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日 星期六

把故事裁成片片的魔術師──讀黎翠華的《記憶裁片》

把故事裁成片片的魔術師
──讀黎翠華的《記憶裁片》

許定銘

《記憶裁片》是黎翠華的第二本小說集,和一九九七年面世的《靡室靡家》相差十七年。她在本書的序中說,出上一本小說時,常在港九之間往來,發現香港在迅速變化中,想到自己的小說也不能老走舊路,必需求變。於是,一篇篇新的作品,就在她求變的心中醞釀、構思,再透過鍵盤「的的篤篤」的閃現出來。《記憶裁片》(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14)中十四篇小說就花了十七年歲月,平均每篇作品比懷胎十月,生個孩子的時間還要長,可見她創作態度的認真。

我未讀過《靡室靡家》,不知道她原來的寫作風格,無從比較此中的演變,僅從《記憶裁片》中的作品,已領略到作者在每篇小說中都力求創新,每次動筆,都希望有新的手法,能跳到更高的層次。

黎翠華的小說人物多以女性為主,筆下有努力進修,不斷向上爬的職業女性,有把一生奉獻給數字的會計文員,有衝不上更高層次的設計員,有深情的姊妹花,有甚麼都不懂的小三……,這些人物都是香港各階層的典型,再加上故事的舞台正是我們熟悉的香港,《記憶裁片》自然成了濃重的本土意識產品。

作家要在小說裡反映社會,寫人性,免不了要寫愛情,甜美圓滿的愛情最能吸引讀者,但黎翠華卻相當冷靜,不追求激情,筆下的愛情是淡淡的、孤獨的、無望的,似一陣輕煙,似一片浮雲飄過山頭。她的人物,多是靜靜的呆在生活圈子內等候愛神的來臨,或是隨意的傍着日子流動,在生活內順手抓一株小灌木,即使抓到了,也會在歲月流逝中慢慢褪色,終於冲散了;間中有些會主動出擊,一手把愛情攫得,最終還是要放棄……。

黎翠華的小說不屑順序或倒序叙述,差不多每篇都用時空跳接來擾亂你的思維。她先把順序的故事裁成很多塊,然後把它們混亂了堆在一起,魔術師似的一片片給你遞過來,讓你一塊塊慢慢的拼,然後拼成你看到的故事……雖然零碎,卻又銜接得自然,讀完了小說,一種回味的感覺從心底回升,讓人滿足。

除了拼圖,她還愛在小說裡分多條主線發展,像〈相遇〉中,伊苓和唐銘是一對同居男女,他們放洋回來,各有自己的工作,各有自己要關顧的親人和朋友。於是,作者在叙述時,除了安排適當的時空跳接,還經常分開兩邊寫他們的生活程式。這樣的小說,不專心的讀者常會為情節愚弄,有時甚至摸不著寫的是她還是他;但對閱讀投入的讀者來說,這才是閱讀的興奮劑,一邊讀,一邊推敲那兩條或多條線,該在何時何地才連接呢?又或者,到了故事的終結,你才會發覺,幾條線根本就不打算銜接,那是作者故意讓他們在小說裡作穿花蝴蝶,各飛各的,各自演活他們的角色!

黎翠華喜歡搗蛋,愛跟一般人唱反調:當人們詛咒深圳的小三勾引回大陸做生意的男人時,她卻寫全無機心的〈小糊塗仙〉美枝,跟着她自以為信得過的男人,到香港來過毫無所知,全不認識的生活……。

在普通人的觀念裡,孖生兄弟姊妹都是心靈相通,像〈雙妹嘜〉中的姊妹,五十年不變,要好得糖黐豆的,但也有〈生日快樂〉中的玲玲俐俐,雖然在相同的環境成長,卻被她安排到兩條不同的線上,過各自的生活,走自己的路……。像〈陸沉〉中同樣出身成長的惠雲和月蘭,一個還未中學畢業就當了母親,安心做蓬頭垢臉的家庭主婦,另一個不停向上爬,最後卻當了人家的外室,她們的生活和愛情都成了强烈的對比;當大家常看到男人在家庭生活感到沉悶而出外鬼混時,黎翠華卻在〈迷情〉中,從女性的角度,寫主婦卡璐厭倦刻板的生活,嘗試從互聯網上尋求刺激……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偶然〈相遇〉,又或者要分開……。

一篇文學作品要能吸引讀者,要能使讀者產生共鳴,除了作者創作時投入了大量心血外,還得要讀者是否和作者有同樣的際遇和經歷;前者只要作者肯鑽研,肯花時間即可做到,後者則是虛無的,無法由個人掌控的。《記憶裁片》十四個短篇中,我最喜歡的是作為書名的〈記憶裁片〉。

〈記憶裁片〉應該是作者最滿意的一篇。小說有兩條主線:一是保安堂和事頭婆,她們在同一個地區,同一條街道上生活了幾十年,見證了城市的發展。保安堂是藥材鋪,由盛而衰,數十年的歲月被裁成片片不斷,忘不了的記憶;事頭婆是擺攤檔賣夜冷的老婦,她賣的是居民搬家或拆樓丟棄出來的舊物,每一樣舊東西都有過光輝的歲月,如今則是擺在冷攤上讓人尋夢。兩個老婦人每次見面,總愛東拉西扯携手進入往昔的世界去緬懷一番。

小說本來這樣已可以寫完,但藝高人膽大的作者並不滿意,她還在小說加入了另一條線的「我」,一個在各區搬來搬去,由兒童成長的知識份子,他的片片記憶顯然與保安堂及事頭婆的不同,作者刻意把記憶片片裁斷,在文字的段落裡,組成了不同階層的立體空間,手法新穎,時空跳接相當出色,是一流的傑作!

我喜歡它,不單單是小說寫得好,而是在香港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我,同樣在港九新界搬來搬去,同樣見證了各地區的發展,房子的拆拆建建,建建拆拆;歲月像走馬燈,像保安堂和事頭婆這樣的人物,都在歷史巨輪的滾動下成了古人,都是我久想執筆而尚未開始的故事。〈記憶裁片〉中的點點滴滴,也是我的點點滴滴,是埋藏我心底的記憶。

如果你肯細心的多讀幾篇,你會發現黎翠華特別擅長心理描寫,喜歡用獨白去叙述主人翁思想的流向,或者,那就是你的思想之流,別忘記,她是魔術師哩!

──2014年7月
10刊《香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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