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9日 星期二

許定銘:從寫小說到寫書話

許定銘:從寫小說到寫書話
李洛霞

走上文壇,緣於爭一口氣

許定銘短篇小說〈港內的浮標〉裡,作者借敘事主角苗痕發牢騷說:「很多老編連現代小說為何,根本不懂,更談不上欣賞了」,讀到這一句,筆者忍不住笑起來,想起許定銘曾經談過這篇小說,先是送往某月刊,卻被退稿,理由是這個小說不像小說。許定銘把稿轉送《文壇》,《文壇》旋即以「標題小說」名義刊出(見《文壇》月刊第277期,1968年4月1日),主編盧森還在第280期編後語裡稱之為「第一流的好作品」。可見「各花入各眼」這句說濫的套語不論古今中外都還適用,文藝刊物儘管聲稱園地開放,海納百川,但是編輯的審美觀念不同,文章的命運就有雲泥之別。幸好許定銘不服氣,再試,找到了欣賞他的編輯。

若非天生這副不認輸的脾性,許定銘未必走上文學這條路,這又是另一個有趣的故事:當年許定銘還是個初中學生,那一年的春天陰雨綿綿,連月不開,雨下得教人心煩,許定銘觸景生情,寫了一篇懷人文章,把它當作周記交給老師。這篇短文想必是感情豐沛,十分動人,以至國文老師在批閱周記時寫了這樣一句話:「如果不是抄的,就寫得很不錯了!」

這還了得,這口氣如何嚥得下!據許定銘回憶:「於是立即買來了原稿紙,把文章謄好,寄到《星島日報》的學生園地去。真幸運,第三天就刊出來了。」(許定銘《爬格子年代雜碎》後記,頁243)出了氣的得意之情難而名狀,更寶貴的是第一次投稿就成功,對少年人的鼓勵力量非同小可,許定銘就這樣與閱讀和書寫結下不解緣。

在電話不普及,一般家庭也沒有電視機的時代,青少年的興趣如果是閱讀和書寫,不難找到志趣相投的同道中人,許定銘在校內校外認識了許多文友,並且組織文社,1964年與龍人、白勺、卡門、羈魂、易牧、蘆葦出版合集《戮象》,又與文友創立芷蘭文藝社和藍馬現代文學社,編同人刊物《芷蘭》和《藍馬季》等。

悲情與詩情

許定銘早期的作品,無論是小說或散文詩,都隱隱透出一種無法宣洩的苦悶,例如《戮象》裡的〈塑像〉和〈遲暮〉,以及刊於《文壇》的〈港內的浮標〉,內裡無法排遺的孤寂與壓抑,都不單單只是青少年的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實實在在展示了難以承受的生活壓力,1964年的〈遲暮〉和1968年的〈港內的浮標〉都有相似的傾向——想離開「父親的家」,因為那個「家」只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密室,他想走,想飛,想開創自己的天地。就連比較詼諧的〈一萬二千字〉(收入短篇小說集《港內的浮標》),也是個屋漏偏逢夜雨,笑中有淚的故事,如果說一個作者早期的作品總會有太多自己的故事,我們不難想像許定銘早年的生活肩負了太多沉重。

事實的確如此,香港工業經濟剛剛起步的六十年代,大部分香港人的日子都過得拮据,所以許定銘中學剛畢業,父親的第一道口諭就是:讀完中學,快去找工作!

《爬格子年代雜碎》的作者簡介裡,許定銘寫道:

六十年代至今,任小學教師三十多年,現任圖書館主任。八十年代在政府夜官中教書,在官立文商、香港中文夜學院教現代小說、當代小說及現代戲劇多年。
七十至九十年代,開書店二十年;編《新天地》和《青年良友》月刊前後八年。
八十年代在《快報》「快趣」版寫每天見報的專欄凡六年餘。
八十至九十年代,編撰與學校有關書籍近二百冊。

作者雖然分段敘述生平,但是綜合統計,許定銘在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移居北美前的三十年裡,他同時身兼數職,日裡教小學,放學後趕兩間夜校,同時兼職編輯工作;雖然開了書店,人在店裡坐鎮,卻埋頭埋腦的在原稿紙上爬格子(所以要蝕本,書都讓人偷走了),期間為了要取得一張認可的大學畢業證書(教職薪水可以藉此調升),還要抽空上課讀書……許定銘說:「我同時做七份工。」就算當時的體力和時間應付得來,可以想見精神也必然繃緊得到了極限,此所以文字裡的孤憤其來有自,可惜的是,就連這種能轉化為詩興的悲情也因為生活迫人而消磨殆盡,七十年代以後,許定銘已不寫詩了。

書海沉醉,不亦樂乎

沉重的經濟壓力到了九十年代以後,隨着兒女長大而逐漸減輕,許定銘在加拿大安頓下來後,第一件做的事是給自己一個長假期,在那半年的優遊日子裡,他駕車在北美洲兜了個圈,半流浪式地實現了自由飛翔的夢。然後是把自己的興趣發揚光大——看書、尋書、買書、寫書,在書海裡醉個不亦樂乎。

今天的許定銘,被稱為藏書家,愛書人,書評家,出版了多本書話,他浮遊書海,熱中於蒐羅、比對、介紹珍本的無限趣味中,他的書大部分貫以「醉書」名義,可見其狂。

許定銘謙稱自己不是藏書家(相對於海內外的真正藏書家),他固然愛書,否則也不會開書店,但是對搜尋珍本、原版書的興趣卻並非為了珍藏或待價而沽,最初的動機原來只為了求真。在自小而長累積的閱讀經驗裡,許定銘發現同一作者的同一本著作在初版、再版或以後的重印過程裡,都出現不同的面貎,例如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的初版有魯迅的序,可是後來看到的香港版,這個序沒有了;又有的書,再版、新版可能是個增訂本或減字本,類似的情況碰多了,觸發許定銘要找出原版書、善本書作對比的好奇心和決心(許定銘的犟脾性可以想見!),這個搜書行動在九十年代以後,因為人閒心也閒,忙乎得很積極。

最難得的是,許定銘十分慷慨,他尋得的好書,覓得的好材料,無論多麼珍貴,都毫不吝嗇地公開,並詳細介紹和評析,讓別人分享他喜悅的同時,也分享他發現的心得。而自1990年代在《開卷》寫第一篇書話開始,這二十年來,他在書海沉溺所得,是一屋子醉人的書香,計有《醉書閑話》(1990)、《書人書事》(1998)、《醉書室談書論人》(2002)、《醉書隨筆》(2006)、《愛書人手記》(2008)、《醉書札記》(2011)、《舊書刊摭拾》(2011)等。事實上,筆者編寫的《香港1960年代青年小說作者群像》,許多人和書的資料就來自許定銘的書話,編罷該書,除了要多謝他的「指南書」,更由於他書話內容的吸引,竟也勾起筆者對版本研究的興趣來,這意外所得和意外之樂,說到底還是要多謝許定銘先生。

——2012.11.19
原載李洛霞、關夢南編《六十年代青年小說作者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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