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前,香港充滿傳奇故事,各行各業,總會有三幾個精采的代表人物,這些風雲人物,不一定是上流社會的尊貴賢達,反之,多為草根小市民。
香港書業一直是不賺錢的行業,但那年代,叱咤江湖的人,卻從不缺席,俱名氣的大作家不計,書店主理人的經歷,卻篇篇有睇頭!
講書店,說得出舖名寳號的,不算巴閉,最經典的一間,就是沒名沒姓,卻人人要去朝拜過,才稱得上「愛書人」的那間....
位於九龍旺角上海街,近山東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關門的地舖,無招牌,只有一個邋遢糟老頭,整日半醉未醒的躺卧店外帆布牀上,半醒不醉地靜待「惜書人」來!
這位終年赤膊/背心短褲的肥佬,綽號「何老大」,他說的家鄉話,無人聽得懂;佢每日昏睡門外,全因店内每寸空間,早已填滿雜書,令閘門無法關上!
這家不知何時開業的「無名書店」,在我家附近,每日往返學校,定必經過,印象中,初期仍可行入店内的,後來,書堆塞滿路,漸變成一大座「書山」,間中,見有人擔長梯,爬上山頂,徒手掘坑尋寶,偶爾會有震天驚喊聲,那不是覓到罕有心頭好的尖叫,而係有「米奇」或「小強」,從手指罅擦邊竄過!
這裏的書,原先,可以獨立單頭一本本買的,後期,則改為一綑綑、一紮紮的賣,不作散裝零售了!最瘋狂的,是這些十數本綑縛一紮的書刊,絕非同一類型,或同一作家的著作,而係雜亂無常的組合,可以有冰心的〈寄小讀者〉與〈龍虎豹〉打孖的綑縛出售,你想分拆來買,對不起,請過主!仲有,不許講價。
這種營銷方式,確實刺激好玩,有人為買其中一本,硬要啃埋那些另外無謂的「廢紙」!
「無名書店」位於一唐樓地下,騎樓底兩旁有石柱。何老大有時會將三四本書綁成一小紮,在柱上打釘,把書吊起來賣,令讀者可「減少損失」,哈哈!
到七十年代尾,還見何老大懶洋洋地躺着經營,但又不知何時,這米奇書山的書店消失了!
當時,聽街坊説,何老大個仔係醫生嚟嘅,在書店對面街,買了一層樓給老爸做「樓上舖」,但又無人見過那新店喎!
及後,何老大的傳奇越傳越奇,越講越神秘,人言人殊,莫衷一是!
多年後,香港詩人方寬烈著寫的〈香港文壇往事〉,有詳盡的講述何老大生平。
何老大,原名何庚生,浙江寧波人,戰前任職上海商務印書館,三十年代曾派往廣州做營業代表。
三十年代末,來了香港創業,開咗間兒童書店。日治時期,因舖内藏有抗日刊物,被抓去坐了幾個月監;戰後,再重投故業。
原來,上海街那間店舖,其業主在戰亂時逝世,又無後人承繼,反讓何老大佔用了!
到七十年代後期,政府收地,何老大便將部份藏書,搬到對面天臺木屋,不久卻因染病,被兒子送入醫院,繼而去了老人院長住,直至二OO四年,九十多歲仍健在....
補充一句,他的兒子不是醫生,其媳婦才是醫藥界的!
據方詩人説,何老大在天臺木屋的大堆舊書,最終,被人當垃圾的丢棄了!
這位一代書業奇葩,半生不平凡的異行,至今仍為業内講之不盡的奇譚,自此,並無另一怪傑出現了!說實話,只怪當今,再無土壤孕育别樹一格的風雲人物發光發亮而已!
後記:為了這篇文章,我特登到上海街查看,地址相信是上海街469或471號。
(《香港民‧物‧誌》on Patreon 2024年7月10日)
2024年7月30日 星期二
2024年7月22日 星期一
九龍有間舊書店 老闆「沒理念」、「不看書」 開店只因唔想返工
九龍舊書店位於旺角煙廠街商廈樓上,門口沒有招牌,只有一張咭片以資識別。
一張圖片勝過千言萬言,一張地圖道盡滄桑。1942 年出版的《最新香港市區街道圖》,展示着熟悉的街道、陌生的名字;出雲通、霧島通、冰川通,見證一段香港淪陷的歷史。這張地圖是九龍舊書店的珍品,30 歲的店長阿然蒐集了許多日佔時期的刊物,地圖、書籍、雜誌都有,極具研讀價值。讀大學就開始賣二手書的他卻說,開書店是因為不想返工,沒有高尚理念,認為書的價值是由買書的人賦予,「開店到現在,我都冇睇過呢度一部書」。
文、攝:O.A.
