就像昨天才見過面似地立馬談個不休。所謂的「相見恨晚」,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沒錯,我不僅能叫出她「高潔」的真名,還能叫出她好幾個筆名:龍飛立、高西維、西維。初來香港隔三差五去區域圖書館掃架的日子,有一天掃到了署名龍飛立的《國際文化名人傳奇》,立即就被吸引住了,不僅書的內容對我來說極富知識性,文筆也飛揚靈動,一看就知道作者中文功底深厚。

我立在書架前就讀了小半本,越看越喜歡。便將書架上龍飛立的書都掃蕩回家。之後到別的區域圖書館,也注意有沒有龍飛立的書。相信市政局圖書館所有她的書我都讀過了,至今還記得的有《時裝風雲人物》、《摩登王室人物珍聞》、《創業奇才》。

我那時剛從竹幕裏探出頭來,對她書中所提到的人物很多聞所未聞,就算有所聞,知道的也是主流意識形態大力宣傳的那一套,比如王室人物生活肯定腐化糜爛,時裝風雲人物肯定資產階級。她天馬行空的講述令我大開眼界,風趣活潑的細節讓人物形象躍然紙上,竟將八卦書也寫得如此「文藝」。我後來在報刊上一看到她書中曾寫過的人物,心中就浮起她所描述的形象,就像我們看過了費雯麗Vivien Leigh扮演的斯嘉麗,心目中的斯嘉麗就永遠是費雯麗一樣。

在我心目中,這龍飛立大抵是個風流才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以能把這些公眾人物都寫得像街坊鄰居一樣,有聲有色,活蹦亂跳。以至後來我在《大公報》寫專欄,發現欄友中有位高潔,文筆中也透着「龍飛立」式的飛揚瀟灑,遂天天追看。有一天就對編輯朋友說:「這高潔是誰?文筆不凡。我特喜歡。」

「那當然了,」編輯笑道,「人家是才女,文章世家,她爸就是我們副刊的老主任,她在《信報》也有個專欄,書都出了好幾本了。」

「真的!甚麼書?」

「有小說也有人物傳,寫小說筆名叫西維,寫人物傳筆名叫龍飛立。」

我驚呼:「龍飛立就是她!她就是龍飛立!」

這才知道她跟我一樣有過大陸生活經歷,也跟我一樣是老三屆,比我高三屆,六六屆高中,她甚至還當過知青。七十年代初赴港,作記者和賣文為生。八四年去了巴黎,在那裏讀書、結婚,定居。

見了面她才告訴我,她其實是在香港上的小學,初中是在香港著名左校香島中學上的,然後就按照黨國某種規矩,被送到廣州上高中。高中畢業那年跟文革撞個正着,回不來香港了,只好上山下鄉。她個子瘦小,弱貭纖纖,着實吃了好幾年苦。日未出而作,日斷黑才歸,累得暈頭轉向摸不到床,還得挑燈學毛著搞鬥批改。早請示晚匯報那一套自然也少不了。所以她雖出身老左,對那個政權認識得刻骨銘心。

我們在任何話題上都同聲同氣,一唱一和。所以只要有見面機會都不放過。一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那年她在離港二十來年後第一次回港,短短時間裏要見親人老友,要到廣州整理老宅,竟還拖着三件大行李岔道到惠陽小鎮來看我,把我感動得高興得!及至看到她從那個巨無霸行李箱裏掏出五本她的書來送我,其中有一本是1984年出版的小說《合金菩薩》(按:《合金菩薩》是散文集,書前有黃繼持的序,已經絕了版,我沒讀過,我真是歡喜雀躍:樂莫樂兮新相知!

疫情前我去歐遊,其間兩度到巴黎,每次和她都幾乎日日相見。我的巴黎朋友除了徐老師都是她介紹的,都是她的文友:侯丹、馬毓芳、盧嵐⋯⋯徐老師夫人蘭英是我先就認識的,但是那次高潔熱心推出的是專欄作家蘭英。當時徐老師已仙逝,高潔鼓勵蘭英藉寫作從悲痛中走出來。蘭英告訴我,高潔讓她一寫了文章就傳給她,她不僅一一細閱,還一一修改,廣為推薦。她就是這麼一個特別、特別熱心腸的人。

這麼一個熱心腸的才女竟然走了!乍一看侯丹傳來的消息,我真是目瞪口呆。不信!不信!那個天天給我發來信息的密友,竟然不在了?就在她失聯的那天晚上我還看到她轉發給我的視頻〈剩女的地獄上海〉,時間是7月18日21:26。四天後侯丹和朋友叫來消防員破門而入,才在廚房發現倒斃在地的她。不捨!不捨!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但願她如今已經安居在天堂。

王璞臉書2023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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