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8日 星期五

柳木下

柳木下

柳木下(1914年—1998年),原名劉慕霞,又名劉孟,筆名木下、馬御風、馬臨風、婁木,籍貫廣東梅縣(異說興寧),香港兒童文學翻譯家及評論家。

他大學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1930年代到香港定居,曾因精神病被送入高街精神病院,後返回中國大陸。到1948年再次定居香港擔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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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海天的詩人
許定銘

柳木下(一九一四~一九九八)是香港一九三O及四O年代很重要的詩人,從一九三五在《紅豆》上發表《我‧大衣》,到一九六六《文藝伴侶》上的詩作,柳木下詩齡三十多年,寫過的詩不少,但只為我們留下薄薄的一冊,僅收創作五十首的《海天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五七)。柳木下在《後記》中說:這些詩,其中有大部分都是在寓居香港時寫的,而香港的碧海和青空,在某一個時期,曾經是我的寂寞的伴侶,故姑名之為《海天集》,聊以紀念香港,及個人生活上的若干遭遇。

柳木下是我遇到過最潦倒的詩人,每次讀他的詩,詩人傴僂着背,提着小布包,蹣跚離去的背影,總勾起我陣陣心酸。詩人熱愛香港的海天,願他的靈魂飄浮在這漂亮的詩境,永不離開。

近年方寬烈、羅琅、小思、鄭樹森、葉輝、陳智德都寫過柳木下,分析過他的創作:抗戰意識、城市感、嘲諷對比,各有所愛,我卻特別欣賞他的《渡頭》(其二):

船篙拔起,/親人就得分離,/願你們去,/我留守在這裏。

竹林,桑野,/阡陌,人居,/我們的愛,深藏在土裏。

對故土的愛埋在土裏,也埋在詩人的腦裏,形象優美而具立體感,是柳木下詩的特色之一。

大公報二OO九年七月廿九日)

想起了孔乙己
司徒華

六十年代初,我在朋友家裏,遇上這位詩人。他約五十多歲,大抵那時我年輕,便覺得他已是一位老人。個子矮矮,神態頹乏,穿着一套陳舊、骯髒、滿是皺紋的西裝,沒有結領帶。拿着一個重甸甸的包袱,也許那包袱是一塊白布,顯得比他的西裝更陳舊、骯髒、更多皺紋。

他坐定了,喝過茶,打開包袱,裏面全是舊書。揀出三本,介紹說:這是某英國作家的童話集,已絕版多時,未有中譯本。隨着說了價錢,並聲明假如是賣給別人,要貴得多。朋友是個兒童文學工作者,默默地選了一本,付了錢。

他的神態沒有那麼頹乏了,侃侃而談:幾天前,他在舊書攤找到,一本談如何訓練推銷員的日文書,拿去向一位出產飲品的廠商兜售,賣了很好的價錢。他又說:包袱裏有一本《拿破崙兵法》,其中的一條說,在未打仗之前,要先預計打敗了怎樣辦,正打算向某政界名人推銷。很多年後,我在紐約買到這書的英譯本,翻看了,卻沒有發現內有這樣的內容。

朋友問:近來有甚麼新作?他簡直像變了另一個人,放出明亮懾人的目光,說:有的!有的!接着背出一首不長不短的新詩。我聽着,覺得的確頗有詩意,至今還記得,其中的一句有「七寶樓台」這樣的詞語。朋友笑了起來,問:發表了沒有?他答:副刊已不大登詩作了,而且按行計稿費,稿費很少,索性留着自己欣賞和背給朋友們欣賞。「寶刀只賣給識貨的!」他自豪地說。

他告辭後,朋友向我作了簡畧的介紹:他年青時留日,精通日文英文。失戀後,變得頹廢了。那女子的名字有一個「霞」字,他便以「慕霞」的諧音作筆名,去寫詩。寫詩不能養活自己,便去翻譯。但多次收了出版社預支的稿費,到時卻交不出稿來,漸漸這生計也斷了。於是,他轉行去販賣舊書。在舊書攤以很便宜的價錢,搜購得英、日文版的舊書,再以高價向適合的對象兜售。他就靠此生活。住一間很小的房間,睡木板牀,沒有牀腳,全是用舊書承托。我知道了他的筆名,才知道原來他是當時畧有名氣的詩人。

已是近四十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裏,他的影子不時在我腦海中浮沉。每當浮現時,不知怎的,我總想起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