那邊廂,灣仔會展擠滿看書的人;對岸的這邊廂,旺角橫街商廈裏一間書店,擺滿一室舊書,靜待識貨之人。位於煙廠街的樓上書店「九龍舊書店」專賣二手舊刊物,舊到過百年的都有。書店門口沒有招牌,只有門牌和一張咭片。推門入去,一地都是書。
讀大學開始賣二手書賺錢
全店歷史最短的,可能就是店長阿然本人。他接受《Yahoo 新聞》訪問稱,在大學時期已經開始賣二手書,「2016 年左右,家人無端端執到幾本民國年代的書,樓上樓下不要的,我就拿去賣。發覺賺到錢,於是就一直賣下去」。由賣書到開店,中間只隔了一、兩年。書店起初設於土瓜灣,後來他留學台灣,暫停了書店生意,從台灣回港後又重新開店。
書店位於商業單位,驟眼看,像個貨倉多過書店。
他形容開書店是純粹過日子,畢業後第一份職業就是開書店,因為當時不想返工。他說開書店不用太多資本,「你的書賣得出就有資本,書店沒有虧蝕過」。九龍舊書店陳設簡陋雜亂,像個貨倉多過書店。「你可以說我是投資在書店,我不是投資在空間,不是投資在理念,你看到我的書之後就會明白。」
日佔時期香港地圖
隨後阿然拿出十幾件「鎮店之寶」,逐一向記者介紹。首先是一幅地圖,昭和十七年、即 1942 年 6 月 1 日出版的《最新香港市區街道圖》,地圖展示了港島北部的街道和主要設施,從中可見日本軍政府當時為香港街道重新命名;怡和街改為春日通、干讀道(干德道)改為出雲通,寶雲道改為霧島通,高士威道改為冰川通。
阿然指出,這是日佔時期第一張公開的香港地圖,地圖上灣仔東、西兩端各有一處呈現灰色的地帶,估計是當時的禁區,可能是娼妓集中的「娛樂區」。地圖左下方寫着「香島日報社敬贈」,根據三聯書店的《日本近代新聞事業與香港報界》指出,香港淪陷初期,共有 11 家中文報紙得以出版,其後日本佔領軍政府以白報紙供應不足為由,逼令各報館於 1942 年 6 月 1 日起合併,《華僑日報》與《大眾日報》合併,仍稱《華僑日報》;《華字日報》與《星島日報》合併,改名《香島日報》。
1942 年由香島日報報社出版的香港街道圖。
日本女優黑田記代的黑白照片,背面有九龍地區憲兵隊的檢閱印鑑。
還有一張黑白照片,背面寫有「女優黑田記代」。阿然說,日本女優黑田記代 1942 年來港,參演電影《香港攻略戰》,也是她參與的最後一部電影。資料顯示,《香港攻略戰》是日本人在香港日佔時期唯一拍攝完成的香港電影,是為軍政府宣傳的作品。照片背面有一個「九龍地區憲兵隊」印鑑,阿然解釋:「當時你影咗相,要畀啲憲兵檢查咗先,咁你先可以攞返去日本自己留念,因為有時可能影到啲機密資料,你就要銷毀佢。」
蒐集日佔時期刊物作侵華證據
九龍舊書店的日佔時期刊物甚多,記者問阿然,是否對這段歷史特別有興趣?他說:「你講有興趣,我會得罪人㗎。日本仔喎!姦淫擄掠喎!點會有興趣?你唔可以咁樣講㗎嘛係咪先。我哋呢啲係要搵返日本仔嘅侵華證據,然後譴責佢。搵晒佢殺咗幾多人,做咗啲乜衰嘢,寫返晒成個故仔出嚟咁樣。」
然後他補充說:「其實我對二手刊物都沒有喜好,我喜好是因為客人喜歡。我知道他們喜好,那就賣,我自己不需要喜歡這些,但我知道他們全部的喜好。」阿然在大學修讀歷史系,留學台灣時候則修讀文化資產維護,但他說當時純粹去台灣玩,「上堂等落堂」。
九龍舊書店蒐集了很多與日佔時期有關的刊物,左圖的《香港防衞隊》是阿然自行翻印的日本人戰爭史學術研究著作,內容關於日佔時期在香港的日軍部隊。右圖為《南方文叢》,被指是「漢奸」文集,有宣傳日本成分,出版後不久,日本就宣佈投降了。
阿然還說:「其實我開店到現在,我都冇睇過呢度一部書,沒有時間。我賣很多香港文學書籍,但我真的一本都沒讀。張愛玲、劉以鬯、韓麗珠、鍾玲玲,我全部都有賣,但我一本都沒讀。張愛玲讀過一本,讀到瞓著。」
