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5日 星期五

侶倫札記三題

侶倫札記三題
許定銘


侶倫在《海光文藝》

由一九六六年一月至一九六七年一月,共出十三期的《海光文藝》是羅孚組稿,黃蒙田執行編輯的。侶倫是黃蒙田的好友,自然全力支持。他在《海光文藝》的創刊號上發表了約七千字的短篇小說〈醜事〉,第二期的則是由四個巧合故事組成〈狹窄的都市〉;其後更署名林下風,在第八、九、十期連載了萬多字的〈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內收〈混沌時期〉、〈新文藝副刊〉、〈新文壇第一燕〉、〈島上社及其出版刊物〉……等十二個小題,詳述了一九二O及三O年代香港新文學發展時的瑣事。此文後來再續寫了不少,收進他的《向水屋筆語》(香港三聯,1985)第一輯《文壇憶語》中,是香港新文學史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資料。

〈醜事〉寫在洋行打工的「她」,在男朋友飽食遠颺後發現懷了三個月孽種,想到鄰埠去墮胎。到了一處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懷着忐忑的心情閑逛時,遇到久未見面的舊同學「芷芬」,芷芬的幸福更剌痛了她的心。到她下定決心墮胎,卻又給無良的醫師濫收費用而超出預算。最後寫了遺書給芷芬,請她把身邊的錢帶回去給家人,自己則投海自殺。

因懷了男朋友的孩子而要去墮胎,甚至自殺,在到處都有奉子成婚或未婚媽媽的今天實在是奇聞;但,在半世紀前一九六O年代的香港,那的的確確是件「醜事」,此所以才會在侶倫的筆下出現。用社會新聞中的小故事,賦與藝術生命娓娓道來,頗具吸引力。侶倫用細膩的筆法,寫女性未婚懷孕的徨恐,不想讓人知道,但母性卻又想把孩子養下來的矛盾,不停在內心交戰。找墜胎醫生的閃閃縮縮,像偷了東西的小女孩,心理描述相當恰當。侶倫頗喜歡這篇〈醜事〉,十八年後的一九八四年,為北京友誼出版公司編短篇小說選集《阿美的奇遇》時,還把它選收進去哩!


短篇〈狹窄的都市〉有個副題──〈致高貴女人們〉,是由四個巧合故事組成的:

〈在巴士上〉寫他在擁迫,找不到座位的巴士上遇到認識但不熟絡的婦人,她把站在他身旁的女子誤會了是他的太太,不停地向他「夫婦倆」交談,其實只有她在說話,他和那女子都無法插口,尷尬異常!

〈在餐廳裏〉:他和她無意中在同一卡座搭枱,正是無巧不成書,他們要的都是凍咖啡、火腿燒牛肉和不加糖不加奶的紅茶。她以為他有意跟她叫同樣的食物;他卻覺得雖然巧合,卻無意更改……

〈兩張窗幃的戲劇〉寫他住家窗前,隔着天井的另一扇窗內的房間裡,新搬來了「她」。見她在書枱上擺了文藝書,以為大家既有同好,應該可以發展成朋友。可是她不想他見到她梳頭及活動,一發現他,便立即把窗幃放下來。而他也不甘示弱,兩張窗幃便不停拉拉開開,互相反以白眼。

〈聖誕節夜的電話〉說「差利」在平安夜收到她搖來一通找「差利」的電話。一聽到他是「差利」後,便口不停地傾訴她的心聲,他知道她搭錯線了,卻無法插嘴告訴她。

侶倫以這四個千餘字的極短篇組成〈狹窄的都市〉,目的在控訴這個城市太擠逼了:小小的香港,擠了四百多萬人(1960年代),搭巴士、上餐廳、開窗、聽電話……這種巧合的故事隨時都發生在我們的生活裡,本來是極平常的故事,但,侶倫信手拈來,用風趣幽默的語調,似向對方傾訴的筆法,老生常談的小故事,居然能吸引讀者,喜悅地讀畢,這是高手泡製的清涼喜劇小品,〈狹窄的都市〉是侶倫一九六O年代難得的精品!

後來讀侶倫的小說選集《無盡的愛》(北京友誼出版公司,1985),見也收了〈狹窄的都市〉,副題卻變了〈幾封給陌生人的信〉,引起我的好奇心,細心翻閱,發現竟與《海光文藝》中的〈狹窄的都市〉頗不相同:

先說小說名稱,〈在巴士上〉易名〈尷尬的時刻〉,〈在餐廳裏〉易名〈矛盾的權利〉,〈兩張窗幃的戲劇〉變成〈沉默的戲劇〉,〈聖誕節夜的電話〉成了〈電話的傳奇〉外,還多了篇〈銀幕前的控訴〉,故事說他去戲院看電影時,鄰座的一對不單遲了半小時入場,坐下不久又起來去洗手間,兩次騷擾專心看電影的他。

