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4日 星期一

原鄉不是香港,香港不是原鄉──《不再狗臉的日子》中的追尋與遺落

原鄉不是香港,香港不是原鄉──《不再狗臉的日子》中的追尋與遺落
□許旭筠▓陳曦靜
整理 袁兆昌 許旭筠

餐桌上的《不再狗臉的日子》(下稱《狗臉》)明明未被翻開,開首書頁卻已連同封面微微翹起,書脊災難式凹陷。這本看來快要報銷的書,作者叫陳曦靜,中學時代自大陸移居香港,寫了十年小說,這是她首部結集。跟她對坐的評論人叫許旭筠,常常進出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最近放下了工作,希望能多讀點書。《狗臉》發行不足兩三天,她已買了書,四百頁紙一翻就沒停,並已迅即連上幾種話題﹕旅遊、城鄉、語言、女性……待向作者探討。除了書以外,餐桌上還有作者所點的白汁野菌墨汁意粉。話題開展以後,有好幾束纏叉子的意粉,滯留在碟上有一刻鐘。意粉是涼了,話題卻才剛熱。

□看第一輯小說,開首兩篇〈穿越風沙線〉(下稱〈風沙〉)與〈記憶中的他們和它們〉(下稱〈記憶〉)所寫的旅行像是漫無目的,也沒有目的地,特別是〈記憶〉,有別於很多寫旅行後主角就會成長的小說。〈記憶〉寫及鳳凰、苗民……(有看過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嗎?)

▓(有。)兩篇小說都源於自己的親身旅遊經歷,但寫作時間相隔十年。〈記憶〉是念書時跟朋友去玩玩之後寫的,那時沒有特別的想法,只記下較深刻的片段而已。

□〈記憶〉看來重人情,而〈風沙〉寫雲南則思想內容比較複雜,提出了很多反思。人們常把《湘行散記》讀作純粹寫湘西風土人情,其實當中有很多對人性、文明的思考。你分別在兩篇寫及少數民族,對美好人情嚮往及人情的思考是如何拿的?

▓我其實較少「先有想法」的寫作,通常是沒預設什麼的,往往是在寫作後才去認識自己,才知道自己怎樣看這世界。〈風沙〉我卻是先有了想法才寫,一來自己不斷在改變,二來中國也正經歷很大的變化……寫這小說時我就想﹕現在很多人追求「綠洲」,追求自己心目中的「香格里拉」可能是種逃避?那個「綠洲」,並不是想像中那樣;近看,才知不是那回事。大家到底在自欺欺人,還是有別的原因呢?我對這個感興趣。

處身於這麼的一個語言路口

□你有中港兩地的經驗,例如寫到中國,你既是局內人,又是局外人,這樣的視點你如何處理?對「家」、「回鄉」的想像又是怎樣的?

▓在台北書展上也有談及語言這問題。例如我在台灣講普通話,他們覺得我是大陸人;講他們講福建話,他們說﹕你還是講普通話吧;回家鄉講閩南話,人家問我﹕你們香港怎麼樣?在內地其他城市旅遊,當地人聽我說普通話,都不相信來自香港。在香港說廣東話,學生會問,老師你是哪裏哪裏人?就是這樣一個狀態﹕什麼都不是。寫作時大概也是這麼一種狀態吧,哪一種語言比較適合就用哪一種,結果弄得「四不像」。

□也談談你寫香港的作品吧。看〈不再狗臉的日子〉(下稱〈狗臉〉)時,看第一段有點公路電影的感覺,又有點七等生的詭異魔幻,再看下去又覺得全都不是。寫香港(尖沙咀、文化中心、重慶大廈)又寫得帶點「陌生化」。

▓其實我對這個城市常常感到陌生,好像剛才來這裏,都繞了好一陣子路,不認得路。

□〈狗臉〉最後提到「森林」、「草地」,「每個窗台開出美麗的花」,又說「這是一個不需要割草機的城市」。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這個城市需要割草機?