話雖如此,從阿然向記者介紹書店刊物,和他在網上的推介可見,他對這些刊物的歷史頗有研究。他一邊說「文盲都可以開二手書店」,一邊又說「起碼要知道脈絡、歷史概念,那本書有沒有閱讀價值」。
「客人會為書籍產生價值」
「我開這間書店最初的原因是,根本沒有人賣歷史書寫的東西;那些當年出版的一手刊物,香港沒有人賣這些東西,但我發現很容易做,很容易找到,有心的都可以買到,很多人都做得到,但香港根本沒有人花時間去做。」阿然說。
不過他堅持自己沒有創業理念,「我不需要理念,因為是客人自己會為書籍產生價值,他們可以寫篇文章介紹,或者從中找到新的發現,這是他們的功勞,我沒有功勞,我只是賺回一點薪金」。他的客人較多是從事學術研究,包括學者、大學教授,「你的想法不夠大學教授厲害,理念交給他們做就好,他們會對香港產生貢獻」。
阿然表示沒有看過的書,包括左邊「鄉土作家」舒巷城第一本詩集《我的抒情詩》,1965 年出版;和右邊劉以鬯第一部作品《失去的愛情》,1948 年出版,當年他剛由上海來港。
這樣說,到底阿然從這個事業當中可曾獲得滿足感?「我會一直收書,收到唔識嘅,你咪去學囉。學維基搞唔掂咪睇嗰啲論文囉,圖書館睇書囉。我都係咁做㗎咋嘛,有時真係要去圖書館睇書㗎,咁先你先知嗰啲舊嘢、舊文件係乜,即係不停學習囉。」這樣他才能夠物色到客人的心頭好,「即係客人買得開心,我就開心囉,助人為快樂之本,滿足感可能就係遇到一個好識欣賞嘅人。」
「好很貴的書」售價過萬元
識欣賞的客人當中,包括在炮台山開設二手書店「老總書房」的資深傳媒人鄭明仁。他形容九龍舊書店有很多珍品,「唔知佢點樣搵返來」,尤其是日佔時期的刊物,「啲書唔知點來,價錢開到十幾萬而面不改容」。書店網站也有標榜一批「好很貴的書」,例如二萬元的日佔時代小說《冷暖天鵝》,不過阿然說網站很久沒有更新,資料已過時。
由書店門面到東主本人,都十分低調。阿然不願上鏡,書店生意額也拒絕透露,僅稱「可以夠我吃飯,去麥當勞買個加大餐不用看價錢,但是說到買樓,就不用想了」。九龍舊書店開業快五年,選擇旺角是因為接近其他書店,但沒有選擇書店最集中的西洋菜街那邊,是因為那邊太貴租,這裡只有一半租金,而且方便。
他也想過開設像序言書室那一類賣新書的獨立書店,「但係你有理想嘅咁你又唔夠錢,你點樣同人哋對撼啫?好現實㗎呢個問題,即係你有理想唔係問題呀,如果你有理想但係賺唔到錢,你不如諗下你個理想究竟係咪理想囉」。他說,香港地租金高,「係一個好現實嘅問題啦,所以實際嘅方法就係,發咗達先去做囉」。
店內一角設有一個不對外開放的書櫃,阿然解釋,曾經有客人搞亂了櫃內的東西,此後就貼出字條提示客人。
(《Yahoo!新聞》2024年7月19日)
「好很貴的書」售價過萬元
識欣賞的客人當中,包括在炮台山開設二手書店「老總書房」的資深傳媒人鄭明仁。他形容九龍舊書店有很多珍品,「唔知佢點樣搵返來」,尤其是日佔時期的刊物,「啲書唔知點來,價錢開到十幾萬而面不改容」。書店網站也有標榜一批「好很貴的書」,例如二萬元的日佔時代小說《冷暖天鵝》,不過阿然說網站很久沒有更新,資料已過時。
由書店門面到東主本人,都十分低調。阿然不願上鏡,書店生意額也拒絕透露,僅稱「可以夠我吃飯,去麥當勞買個加大餐不用看價錢,但是說到買樓,就不用想了」。九龍舊書店開業快五年,選擇旺角是因為接近其他書店,但沒有選擇書店最集中的西洋菜街那邊,是因為那邊太貴租,這裡只有一半租金,而且方便。
他也想過開設像序言書室那一類賣新書的獨立書店,「但係你有理想嘅咁你又唔夠錢,你點樣同人哋對撼啫?好現實㗎呢個問題,即係你有理想唔係問題呀,如果你有理想但係賺唔到錢,你不如諗下你個理想究竟係咪理想囉」。他說,香港地租金高,「係一個好現實嘅問題啦,所以實際嘅方法就係,發咗達先去做囉」。