二零零零年三月廿三日

(轉貼自《司徒華作品彙編》

柳木下嚮往完滿之境未現
羅琅

多年未知詩人柳木下的生死,最近讀李立明的《窮愁詩人柳木下》文章,說他已於一九九八年辭世,是在香港回歸翌年就走了。

李君說柳木下身世諱莫如深,從不把住址電話告訴別人,事實他居無定所,常欠交租,又無電話,如何可以告訴人通訊聯繫呢?有一次他因無錢交租,歸家無門可入,去找譚秀牧,問他可有舊內衣褲,送一兩套給他更換,在中環工作地方,如何可放存舊衣服呢?譚秀牧在整理《中國新文學大系續集》文稿時,曾得到他提供許多資料,就送了點錢給他去買新的替換。這事發生在六十年代。

據我所知柳詩人自六十年代中期起,已寫不出東西,請他編書,也有心無力,朋友在報上給他寫專欄的版位,他又筆不成文。結果只好販賣舊書,這種朝不保夕的行當,生活坎坷可想而知。

一九三六年柳木下復旦大學畢業後,還去過日本留學,他寫詩向香港刊物投稿,從舊照片上見他是風度翩翩的讀書人。他有過向外秀內慧的佳人追求的一段愛情,可惜不成功,還自殘身體。他有精神病,是否與此有關,言人人殊,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生並無結婚,也未誦過交泰大樂賦。但讀他作品《海天集》,有幾首短詩,反映他對愛情的追求和憧憬,只是路途崎嶇。

一九三八年他在《海邊》詩中說在明麗陽光的海邊,作「明麗的夢的白日」,倆攜手走下海,沙上深印足,在清冷的淺水裏,有她素足,圓臉。他形容圓臉為一個美麗的貝殼,他倆「像是鳥兒相隨相逐在水中」,他發白日夢有美相隨相伴,自然是年輕人良好的憧憬,可惜他是失敗者。

同年他在《海和天》詩,寫海與天連接的景象而問她這是甚麼?她搖頭表示不知道,她自然沒有詩人的想像,他向她解畫:

我說:那是海,那是天,
天和海在那裏親嘴了。
你笑了,羞澀地。

詩人把海與天相連形容為男女親嘴,有點借景示愛的意圖,難怪她「笑了,羞澀地」,羞澀包括臉抹暈紅,是懷春少女的表情,他這暗示也具有挑逗的意味,是戀愛中描寫。最後又未能開花結果吧!

兩年後,詩人把自己喻為「白鵝」寫《白鵝之歌》說,「願駿馬有曠野的奔馳,願大鷲有太空的遨遊」,但又說:「我所愛的──一個契默的伴侶,一池清澄。」最後一節詩是:

小雛是我的永生,
世界的歷程就在我自身,
我雖是個不全的生命,
但我嚮往完滿之境。

詩如其人,心無大想,自認他只是不全的生物雄白鵝,有雌白鵝才是完整一對。他希望有個伴侶,生個後代,作為他的永生,這才是人生完滿之境,事實又未能實現,這也許是他追求失敗後的獨白。

一九四五年的十月,離上詩五年後,他對窗外秋雨瀟瀟,終日不停,小室如浮漂波濤上而作《秋思》一詩八行,最後四行:

夏日我像是鳥兒,
歌唱無掛無累;
今我思念遙遠的家園,
熱騰騰的晚餐和燈前溫藹的話語。

「夏日」是指秋天之前的歲月,也喻其年青時的無掛累,但今已進入不惑之年,想的家園卻在遙遠不能實現的,在秋風波濤下感到飢寒,只想有熱騰晚餐,溫柔體貼的說話。詩人已不提小雛、永生,望吃飽,寂寞有人燈下共語,其孤獨寂寞,飢寒處境,讀之令人同情,能不為之嘆息而心酸淚下?