▓小說中的主角是從電影中跑出來的,也是個外來者,這篇對城市的感覺是比較灰黯。

□我對這個很感興趣﹕你在不少作品中所呈現的,是對理想、原始國度,以及人情的嚮往,同時你並不排斥都市特質,如〈過關〉中的新移民學生──胖女孩阿球,她對人人都認為是不道德的長髮女孩,也願意去了解。你對阿球趨時髦減肥扮靚,都不帶批判。

▓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人如何慢慢變成目前的狀態。例如才十六七歲的阿球,她對很多事物、價值觀都持開放態度,自己也在不斷摸索、成長。一個人生活在現代這麼多元文化、價值觀的社會上,每天都很做出抉擇;這些抉擇,最後決定了他們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

□這是一種包容吧。

尋找王琦瑤,找到照相機

□有沒有寫過只設置在香港活動的人物、探索城市內外關係的作品﹖

▓主要寫香港的都放在第三輯。寫交流生的那篇算嗎?他們只去蘭桂芳、南丫島……但又不算吧,他們都是外來的!

□所以作品主要還是處理游移城內與城外、中港兩地的經驗吧。這也是旅行的一種?

▓是的,也許跟自身的經驗與背景有關。

□又回到旅行這話題﹕你筆下的旅程,不是西方那種(往往涉及殖民經驗的)旅行文學,又不意講述主角的成長,而正因你強於描寫,風景展現佔了很大的比重,令人想起中國傳統的遊記,但當然又不同於例如《老殘遊記》,(它還是有明顯的批判意識)。你只是展現風景。

▓我常常覺得自己不是在創作,而是在記錄。記錄所看見的東西,有散文的傾向吧。我對「變動」其實很感興趣。不過有時仍會很不自覺。我不懂得寫情節,這是我小說的一種欠缺。

以描寫力來建構的精神世界

□你以描寫來推動情節,也是一種方法!其實寫小說本身就不在於堆砌情節。你的寫法在香港文學中真的比較少見。這樣寫,你覺得跟你小說中的人物用往往用相機拍下風景有什麼分別﹖例如你改寫《長恨歌》的〈尋找王琦瑤〉,把王琦瑤放在當今的上海漫遊,遊人在拍照,對照著原著可進一步閱讀的影樓拍照情節。

▓〈尋找王琦瑤〉是一則功課。讀《長恨歌》時,我很喜歡王安憶那精細的描寫,還有作品裏頭某些地方所描寫的生活質感;後來有機會到上海,而且走訪了一些名人故居,就寫了這篇小說。

□是的,如你用了原著令人印象很深的、電線劃破天空的描寫。原著隱隱有對現代的惴惴不安,而你寫的又是另一種不安。

▓是吧?我寫一幫遊客去看弄堂,找想像中的上海。

□為什麼最後安排她碰見兩個小女孩,而不是「兩生花」式的讓她與一個摩登上海女子對照?

▓寫的時候沒想過,大概是想說,有的東西消失了,有些東西仍在延續,如弄堂的生活、王琦瑤式的姐妹情誼。

□在你的小說中,小孩子總是象徵美好的,不似Jane Austen覺得小孩其實可以很邪惡。

▓□哈哈……

□你的小說中也有處理女性的關係。

▓有吧?我也不大清楚。像〈天涯〉,是寫同性戀的兩個女子。

□看〈天涯〉時,最觸動我的是你對男性的同情。

▓你說那消防員丈夫﹖

□當中也有宗教的意象,在黃金海岸那象徵新生的受浸。

▓是的。我自己有信仰,又不太投入,也害怕變得說教。我希望帶點距離,有思考的空間。

□所以用理論去解讀你的作品,女性主義、從宗教的角度……總是失敗。如〈天涯〉中的兩個女性,她們的感情,也許跟一般愛情會發生的糾葛沒有多大分別?

▓是的。

□她們都不過是人。

▓是的,都是在寫人。

□你給現在的香港創作人和書評人帶來了衝擊。

▓我寫作沒想這些。

《狗臉》被許旭筠翻到目錄頁後,這場對話就沒完沒了,一時談第一輯,一時比較兩輯。有時陳曦靜沒有回答,許旭筠就替她接上去,問問她「會有這意思嗎」,把話題拉得更遠,例如上次與也斯、崔倩與黃靜談分輯的事,例如新作的構思與超越這本的可能。話題很熱,只是意粉涼了;滋味如何,陳曦靜最清楚──她又忍不住展開笑容的花,在臉上。

(原刊二0一一年三月十三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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