店內一角設有一個不對外開放的書櫃,阿然解釋,曾經有客人搞亂了櫃內的東西,此後就貼出字條提示客人。
除了日佔時期刊物,九龍舊書店也有一批與六七暴動相關的刊物,以報紙為主。
(《Yahoo!新聞》2024年7月19日)
回應:
「九龍舊書店」在香港二手書店中確是極為奇特(幾乎所有經營舊書店的,都各有奇特的脾性吧),不諱言不愛讀書只為生意,沒有理念只講金錢,但其發售書種之珍罕貴重,在我城芸芸中文二手書店中,排名若非前三也有前五,定價高昂但藏家還是會乖乖付鈔,無他,勝在貨真價實,獨一無二,服務良好,絕無廢話。相比某些舉家到漂書區掃貨自珍抬價變賣的可恥書店、經常自吹自擂但識見淺薄之二手書商、見風駛舵買賣隨時變掛的旋轉賣家,「九龍舊書店」人氣也許不如(奇怪地前數者往往捧場者眾),有些對時勢和營商的看法亦不見得人人認同,但肯定值得信賴和支持。其父也是經營買賣珍罕奇趣二手書刊和唱片的,但兩父子獨立運作,互相少提,訪問者大抵也不知道。我算是父子倆兩家店的熟客吧(當然店中真正貴重的我買不起),以上看法絕對有偏愛,但識貨之人(包括很多本地和海外大學的研究者)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7月20日)
2024年7月16日 星期二
沈西城:文壇祭酒胡菊人
七十年代深夜,月之下旬,冷冷清清的英皇道上,都會有一個中年漢子,抱著雙手,佝僂著背,獨步而行,星兒在前指引路,月亮打後映照他,夜風吹拂,泠意漸起,卻冷不掉他的熾熱——對文學的熾熱。頂著風,走不了十來分鐘,便來到渣華道跟英皇道交界的南康大廈。中年漢子駐足大廈門前,吁口氣,閃身進了去。沿著樓梯走到二樓,推開面前一道小木門,筆直走了去。觸眼處,是一個排字房,這時,人影疏落,只剩下兩、三個黑手黨,低頭排著社論。那中年漢子走到角落窗前的一張長木桌,拿起枱上紅筆,捲起衣袖,全神貫注地對著樣紙,手不停揮地劃著,寫著。很快,太陽東昇,黎明到了,方扔下筆,伸個懶腰,站起來,離開桌子,拖著疲憊的步伐離開了排字房。中年漢子便是《明報》月刊總編輯胡菊人,為要配合翌日中午路程,心血來潮時,不管是深夜,都會披上外衣,回到編輯部,摸黑走入版房看大樣,很多人落版印刷的月刊,特意漏夜趕來看大版。
胡菊人素有一個習慣,便是事必恭親,那時住在鰂魚涌中天大廈,到南康大廈只有十五分鐘都盛讚《明報月刊》出色,他們哪知道胡菊人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他的最好夥伴黃俊東常勸他不要作夜行,遇上劫匪,咋辦?胡菊人回答「怕什麼?我又沒東西給他們搶,大不了,把我這隻老爺錶拿去!」胡菊人不明白遇到賊匪,最怕是沒有東西給他們搶,有,自然不礙事,黃俊東當然沒有直接了當把這種情形告訴他,即便說出來,胡菊人也不會輕易動搖,仍然會暗行夜路,他要用他那盞智慧的燈,照亮知識的寶庫——《明報月刊》。七四年,我從東京回港,閒著無事,很想覓一份差事。《明報月刊》編輯黃俊東對我說:「你既然懂日文,不妨譯點小文章,交來月刋發表,賺些外快。我聽了,猛地一怔,《明報月刊》當時是最有影響力的雜誌,作者不是著名學者,便是教授,我是一個黃毛小子,緣何能列榜上?黃俊東道;「那倒不要緊,我們的老總胡菊人一向開放,認稿不認人,只要稿子有水準,準會登。」碰巧胡金銓要去南韓拍電影,無瑕兼顧連載著的的老舍文章,黃俊東便提議我在日本書籍找點資料,翻譯一篇文字補上去。