成報二OO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小農經濟遺風餘韻
蘇賡哲

「香江第一才子」論及中國人的民族性時,首倡「小農經濟DNA」之說,任何的人性陰暗如愚昧落後、自私髒亂欠缺公德、麻木不仁、犬儒與暴發戶心態,都歸諸「小農經濟DNA」在作怪。我完全同意他的分析,但因為曾在中國小農經濟社會生活過,覺得它還是有光明美好一面的。例如人情味比較濃郁、你虞我詐不像後工業化社會劇烈。當然,這只是概括大體而言,不論何種社會,總有良莠並存現象。

小農經濟DNA的優良一面,在香港這個自稱「動感之都」的社會所餘無幾。不過我所從事的絕版舊書買賣行業,還是捕捉得出它的遺風餘韻。這是一個非常冷門的行業,文化大革命時期是它的鼎盛時代,在海外聲名甚噪,當時從事搜羅舊書供應各國漢學研究的有三百家,現在日薄西山,整個行業幾乎不存在了。

要說它的古風,柳木下與許禮平兩位先生拿着一方布巾到處去找書,如有所獲則用布巾包妥提着走,這就是傳統書商的做法。許先生後來專注於書畫,所經營畫廊相當成功。柳木下是新詩人,曾經和魯迅有文字交,大抵詩人總不善營生,生活比較困頓。他對上世紀30年代新文學出版物當然非常熟悉,但獨沽一味專賣這類絕版書,出路極其狹隘。不過文化界朋友很講溫情,像黃俊東先生在月刊當編輯時,遇到柳木下找上門,即使兜售的不是一本書,而只是一本書殘破的封面,亦肯付高價買下來,表示相濡以沬的厚意。

這種溫情厚意,我領受到的更多。一位傳播界資深工作者,每逢遷址或回流,就以大批藏書相餽贈,在這人情澆薄、為一角幾分錢可以打死人出命案的世代,也是很難想像的。

西方文明基礎之一是契約精神,小農經濟的文明面不講這一套。徐炳麟先生是「黨國元老」朱執信快婿。他經營的書店和美國國會圖書館訂有「地氈式搜購合同」,即只要該館沒有的書就可以供應。有一天,徐先生把他一個倉庫的門匙交給我,吩咐把庫中存書搬到我店中發售。一不談價格,二不點存書數量,任由我處置。倉庫中存書堆積如山,雖然可能是美國國會圖書館已有的書,但市場仍很寬廣。我把它處理掉後,交付港幣十萬元給徐先生。他很意外地說:「竟然可以賣這麼多錢嗎?」幾十年前,這雖然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在徐先生眼中,應不當甚麼一回事,他這樣說,其實是表示對雙方合作滿意。小農經濟光明面的遺風,就是這樣一份互相信任,信任人和可以被信任。在講契約的資本主義倫理中,這樣做是不合理的,但它合情。

羅先生是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明清史專家。他住在美孚新村時,曾把一部分不再用的藏書轉讓給我。當時我和他認識不久。一般正常買賣,總是賣方希望價錢愈高愈好,買方反之。但羅先生相反,聽到我給的價錢後,一直搖頭說:「不行不行,給的太高了,你會吃虧的。」經過一番「爭持」,才能勉強成交。害怕對方吃虧,寧可將錢財推出門,我認為這也是小農經濟光明面的遺跡。而且,在記憶中,像羅先生這樣的人不是孤例,比較突出的,還有江、李等好幾位。

遺憾的是,這些朋友已經有不少走入歷史。在年輕人當中,我不曾遇見同樣的人和事。一種經濟形態消失,它的DNA為甚麼只剩下惡因子不斷承傳,好因子卻一去不回?

星島日報卡加利二OO九年四月廿一日)

獨處不是孤獨
李怡

英國《太陽報》說,MJ「活得這麼不開心,孤獨」。孤獨,與不開心,似乎是相連的。

一直以來,「人際關係」被視為幸福的關鍵。彷彿有一段美好的人際關係,我們的人生就臻於圓滿。社會上普遍認為,一個喜歡獨處、不喜與人群接觸的人,八成有某種精神上的缺陷;一個極度內向的人,也比極度外向的人不正常。醫學上還有一種「自閉症」,怎樣鼓勵過於自閉的人,多參加社交活動,許多人認為是使一個人恢復正常的必要途徑。

老伴走了後,我現在經常獨處。女兒三天兩頭給我電話,怕我孤獨和不開心。不過,說來奇怪,除了跟三數個談得來的朋友聚首,我其實很享受獨處。獨處可以閱讀,聽音樂,更可以回憶和冥想。她不在了。獨處就在冥想中與她在一起。

說到孤獨,我幾十年都忘不了捷克詩人里爾克(R.M. Rilke, 1875-1926)的一首詩。這首詩由前輩詩人柳木下譯成中文,發表在43年前我主編的《文藝伴侶》上。題目就是《孤獨》:

「孤獨像雨一樣。/它從大海來迎接黃昏。/從遠隔的平原,/孤獨走向天空(天空永遠是孤獨的),/於是再從天上落在都會之上。/它在晝夜交替的時候變成雨滴。/當一切的街道都朝向早晨的時候,/當盲目的肉體和肉體,/失望而悲哀地分離時,/當互相嫌惡的人,/不得不共睡一床的時候,/那時孤獨與河流同行……」

晝夜交替是最寧靜的時刻,這時的雨滴,就是孤獨的化身。細細咀嚼每一句,你可以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孤獨。而我想,我喜愛獨處,享受獨處,卻不孤獨。有書作伴,有音樂作伴,思念中有她作伴。真正孤獨是你不得不與一個嫌惡的人(廣義地)共睡一牀。

蘋果日報二OO九年七月十五日)

記柳木下
李怡

上周提到前輩詩人柳木下譯里爾克的詩《孤獨》。我想現在文化界中知道柳木下的,大概是只我與羅孚了。我剛出道時拜讀他的詩集《海天集》,驚為天人,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柳是香港詩人,但他姓柳還是姓劉,沒有人知道。出版《海天集》時,他寫詩已逾二十年。《海天集》中大部分詩作,都是一九三九、四○年在香港寫,以香港為題材的。也有一九三五、三六年寫於上海廣州的詩作。

柳一生醉心純文藝,尤其是寫詩與譯詩。他的中、英、日文俱上乘,寫詩是不能餬口的。但除此之外,他不願做任何事。我過去辦雜誌的經驗是,如果開放一個新詩園地,立刻就有無數詩作紛至沓來,其中不少還是寫得不錯的。但如果大量刊登新詩的話,那雜誌銷量就會下跌。於是我得出一個結論:新詩是最多人寫又最少人讀的一種文學體裁。

五、六十年代柳木下給當時文化界的印象,就是「窮」,不是一般的窮,而是極窮。他起先每天拿着詩稿,登門找編輯求登,未登就先要稿費。後來因刊登新詩的報紙極少,他就到處求借。所謂借,實際上是不會還的。所以許多人都怕了他。再後來,他在地攤上廉價買一些絕版書,就找一些作家、編輯朋友去求售。一些朋友其實不是要那些書,只是可憐他兼愛才,就買下了。當時他常找的朋友包括葉靈鳳、高雄(三蘇)、羅孚、林檎,後來也找到我了。

他大概一輩子獨身。到七十年代中期,不再見他登門借貸。我想他大概是在斗室中或在路旁離世了。沒有親人。

讀魯迅的《孔乙己》,可以看到柳木下的影子。謀生四十多年了,我至今仍忘不了他可憐的到處求借的身影。

蘋果日報二OO九年七月二十日)

再記柳木下
李怡

上周寫柳木下,以為太僻了,不料接司徒華傳真,原來他九年前也寫過這人物,題目是〈想起了孔乙己〉。我和華叔都不約而同從柳木下身上,看到魯迅小說人物的再現。

辦公室一位趙編輯也說八十年代還見過柳,他奇怪我何以寫他。我是因為寫到孤獨,猛然想起他譯的詩句。

六十年代初,我在上海書局編輯部工作。柳木下常來找我們的趙克總編借稿費。借稿費沒有問題,但必須有所承諾才能借,比如有那一本書的寫或譯的計劃。但老柳啥計劃都沒有,這就讓趙老總為難了。後來趙總想到辦法,就是找了一本「英日小辭典」,叫他繙譯,每天來我們辦公室兩三小時,繙多少頁就拿多少稿費。這老兄來了一星期就不來了。因為一星期的稿費夠他花兩星期。再催他,他說他習慣了過閒雲野鶴生活,不能上班。究其實,是他只對寫詩譯詩有興趣。沒有興趣的事,他都不想幹。

當時文化界的朋友談起他,都搖頭嘆息,但又不知道怎麼幫他。他對純文藝如此着迷。這也無所謂。但人總要生活,總要顧一下現實,起碼做一些能夠維生的工作吧。他有能力,就是不做。他的興趣和對文藝的執着,非常可敬。但要並非富貴的朋友無條件掏腰包去支持他的興趣與執着,就太脫離現實了。

我仍留着他五十多年前出版的詩集《海天集》。「代序」引英國詩人 T.S愛略特的話:「凡是一個民族,中止了去留意它的文學遺產,就變為野蠻了;一個民族中止產生文藝,也就停止思想和感覺的活動……詩代表民族最高的心靈境界,最大的力量,和最靈敏的感覺。」

