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邁克談香港專欄寫作

邁克談香港專欄寫作
石劍峰



邁克說,他會每天看很多香港報紙網路版,避免專欄和香港社會的距離有點遠。

豆瓣上有個香港專欄作家邁克的小組叫「採花賊邁克」,上面對邁克的介紹是這樣子的:邁克姓林,八0前生于新加坡,曾赴美國三藩市進修廣告平面設計,可惜學無所用,八0後回歸亞洲,在香港依賴原始本錢維生,通過對電影粗淺的認識和對文字畸形的愛慕,換取一日三餐經費。九0後成功轉型淪為長期遊客,基地設於巴黎,靠撰寫報刊專欄、翻譯電影字幕等等卑微工作,對抗歐元無止無休的躍升。

「採花賊邁克」幾乎同步轉載邁克在香港的專欄,但讀者還是年復一年等待邁克的書在內地出版,這次終於等來了兩部專欄集《狐狸尾巴》與《坦白說,親愛的》。這兩本書收集了邁克早幾年的專欄,邁克說,和他現在寫的六百字典型香港專欄還不一樣,相對更文藝些。身在巴黎,為香港報紙寫作,邁克說,他會每天看很多香港報紙網路版,避免專欄和香港社會的距離有點遠。邁克說,他是一個有着嚴格寫作紀律的專欄作者,按時做作業按時交稿,只是因為這是他喜歡的事情。


您還記得第一篇專欄是在什麼報紙上發表的嗎?寫的是什麼?

邁克:其實有點誤會。跟其他在日報寫了幾十年的專欄作者比,我在文字地盤工作的日子十分短,隨便發表意見會令方家訕笑的,你看人家蔡瀾李碧華,那才是老行尊。不過既然問起……第一次寫專欄在星馬的《學生週報》,週報嘛,當然是一星期一次,和天天寫性質完全不一樣。那時我十五六歲,還算童工哩,那種三腳貓水準,換了現在寫博客寫微博肯定門前冷落。編輯仁慈啊,大哥哥大姐姐們也很照顧,看這個毛頭寫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在寫,不忍心直斥其非吧,哈哈哈。所以後來看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聽到女主角那句著名的「我仗賴的是陌生人的仁慈」,完全感同身受……她的語氣是過盡千帆的辛酸,我呢剛剛相反,初出茅廬就路遇貴人。

那專欄叫「Our Way」,兩人合寫,每次同一題目一人一篇,拍檔叫雅蒙,現在仍然在寫,是馬來西亞著名作家。為什麼起這麼一個專欄名字?當時有一首流行歌曲叫My Way,我行我素的意思,離經叛道呀,年輕人的目標呀!說起來倒有點三歲定八十,一路來我都與主流格格不入,被摒棄在旁門左道……而且越來越不上台盤!好笑的是直到近年住在巴黎,才發現那首歌本來是法語歌,翻譯成英文由Frank Sinatra唱到家喻戶曉。原名Comme d'habitude,直譯是《習慣上》,跟當初移花接木的境界南轅北轍,真是天大的誤會。

香港第一個專欄是《電影雙週刊》的「戲言」,寫五六十年代粵語片,有點尋根的況味──這「根」還是名副其實的「根」,別想歪了。在美國住了十年八年,回到亞洲重新認識童年的普及文化,絕對沒想到那麼豐富有趣,夾縫裏都是文章。破破爛爛的勞什子,我還期期跑上他們灣仔的編輯室校對,說多討厭有多討厭,誰要是想為成語「敝帚自珍」找示範例子,這個挺現成。

第一個日報專欄其實是騎劫的故事。那時舒琪──千萬別弄錯,是影評人舒琪,不是銀幕大美人舒淇──那時舒琪在《經濟日報》寫關於世界各地電影節的專欄,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叫「影展登場」,他飛來飛去看電影,難免不能準時交稿,有一次找我頂替兩星期。一個人無賴起來什麼都做得出,一屁股坐下來舒服嘛,就不走了,他也就君子不與小人一般見識,乾脆拱手相讓──讓我什麼?讓我天天出醜!我當然沒本事單繞着影展打轉,改為寫一般電影,易名《影印本》。

香港的報章上幾乎每天都有您的專欄,對您而言,為交專欄是否也會常常趕最後交稿時間?