我找到木村浩翻譯俄國作家寫的有關老舍的一篇文字,連夜動工,譯了一萬字左右,交給黃俊東。過了半個月,黃俊東喜孜孜地走來告訴我:「老胡看過你的文章,說可以用,並請你繼續翻譯。」於是我便一篇一篇地翻譯下去,其中一篇是關於魯迅的《阿Q正傳》,胡菊人看了很喜歡,在《明月》十週年紀念特大號裏,還指明要我翻譯日本學者竹內實的一篇論文。這篇論文是魯迅在上海戰役時期日記上空白的問題,日本京都大學教授竹內實不同意胡菊人關於魯迅那時期的說法,毅然寫了一篇長文加以駁斥。稿子先是寄到黃俊東手上,然後才轉交給我。俊東問我看過後,有什麼意見?我說內容不錯,就是長了一點,一期刋不完。俊東說:「我會跟老胡商量,分期登好了!」胡菊人打電話給我,徵詢意見,我直言相告,略略沉思一下,就叫我先翻譯出出一部分,發表在十週年那一期,其餘的慢慢譯出。
那篇稿子的後續,最終也翻譯了出來,俊東忙著,教我自己送上去編輯部。《明月》編輯部在南康大廈十樓,距我家僅數箭之遙,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挾著稿子走上南方大廈。從來沒去過《明報月刋》編輯部,這還是我第一次上去交稿,走到十樓,一位雜役帶領著,繞個彎,走到一道木門前,推開,眼前是一個長約三十呎、闊不到四十呎的房間,裏面放著五、六張檯子,密密麻麻擠上五、六個人。我進去時,適巧黃俊東不在,我就問坐近門口的那位小姐「這裏可是《明報月刊》編輯部?」小姐打量我一眼,下,用手指朝裏面一點,說「在後面,這兒是《明報週刊》。」呀呀!這麼小的房間竟然就是兩份著名刋物的編輯部,真是匪夷所思!走到後面,看到一個中年男人背窗坐著,頭髮不長不短,前面的瀏海,輕輕掛在額角,隨著握筆的右手在飄動,飄呀飄,飄逸靈雋。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陡地停了筆,慢慢望過來。我看到了兩道冷峻的目光,我不禁倒退一步。他打量我一眼,忽地問:「你是沈西城嗎?」我點點頭,心想:看樣子大抵他便是胡菊人了!謹慎起見,仍然問:「是胡先生嗎?」「是!」他點點頭,順手拿起檯面上擱在煙缸上的煙斗,朝缸邊敲了兩敲。「我的稿翻譯好了,請你過目!」我恭敬地說,便把裝著稿子的公文袋遞了上去。「哦,」胡菊人似乎有點喜悅,雙手接過,拆開來,低頭看。看了一會兒,問起我日本留學的情形,他對日本似乎沒有什麼好感,卻對日本文學的蓬勃,有著極大的欽佩。這次以後,我便成為《明報月刊》的長期作者。
良禽擇木而棲,後來,胡菊人認識了台灣報業巨子傅朝樞,展開他生涯事業的第二步,成為《中報》的總編輯。善於經營雜誌,卻非掌管報紙人才,各部門的的不配合,人不能盡其才,不到數月,危機已呈,最後,不得不得已,掛冠而去。在《明月》十載,生活安定,享譽日隆,一旦挫敗,失落可知。收拾殘心,重整戰鼓,跟陸鏗創辦《百姓》,以賢妻劉美美為輔,選用短文,偏重趣味,銷路不俗。難怪老拍檔黃俊東讚嘆道「老胡辦雜誌,還是有點門道的。」工作之餘,喜歡看書、喝酒、彈古琴,完全是文人雅士風範。胡菊入愛喝酒,酒量文壇中稱第一,能連盡兩瓶二號白蘭地而談笑如常。偶然喝醉,會失聲痛哭,戴天是他最佳酒友。 近日《初文》出版社編輯了胡菊人一眾舊文成書,曰《良友專欄文選——胡菊人》,《藝文趣談》欄裏有一則《金庸的古典白話》,談小說技巧,言簡意賅,文云——「小說技巧是多方面的綜合藝術,但最基本的有兩項……兩項根本條件一是文字,文字不好,則一切都破壞了;其二是『說故事的方式』,說得不好就算設想多麼奇巧、主旨多麼宏大也沒有用。」他推崇金庸的古典白話,認為只有這樣做去,小說才有前途。換句話,便是「雅俗共賞」。可試問如今的小說家,有誰能做到這兩點呢 ?