侶倫寫作認真,經常修改不滿意作品的習慣我是早已知道的,但,今次〈狹窄的都市〉不是修改,簡直是重寫(像寫到香港的人口時,說有五百多萬人。1980年代),故事情節略有删削以外,連叙述的語氣也不大相同,與《海光文藝》中的〈狹窄的都市〉比,頗覺遜色。我不禁懷疑:侶倫在編友誼版《無盡的愛》時,是否沒有〈狹窄的都市〉原稿在手,卻又不想漏收傑作而重寫?何以是五則而不是原來的四則呢?你不妨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侶倫一本未見的書

侶倫《殘渣》(香港星榮出版社,1952)書後的廣告頁中,有一頁長篇小說《遙夜》的宣傳廣告,說這本《窮巷》的姊妹篇正在著作中:

……這本《遙夜》是作者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亦即《窮巷》之姊妹篇。題材仍以小市民生活為中心,描寫他們苦難中的掙扎,以及對生存的信念。內容比《窮巷》更為複雜深刻。

可是,我從未見過此書,連侶倫的好友,專門收集他底創作單行本的温燦昌,在他的〈侶倫創作年表〉中,亦未見提及此書,差不多可以肯定:《遙夜》是未曾出版的!

作家在寫作中,或出版時更改書名是常見的事。

以侶倫為例:他的小說集《黑麗拉》(上海中國圖書公司,1941),在一九四八年三版時,即易名《永久之歌》;長篇小說《窮巷》(香港文苑書店,1952)初版時,即因地緣政治關係,分別以《窮巷》及《都市曲》兩種書名發行,其後更改成上下兩冊的《月兒彎彎照人間》(香港文淵書店,1962)再印了一版。在中篇小說《暗算》(香港文偉書店,1954)的書後廣告中,也有一頁「侶倫先生精心創作」的書目,羅列了侶倫的創作十四種,排頭的是註明印刷中的《二十歲》,此書我也未見過,但後來卻在〈侶倫創作年表〉中,一九五六年的條目內,見短篇小說集《錯誤的傳奇》(香港文偉書店,1956)的目錄中,有一短篇叫《二十歲》。侶倫的小說集,一般多以集內某篇作書名,由此可推算,本書在一九五四年的宣傳廣告中,本來想叫《二十歲》的,但到一九五六年出書時,不知何故卻用了另一篇《錯誤的傳奇》作書名。

以此推算,便產生了《遙夜》寫好以後會不會也改名出版的懷疑?

如果要說侶倫出版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那應該是《戀曲二重奏》(香港藝美圖書公司,1956),可惜的是《戀曲二重奏》亦未見,不知是否此即《遙夜》在完成後易名的創作?

在〈侶倫創作年表〉中,温燦昌還提到:侶倫一九五七年在香港《大公報》連載長篇小說《欲曙天》;一九七四年也連載了另一長篇小說《特殊家屋》,都是未曾出版的,或者此中會有一本就是《遙夜》?

侶倫與他的「粉絲」


侶倫「香港采風通訊社」的同事温燦昌是他的「頭號粉絲」。他十分喜歡侶倫的創作,盡量搜尋他的作品,並請他題字。侶倫也很樂意這樣做,不單常在書內簽名,有時還寫些短文以作留念。這些短文都是隨想隨寫,有感而發;發自內心的隨意,往往最真,最能代表個人的真情性。而侶倫的短文,是他與温燦昌交往的私人密件,外人不易讀到。難得的是:在侶倫往生後,温燦昌為他編了份〈侶倫創作年表〉,並把那些題字記錄在年表中。這些短文不單見證了侶倫與温燦昌的友情,透過這些文字,我們還可見到侶倫對自己作品的評價與偏愛,了解他的為人。如今大家不妨先讀讀他的這些短文:

◆作者在友人所藏《殘渣》一書的題字上說:「XX兄有個奇怪的念頭,要搜集所有我已出版的書,這是其中一本。他要求我在書上寫幾句話,我感到為難。這裏面的作品都是『吃飯文章』,除了戰時在內地寫成的《殘渣》較有意思之外,沒有甚麼值得吹牛的了。」(一九八三年四月,香港)

◆作者說:「『著書都為稻粱謀』。這裡面較有意思的作品,恐怕只有《迷霧》、《輝輝》和《私奔》三篇。」(一九八三年四月,為友人所藏《伉儷》一書題字)。

◆作者在為友人所藏《都會風塵》題字說:「八O年代初期,香港某電視台播出一個描述中國大陸來港青年的故事片集,它的主角名字叫阿燦,於是一般入就拿『阿燦』作為人物典型的代表性名字,XX兄說,我筆下的阿燦比電視片主角早出了三十年,云云。」(一九八三年五月)

◆作者又說:「每一個作者都有他不忍重讀的舊作,對於我來說,這本小書便是這一類。不過如果還有值得一提的話,這卷無聊的作品都是我踏入文學大門的階梯。」(一九八四年一月,為友人所藏《落花》題字。)

◆「在這一束消失了香味的枯草裡,保留著作者一部分生命歷程的記錄和一個寂寞的靈魂的心聲。它還算是有生命的。」(一九八四年八月,為友人所藏《無名草》一書題字)。

◆侶倫重感情、重友誼,他在退休前(一九八四年九月)給一同事所藏《無盡的愛》一書題字:此時此際,最適宜的題句是亞莉安娜(按:書中主角)的兩句話:人生有聚散,而友誼卻是永久的!