邁克:其實也不是,習慣了那個節奏就好。我覺得對我而言,一個星期寫一篇和一天寫一篇是沒有區別的,反而一個星期寫一篇對我更為困難。對我來說,每天起來都要吃早飯,每天寫一篇就像吃早飯一樣形成了習慣。而一個禮拜寫一篇,你就不知道哪天去動筆寫了,這種節奏比每天寫要困難。

這次在大陸出版的兩部專欄集,其實跟我現在寫的專欄還不太一樣,我以前寫八百字的專欄文章,而現在寫的六百字專欄其實更典型。香港看專欄的讀者都很草根,我的專欄已經很另類了。寫六百字專欄沒有想像的那麼困難,甚至有點容易。很多人寫微博或者博客,可能也會每天寫,只是沒有字數限制,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就幾句話。專欄唯一的限制和難度就是字數,比如六百字專欄,你可以寫五百九十字或者六百一十字,但再多或更少,就有點問題。對專欄作家來說,如何把握篇幅其實是一個大問題。

您每天的寫作節奏是怎麼樣的?

邁克:我最晚九點多起床,中午把專欄寫好,然後整個下午都是自己的,這種感覺非常好。我在巴黎的時候有時差問題,那我一般是週三寫週五的稿件。時差的好處是,如果上午我不知道怎麼寫的話,我下午寫也是一樣的,反正香港這裏還是半夜。

一般說,星期五的稿件你星期三就要交的,但是你星期四早上交也是可以的,到最後發現就算星期四下午也還行。我自己通常是,星期三中午交星期四的稿子,雖然我知道下午兩點前交稿都可以。但對我最大的問題是如何保證旅行時準時交稿。一般旅行時,我都不會暫停寫稿,如果開個先河,你以後會找各種理由搪塞拖稿,自從給日報寫專欄以來我從來沒有拖過稿。旅行的時候,我要出去一周,能夠的話預先寫七篇稿子,或者我預先知道中午才出去玩,那麼我就上午把稿子寫掉。總之,一定說服自己,把這個事情做掉。

我聽說很多專欄作家,一次寫五篇或七篇,這樣一次寫好可以放假好幾天。我不大這樣子,除了旅行的時候不允許我每天寫,我才這麼考慮事先準備好。對我來說,寫專欄有點像寫日記的感覺,當然內容上跟寫日記還不太一樣。寫專欄對我個人來講很重要,很多東西你不寫就不會去想,那就會忘記。對我來講,那個寫專欄過程本身,是挺好的。

您長期住在國外,是否擔心自己的專欄會離香港社會有點遠?

邁克:我住在巴黎,但給香港寫專欄,有時候我也有點擔心這種距離,也擔心自己寫的是否跟香港當前的生活太遠。還好我在巴黎的時候每天都很關心香港發生什麼事情,有互聯網可以每天看到香港報紙網路版。寫專欄真的不能太脫離那個社會,我不想我的專欄成為一個巴黎旅行筆記,當然有些人專門寫旅行筆記或專欄,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我希望寫的還是真的跟香港有點關係。我從小看香港專欄,對那個文化本身,我就非常愛慕。那個形式本身,我一直很喜歡。當我開始寫的時候,我不想顛覆那個形式,儘量寫我喜歡的那種形式的專欄。

您每天寫,會擔心沒東西寫嗎?

邁克:有人擔心沒東西寫怎麼辦?不會啊,一天寫一篇怎麼會沒有東西寫?比如你每天起來跟朋友打電話,可能就會出現很多話題,還有外面互動的東西那麼多。而我最困擾的是太多東西想寫,當你一下子有五樣東西要寫的時候,有時候哪個題材都讓你左右為難。一般那個時候,我就寫最想寫的或者最容易寫的。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在路上走,看到很多東西都讓我有所反應,都可能是我很想寫的東西。我覺得這不是天賦問題,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唯一區別是,那些每天要上班的,每天走過那些街道,就會有些麻木,沒有那麼多感覺。而我很少過這樣的生活,所以刺激更加多元。

寫了那麼多年專欄了,有沒有想過嘗試寫其他東西,比如小說或者劇本?

邁克:編劇肯定不會,年輕的時候想過寫小說,但我現在覺得小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寫的。我其實是不能夠寫小說的。我寫專欄大多是寫真實的東西,但小說就要去虛構和創造,我到現在為止還不需要用虛構來講我想說的東西。如果我不寫專欄,我可能去寫博客或者微博,因為那種形式跟專欄有點相似。寫專欄也有點上癮的感覺,就像有人抽煙喝酒一樣,但我想要是某天不讓我寫專欄了,我可能到網路上去寫。這可能是一種習慣,習慣用文字思考,用文字看世界,文字某種意義上成了我的眼睛,成為表達工具。而且我真的是很喜歡寫字、寫中文字的人。我以前在美國有很短一段時間是用英文寫的,後來我發現我不是喜歡寫而是喜歡用中文寫,用英文寫和用中文寫完全不是一回事。

1980年代時,我想過寫劇本,但寫劇本是為導演服務,也是一個團隊工作,這個自由度和寫專欄完全不一樣。劇本會改來改去,拍出來的東西也是你不可控制的。我的樂趣是寫的過程,記錄我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沒辦法放到電影裏,就算拍了出來,跟你的意思很可能完全不一樣。反而只有文字,就是自己的。

您僅靠專欄能夠活嗎?現在專門以寫專欄謀生的人還多嗎?