(沈西城臉書2024年7月7日)
胡菊人素有一個習慣,便是事必恭親,那時住在鰂魚涌中天大廈,到南康大廈只有十五分鐘都盛讚《明報月刊》出色,他們哪知道胡菊人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他的最好夥伴黃俊東常勸他不要作夜行,遇上劫匪,咋辦?胡菊人回答「怕什麼?我又沒東西給他們搶,大不了,把我這隻老爺錶拿去!」胡菊人不明白遇到賊匪,最怕是沒有東西給他們搶,有,自然不礙事,黃俊東當然沒有直接了當把這種情形告訴他,即便說出來,胡菊人也不會輕易動搖,仍然會暗行夜路,他要用他那盞智慧的燈,照亮知識的寶庫——《明報月刊》。七四年,我從東京回港,閒著無事,很想覓一份差事。《明報月刊》編輯黃俊東對我說:「你既然懂日文,不妨譯點小文章,交來月刋發表,賺些外快。我聽了,猛地一怔,《明報月刊》當時是最有影響力的雜誌,作者不是著名學者,便是教授,我是一個黃毛小子,緣何能列榜上?黃俊東道;「那倒不要緊,我們的老總胡菊人一向開放,認稿不認人,只要稿子有水準,準會登。」碰巧胡金銓要去南韓拍電影,無瑕兼顧連載著的的老舍文章,黃俊東便提議我在日本書籍找點資料,翻譯一篇文字補上去。我找到木村浩翻譯俄國作家寫的有關老舍的一篇文字,連夜動工,譯了一萬字左右,交給黃俊東。過了半個月,黃俊東喜孜孜地走來告訴我:「老胡看過你的文章,說可以用,並請你繼續翻譯。」於是我便一篇一篇地翻譯下去,其中一篇是關於魯迅的《阿Q正傳》,胡菊人看了很喜歡,在《明月》十週年紀念特大號裏,還指明要我翻譯日本學者竹內實的一篇論文。這篇論文是魯迅在上海戰役時期日記上空白的問題,日本京都大學教授竹內實不同意胡菊人關於魯迅那時期的說法,毅然寫了一篇長文加以駁斥。稿子先是寄到黃俊東手上,然後才轉交給我。俊東問我看過後,有什麼意見?我說內容不錯,就是長了一點,一期刋不完。俊東說:「我會跟老胡商量,分期登好了!」胡菊人打電話給我,徵詢意見,我直言相告,略略沉思一下,就叫我先翻譯出出一部分,發表在十週年那一期,其餘的慢慢譯出。
那篇稿子的後續,最終也翻譯了出來,俊東忙著,教我自己送上去編輯部。《明月》編輯部在南康大廈十樓,距我家僅數箭之遙,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挾著稿子走上南方大廈。從來沒去過《明報月刋》編輯部,這還是我第一次上去交稿,走到十樓,一位雜役帶領著,繞個彎,走到一道木門前,推開,眼前是一個長約三十呎、闊不到四十呎的房間,裏面放著五、六張檯子,密密麻麻擠上五、六個人。我進去時,適巧黃俊東不在,我就問坐近門口的那位小姐「這裏可是《明報月刊》編輯部?」小姐打量我一眼,下,用手指朝裏面一點,說「在後面,這兒是《明報週刊》。」呀呀!這麼小的房間竟然就是兩份著名刋物的編輯部,真是匪夷所思!走到後面,看到一個中年男人背窗坐著,頭髮不長不短,前面的瀏海,輕輕掛在額角,隨著握筆的右手在飄動,飄呀飄,飄逸靈雋。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陡地停了筆,慢慢望過來。我看到了兩道冷峻的目光,我不禁倒退一步。他打量我一眼,忽地問:「你是沈西城嗎?」我點點頭,心想:看樣子大抵他便是胡菊人了!謹慎起見,仍然問:「是胡先生嗎?」「是!」他點點頭,順手拿起檯面上擱在煙缸上的煙斗,朝缸邊敲了兩敲。「我的稿翻譯好了,請你過目!」我恭敬地說,便把裝著稿子的公文袋遞了上去。「哦,」胡菊人似乎有點喜悅,雙手接過,拆開來,低頭看。看了一會兒,問起我日本留學的情形,他對日本似乎沒有什麼好感,卻對日本文學的蓬勃,有著極大的欽佩。這次以後,我便成為《明報月刊》的長期作者。
良禽擇木而棲,後來,胡菊人認識了台灣報業巨子傅朝樞,展開他生涯事業的第二步,成為《中報》的總編輯。善於經營雜誌,卻非掌管報紙人才,各部門的的不配合,人不能盡其才,不到數月,危機已呈,最後,不得不得已,掛冠而去。在《明月》十載,生活安定,享譽日隆,一旦挫敗,失落可知。收拾殘心,重整戰鼓,跟陸鏗創辦《百姓》,以賢妻劉美美為輔,選用短文,偏重趣味,銷路不俗。難怪老拍檔黃俊東讚嘆道「老胡辦雜誌,還是有點門道的。」工作之餘,喜歡看書、喝酒、彈古琴,完全是文人雅士風範。胡菊入愛喝酒,酒量文壇中稱第一,能連盡兩瓶二號白蘭地而談笑如常。偶然喝醉,會失聲痛哭,戴天是他最佳酒友。 近日《初文》出版社編輯了胡菊人一眾舊文成書,曰《良友專欄文選——胡菊人》,《藝文趣談》欄裏有一則《金庸的古典白話》,談小說技巧,言簡意賅,文云——「小說技巧是多方面的綜合藝術,但最基本的有兩項……兩項根本條件一是文字,文字不好,則一切都破壞了;其二是『說故事的方式』,說得不好就算設想多麼奇巧、主旨多麼宏大也沒有用。」他推崇金庸的古典白話,認為只有這樣做去,小說才有前途。換句話,便是「雅俗共賞」。可試問如今的小說家,有誰能做到這兩點呢 ?