侶倫這些短文寫於一九八三至八四年間,當時他已七十多歲,一個具五十多年稿齡的老作家,重讀自己年輕時的作品,自然有所不滿。他稱自己的作品是「吃飯文章」,是「著書都為稻粱謀」之作,我們可視之為謙遜,其實,也很可能是老作家在追悔年輕時為謀生而粗製濫造的無可奈何。他當然知道自己寫的那些是精品,那些是為勢所逼之下的急就章!因此,文中談到《伉儷》中的〈迷霧〉、〈輝輝〉和〈私奔〉,及寫於抗戰時的中篇〈殘渣〉,就絕對不能錯過了。

《伉儷》(香港萬國書社,1951)的三個短篇中,侶倫最喜歡的是〈私奔〉,後來還把它收進《新雨集》(香港上海書局,1961)和《阿美的奇遇》(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1984)中。侶倫的短篇總有一百幾十篇,〈私奔〉在三本書中出現,可見作者的偏愛。這個寫貧賤夫妻因付不起欠租,半夜裡携了行李,背了孩子「走租」私逃的小故事,應該是一九四O年代末,香港低下階層常發生的事,在侶倫筆下心理描述細膩、深刻,東瑞認為此篇「有波瀾、有矛盾、有激化……呈現有血有肉的飽滿狀態」(見東瑞〈侶倫中短篇小說的特色〉)。

〈迷霧〉是侶倫早期的作品,和〈鬼火〉一樣,同收入他第一本小說集《黑麗拉》(上海中國圖書公司,1941)中。到一九四八年,《黑麗拉》在香港虹運出版社三版時,易名《永久之歌》,「為着減輕印刷成本」(見〈三版附記〉),〈迷霧〉和〈鬼火〉都被删去,後來卻同時出現在《伉儷》一書中。這篇寫舞小姐正枝,本着「賣藝不賣身」的態度去貨腰,對毛手毛腳,要出錢買她一夜的老鬼賞以一記耳光後被逐出舞廳。但為了情人的醫藥費和幾個月的欠租,最後還是硬着頭皮到酒店赴約……。雖然也寫得不錯,但與〈私奔〉比起來卻是略遜一籌,侶倫喜歡它,應該另有我們不知道的原因!

其實在侶倫所提的三個短篇中,我最喜歡的是〈輝輝〉。輝輝是個還未懂事的小孩子,他和媽媽住在香港某幢樓宇樓梯底的角落裡。半夜裡,又冷又餓的輝輝被「乓乓」聲驚醒了,他想起在鄉下的大榕樹下土地公前,就是在這種「乓乓」聲中,他和媽媽都被那些穿草青衣服的大兵推倒了,他們拉走了爸爸,搶走了一切,搶走了輝輝幸福的家園……。輝輝大驚,推醒媽媽,說「乓乓」來了。媽媽叫他不用怕,說這是香港新年的爆仗聲……

四千多字的〈輝輝〉,在孩子半醒半睡的夜半中,以時空跳接的方法,把過去、現在與現在、過去揉合了,透過不同的空間,展現出兩種時地的「乓乓」,把戰爭與和平成了强烈的對比,這是侶倫早期短篇的極品!

一九八三年,侶倫在温燦昌的《殘渣》上題字時,是小說寫成和出書後的三四十年,他還認為這篇四萬字的中篇是「較有意思」,仍值得「吹牛」的,可見此篇在他心中的地位。

〈殘渣〉(香港星榮出版社,1952)有個副題叫〈一個戰時的家景〉,寫以收租過活的林伯章一家,在香港淪陷前一段時日的故事。他家中有大老婆、三姨太、岳母、兩個女兒、兒子、未過門的媳婦、姨甥女……近十人,大多是避難而聚居到他那兒的成年食客,林家便成了個戰時的小社區。因為戰事日緊,收租不容易,人人各懷鬼胎,爾詐我虞,談話帶嘲諷、小動作,無日無之。侶倫在香港淪陷前及失陷後,都住過一段不短日子,生活經驗豐富,寫得相當出色,比之他賴以成名,及有大量讀者的《黑麗拉》、《永久之歌》和《無盡的愛》更有藝術性,更具社會意義!

寫到這裡,我突然發覺:不知由何時起,我也變成了侶倫的「粉絲」。温燦昌在一九八O年代迷上侶倫,是頭號粉絲;我則是三十年後才入會,大概是第N號粉絲了!

──2014年7月
8月刊《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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