邁克:《蘋果日報》稿費是很高的,生活完全沒有問題,其他報紙我不知道。對我也有點意外,就是居然僅僅靠寫專欄就能生活。美國也有很多專職專欄作家,但美國好處在於它大,所以你寫一篇稿,你給紐約寫,但同時可以賣到西岸去,賣到其他城市去。

現在專門為賺稿費而寫專欄的作者開始少了,因為地盤少了市場窄了,所以對作者和文章的要求越來越嚴格,反而是很多專欄作家有其他職業,這樣跨界其實是比較好的事情,比如梁文道。但我個人還是一個很純粹的專欄作家,我對其他行當不是太有興趣,也覺得不一定能做得好。

專欄文化是香港文化的重要一部分,這些年香港的專欄文化比過去是否遜色很多?衰退跟互聯網有關嗎?

邁克:香港專欄文化多少跟上海三四十年代小報文化有比較大的關係,但多大程度上我不知道。我最近看到不少這幾年出土的張愛玲的幾百字小文章,我覺得非常有意思。這些張愛玲當年為上海小報寫的專欄,其實更接近於現在的香港專欄形式。我記得十多年前,衛慧棉棉也給香港報紙寫專欄,那個時候因為她倆太紅了,結果發現她們沒有能力和可能寫香港專欄,她們還是跟香港文化和社會有相當距離。現在香港專欄中,最成功的外來者反而是毛尖。她寫的香港專欄和她寫的長文章是並行不悖的,並沒有因為寫香港專欄而過多影響她其他更長更深刻文章。

在香港,所謂的專欄文化,這十多年來跟黃金時期已經相差相當遠了。比如說,六十、七十、八十年代是專欄文化的黃金時期,那個時期每份報紙都有很多專欄。現在很多報紙都沒有專欄了,有些是專欄數量大幅度縮水,跟以前真的不可同日而語。在我看來,香港專欄文化走下坡路是在博客和微博之前,所以跟互聯網沒有直接關係。走下坡路最主要的原因是,好的專欄作家越來越少了。黃金時期的專欄作家,他們每天要寫五個專欄,但每天要寫五個的話,其實你能寫的東西也很有限,這種高強度寫作狀態對他們而言也就支撐五到十年,所以就算他們也衰退得很厲害。當然最主要的是,現在能寫的人少了,能寫的東西不多了,這是一個專欄資源的問題。

專欄寫多了、時間寫久了可能會把筆寫鈍掉?

邁克:一天寫五篇的話,那是一定的,這對我也是無法想像的。如果每天寫一篇的話,就不太會。有些人對自己要求不是很高,每天寫專欄就跟大家每天要工作一樣,每天把格子填滿就可以了,對文字和思想上要求也不是太高,這樣一種習慣,他們就算不寫專欄做其他事情,這個習慣還是在那。

在大陸,很多寫小說、寫詩的人都開始紛紛寫專欄。在您看來,寫小說的人是否能寫好專欄?

邁克:雖然都是寫字,但能寫得好的真不多。專欄是一個很奇怪的形式,它篇幅短,而且對同一個題材怎麼去變化,或者說你怎麼從一個很小的點散發出去,這些東西來了就來了,你不能像其他文體那樣先用五十個字去經營什麼,然後再開始,這樣的專欄就不太好看了。一個寫小說的人,可以用前面五千字來經營開頭,專欄就真的不可以,前面十個字就要直接進入你要寫的東西,那真是另外一種文學方式。好小說家不一定能寫好專欄。在我看來,寫專欄有點像拍廣告或者拍MV,MV可能沒有什麼內容,但你怎麼把它拍得吸引人?怎麼拍得有自己的風格?這是另外一種學問,跟拍電影是不一樣的。專欄跟其他文學樣式的差別也在於此。

在香港專欄作者圈裏,也有階層區分嗎?比如哪些人是超級巨星級別的?

邁克:比如說陶傑、蔡瀾等,屬於專欄圈天王級人物。寫專欄也有階層分化,比如超級巨星級別,稿費特別高,可以特別優待下午四點截稿。而一個新人,條件不會那麼豐厚,這跟其他行業一樣。在香港,某某在哪個報紙開專欄,就可能吸引到一批讀者去追隨。想起一個作者就會想起那份報紙,報紙也會珍惜這個作者。比如在以前,一想起李碧華就會想起《東方日報》,一講起亦舒就想起《明報》等等。後來那個界限不那麼明顯了,一個作者可能給幾家報紙寫專欄,不過還是會有一種感覺,某某是給哪個報紙寫的,有點像廣告代言人的意味。

(東方早報上海書評二0一一年四月廿四日)
(另見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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