(沈西城臉書2024年7月7日)
2024年7月15日 星期一
沈西城:記已消失的女作家
消失的女作家,有釋義的必要,指的是已從文壇消失的女作家,而非涉及生命的逝去。七十年代中期,因寫作關係,結識了一班女作家,扳起手指算,便有:亦舒、林燕妮、農婦、小不點、尹懷文、杜良媞、柴娃娃、圓圓、李默、潘柳黛、孫寶玲……不敢說全部相熟,也有些交往,留在我腦海裡,印象深的,大抵只有三、四位,而圓圓就是其中的一位。一九七五年我跟隨孫寶毅先生編輯《大任週刊》,那年代,青年人能參與一本雜誌的編輯,並不容易,因而我十分看重自己的工作,整天腦袋馬達開動,想把內容弄好。跟孫先生商議,不妨加插一篇《香港作家訪問》,孫老聽後,拍腿叫好,由他牽頭,同徐訏先生聯絡,約定時間訪問。徐先生很有學者風度,爽朗健談,言無不盡,訪問做得順利。訪問寫好,附上我一篇印象記,可有意見了,徐訏給了我一封信表示訪問稿照登,印像記則望能撤銷。只是版位已經劃好,抽一髮動全身,必須有其稿件填補。孫老總跟徐大作家在電話裏商量,決定由徐訏另找人寫。大約過了三日,《徐訏印象記》出來了,的確寫得不壞,褒讚當中不失持平,情感豐富不致氾濫無制,一看作者耑名,正是圓圓。
圓圓那時候在《明報》寫專欄《且慢》,不同於其他作家,字數很短,約二百五十字,內容既有抒發個人感想、月旦社會時事、也有介紹外國流行事物、音樂,字數短,便於閱讀,很受讀這歡迎。《《大任週刊》不久因經濟問題而停刋,跟圓圓再無接觸。嗣後,圓圓文名越來越響,除了《明報》副刋,還用緣袖子的筆名在《明周》撰稿,主要以外國事物為主,包括名人生活,科學新知等等、這種文章多譯自外國雜誌,過去便在所多有,本沒什麼好稀奇。圓圓巧手一雙,不循舊習,囫圇吞棗,卻去蕪存菁,重新整合,用地道中文寫出,了無硬譯的佶屈聱牙,咀嚼不易之弊端,因而廣受讀者歡迎。富在深山有人識,《東方日報》出手邀請圓圓加盟,稿費之高,不在話下,專欄名曰《八面觀》,顧名思義就是有「無處不到」之意。篇幅較長,內容豐富,比在《明報》更受歡迎。徐訏曾跟我說過——「在我教過的學生當中,圓圓很有寫作的天份。」徐訏自視高,素不輕許人,能夠這樣誇,正好體現出圓圓在徐訏心中的地位。圓圓的小品,很有一種辛辣味道,讀之,眼淚鼻涕往往隨之而下。圓圓多才,拿手戲,自非僅限於這一家,偶會來幾筆幽默,輕輕的,柔柔的一刺,教人啼笑皆非。圓圓文章風格,我個人體驗,有點兒相近日本的森茱莉,伊是明治大文豪森鷗外的女兒,女承父之餘蔭,擅寫雜文,潑辣兇悍,而又不缺俳諧幽默,為文能二者具,實不易得。圓圓融匯貫通,創出個人風格,在寫作路途上是一種突破。
我跟圓圓只見過一次面,八十年代初,不知為了什麼事,我獨個兒跑上《明報》找查先生,適值先生不在,進了社長室,一位年輕女人客氣地招呼,自報莫姓,是查先生秘書,且問我可有什麼話要留下?我告訴了她便離開社長室,走到報館門口,碰到相熟記者,跟他聊起,才知道這位秘書小姐便是圓圓,她的真名字叫做莫圓莊。認識圓圓的人,很難想像得到秀氣盈身的小妮子,竟會寫出如斯辛辣的文章。她說話聲音不大,人也隨和大方,哪有文章裏的半絲辣味?文如其人,用在圓圓身上,並不恰當。圓圓在新亞唸書時,徐訏教過她,她唸新聞系,對社會事物懷有濃厚興趣,立志投身報界,做一個忠於事、慎於言的好記者。我曾經想過訪問圓圓,在電話裏她這樣回拒:「訪問可就不必了,我根本不是什麼作家,只是把別人的東西改寫,就是登在上報上的小品,也是看到社會上發生的種種惡事,心裏面挖塞,便把它照字搬寫下來,說得認真一點,不算什麼創作,所以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作家。」我跟她說是不是作家?並非作者說了算,而是來自讀者的定奪。可圓圓執抝,堅持己見:「在創作方面,我沒什麼天份,可說到寫小品,我不認輸,自覺還不錯哩!」在謙虛中,圓圓有一份自信,一個寫作的人,若然不能謙虛,作品便不能超然,可沒有自信,作品就失去光采,謙虛與自信,作家應同時擁有。
圓圓在《明報》做了一段相當冗長的時日,厭倦了、就跟胡菊人投向《中報》。當時《中報》聲勢浩大,卻不幸地辦不出一張好報紙。圓圓離開《中報》,轉去《黃與林》廣告公司,也只做過一段短時期,便離開了。我的老朋友大畫家黃錦江跟圓圓是好朋友,為她辯誣,說是身體不大好,不宜操勞。一別數十載,久久未有圓圓的消息,近況何如,錦江兄,可否告知一二?