所以我要記記柳木下,一個被遺忘的、最不現實的詩人。

蘋果日報二OO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飽學卻潦倒的讀書人
李怡

在塵封四十多年的鐵箱中,我還找到幾本英文書。其中一本是1896年出版的《Decorative Illustration》,作者是Walter Crane,講的是歐洲古代的裝飾插圖藝術,全書三百多頁,精裝,兩面毛邊,一面燙金,這種特殊裝潢現已失傳了,插圖極精美。經過一百一十多年的風霜,只封面有蟲蛀,其他尚完好。書前有一位買入這書的讀者看不清楚的簽名,並寫下買進的年份是1899。呀,那是多久多久以前的事,遙想那位讀書人是如何珍愛這本書。

這本書是怎麼來的?李書唐不懂英文,也肯定不會對歐洲的裝飾插圖有興趣。我想了好久好久,終於想到應是從詩人柳木下手上轉來的。

柳木下醉心於純文藝。無以為生,就天天去舊書鋪逛,以廉價買一些舊書,然後到處找朋友兜售賺取微薄的生活費。他是書痴,買來的書很僻。找朋友賣書其實是跟人討錢,但又有放不下的尊嚴,就用一個賣書的名義。他常找的朋友都只是文人。我在書店工作,也開始有點文名,也讓他找到了。

我那時也窮,但還是勉強周濟他,於是就有了他的藏書。其實我拿到這些書也沒怎麼看,因住處狹小,就收在鐵箱子裏了。

柳木下是有學問的人,通英、日語,寫作繙譯均上乘,但除了是書痴和搞他的純文藝,竟對生活毫不現實,甚至沒有「謀生」的念頭。他也是孤單地一個人在香港,相信早已辭世了。

李書唐則博古通今。他喜歡戲劇,又當過演員,晚年寫歷史小叢書,與一個女兒相依為命。女兒是當時的邵氏新星李婷,懸樑自殺後一個多月,李書唐也懸樑了。

翻這些舊書,想到的是這兩位飽學卻潦倒的讀書人。

蘋果日報二O一O年二月廿五日)

詩人柳木下的晚年
藍宇

最近讀到李怡先生的一篇文章,其中談李書唐及三十年代詩人柳木下,余生也晚,李書唐這位上一輩的讀書人對我來說很陌生。

不過,柳木下卻有些印象。其實,我們是不同年代的人,而我也不是詩人,為什麼又會認識呢?這要回說到在報館工作的日子。

那是九十年代前期,我退休前,是在報館負責副刊的入字工作。那時的副刊編輯是恐怖小說作家余無語(賴本能,已故),為了方便工作,賴編輯把辦公桌搬到電腦房來,所以和他比較稔熟。

他有時也會有朋友來探訪,其中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年紀相信有八十多,走起路來也是顫危危的,手上拿了幾本舊書,說是送給賴編輯,賴先生當然不會白要,照例給他一些金錢,當作買書費也好,算是資助他生活費也好,也許這就是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吧。那時詩人戴天也在同一報館工作,他負責月刊的編輯工作,老人也有拜訪他。

後來和賴先生談起,才知他就是早期詩壇有名的詩人,柳木下,不禁扼腕嘆惜。不過,想起他年老無依,仍能自食其力,以「賣舊書」方式去賺取生活些微費用,這種文人風骨,令人肅然起敬。

自從賴本能退休(他退休後不久,因家居意外離世),而戴天也移民加拿大,在他們相繼離開報館之後,已不再見到柳木下來訪。

不知這位令人敬重的老詩人如今近況如何,或仍在世否,則有賴知情人士相告了。

藍宇《文藝思與感》二O一O年三月一日)

海和天
柳木下

我問你:
遠處的天邊像什麼?
你搖搖頭。
我說:那是海,那是天,
天和海在那裏親咀了。
你笑了,羞澀地。

(轉貼自《Share.Give.Take》二O一O年十月廿五日)

柳木下的詩

沒有不謝的花
但有常綠的葉
沒有不死的生命
但有永恆的真誠
沒有長圓的月
但有不變的情
你說得不錯
「世事不能全,月有陰晴缺」
但有人告訴我:
「不經過辛苦而摘下的果子是不甜的」
所以雖然愛的扉仍緊閉
但這癡心的人絕不後悔
他將永遠永遠地
站在冰冷的門外
期待
期待

(轉貼自sarah on BlackHK二O一一年四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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