(沈西城臉書2024年6月21日)
圓圓那時候在《明報》寫專欄《且慢》,不同於其他作家,字數很短,約二百五十字,內容既有抒發個人感想、月旦社會時事、也有介紹外國流行事物、音樂,字數短,便於閱讀,很受讀這歡迎。《《大任週刊》不久因經濟問題而停刋,跟圓圓再無接觸。嗣後,圓圓文名越來越響,除了《明報》副刋,還用緣袖子的筆名在《明周》撰稿,主要以外國事物為主,包括名人生活,科學新知等等、這種文章多譯自外國雜誌,過去便在所多有,本沒什麼好稀奇。圓圓巧手一雙,不循舊習,囫圇吞棗,卻去蕪存菁,重新整合,用地道中文寫出,了無硬譯的佶屈聱牙,咀嚼不易之弊端,因而廣受讀者歡迎。富在深山有人識,《東方日報》出手邀請圓圓加盟,稿費之高,不在話下,專欄名曰《八面觀》,顧名思義就是有「無處不到」之意。篇幅較長,內容豐富,比在《明報》更受歡迎。徐訏曾跟我說過——「在我教過的學生當中,圓圓很有寫作的天份。」徐訏自視高,素不輕許人,能夠這樣誇,正好體現出圓圓在徐訏心中的地位。圓圓的小品,很有一種辛辣味道,讀之,眼淚鼻涕往往隨之而下。圓圓多才,拿手戲,自非僅限於這一家,偶會來幾筆幽默,輕輕的,柔柔的一刺,教人啼笑皆非。圓圓文章風格,我個人體驗,有點兒相近日本的森茱莉,伊是明治大文豪森鷗外的女兒,女承父之餘蔭,擅寫雜文,潑辣兇悍,而又不缺俳諧幽默,為文能二者具,實不易得。圓圓融匯貫通,創出個人風格,在寫作路途上是一種突破。
我跟圓圓只見過一次面,八十年代初,不知為了什麼事,我獨個兒跑上《明報》找查先生,適值先生不在,進了社長室,一位年輕女人客氣地招呼,自報莫姓,是查先生秘書,且問我可有什麼話要留下?我告訴了她便離開社長室,走到報館門口,碰到相熟記者,跟他聊起,才知道這位秘書小姐便是圓圓,她的真名字叫做莫圓莊。認識圓圓的人,很難想像得到秀氣盈身的小妮子,竟會寫出如斯辛辣的文章。她說話聲音不大,人也隨和大方,哪有文章裏的半絲辣味?文如其人,用在圓圓身上,並不恰當。圓圓在新亞唸書時,徐訏教過她,她唸新聞系,對社會事物懷有濃厚興趣,立志投身報界,做一個忠於事、慎於言的好記者。我曾經想過訪問圓圓,在電話裏她這樣回拒:「訪問可就不必了,我根本不是什麼作家,只是把別人的東西改寫,就是登在上報上的小品,也是看到社會上發生的種種惡事,心裏面挖塞,便把它照字搬寫下來,說得認真一點,不算什麼創作,所以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作家。」我跟她說是不是作家?並非作者說了算,而是來自讀者的定奪。可圓圓執抝,堅持己見:「在創作方面,我沒什麼天份,可說到寫小品,我不認輸,自覺還不錯哩!」在謙虛中,圓圓有一份自信,一個寫作的人,若然不能謙虛,作品便不能超然,可沒有自信,作品就失去光采,謙虛與自信,作家應同時擁有。
圓圓在《明報》做了一段相當冗長的時日,厭倦了、就跟胡菊人投向《中報》。當時《中報》聲勢浩大,卻不幸地辦不出一張好報紙。圓圓離開《中報》,轉去《黃與林》廣告公司,也只做過一段短時期,便離開了。我的老朋友大畫家黃錦江跟圓圓是好朋友,為她辯誣,說是身體不大好,不宜操勞。一別數十載,久久未有圓圓的消息,近況何如,錦江兄,可否告知一二?
(沈西城臉書2024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