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5日 星期三

閱讀侶倫三題

閱讀侶倫三題
許定銘

自製合訂本《都市曲》


從侶倫(1911~1988)公子李兆輝兄處借得《都市曲》(香港文苑書店,1952)的初版本。這是《窮巷》的「異名同書」,事緣此書初版時,主持人怕《窮巷》二字引人胡思亂想,無法外銷南洋各地,特意同時以兩個書名出版:《窮巷》在本地內銷,《都市曲》則主銷外地。

初版的《窮巷》和《都市曲》,都是上下兩冊,厚408頁,並由侶倫弟弟李向陽插圖。如今大家見到的這冊《都市曲》,則是自製的合訂本,大概此書歷史悠久,原本的封面經已殘破不堪,兩冊合訂以後,替書換了紅色硬紙皮封面,還把原來的書名分別剪貼到封面及書脊去,可見書主很喜歡並重視它。

書內的空白頁,有侶倫於一九五二年二月鈐印並題簽「紫莉兄正之」字樣,真是喜出望外!

「紫莉」是侶倫的妹夫,他原名江河(1916~2006),還有筆名金刀和魯柏,是本港著名的作家。一九四六年入「華僑」報系,曾任日報及晚報副刊編輯,一九七二年退休,八十年代移居温哥華。盧因(盧昭靈)的〈敬悼江河〉說,江河在香港筆耕幾十年,在各大報章寫專欄及連載小說,靠一管筆養活一家十口,爬格子七百多萬字。因自覺全部都是「食飯文章」,沒有滿意的作品,從不結集單行本,甚至謙稱「寫稿佬」,連「稿匠」都不如!我少年時期也常在《星島》及《華僑》讀紫莉的掌篇小說,覺得與甘豐穗、上官寶倫同級數,絕不比俊人遜色,沒有結集傳世,可惜!


打開《都市曲》,居然還有魯柏的五百字專欄——《雜碎》剪報兩張:〈林風與林鳳〉和〈母親與筆名〉,可惜不知是何報哪年代的文章。

〈林風與林鳳〉一開始即說:

去年十月份北京出版的《讀書》月刊,柳蘇寫了一篇文章談侶倫,稱他為香港文壇的拓荒人。文中談及李林風這名字與郭林鳳的關係。

柳蘇(羅孚)的〈侶倫——香港文壇拓荒人〉寫於一九八八年八月,先發表於《讀書》,後收入《南斗文星高》(香港天地圖書,1993)中。以此推算,〈林風與林鳳〉寫於一九八九年,其時江河已移居温哥華,則《雜碎》應為當地報刊的專欄。

柳蘇與魯柏的文中,都隱隱約約談到「林風與林鳳」的一段情。此中「林風」即是李林風,是侶倫(原名李霖)的另一個筆名,後來則以此作為正確的姓名;「林鳳」是郭林鳳,一九二九年隨葉靈鳳從上海到港,與侶倫結識時,她是葉靈鳳太太。後來與葉靈鳳分手,郭林鳳第二次到香港散悶時,住在侶倫家裡,與他的四妹感情甚好……。魯柏在文中還說「郭林鳳這個人在他(指侶倫)的生命中的確是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在感情上,侶倫付出比林鳳多……」,並指出侶倫的處女作《紅茶》(香港島上社,1935)中,有很多篇都是寫林鳳的。

在〈母親與筆名〉中,說侶倫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有一個筆名「朱綾」,就是紀念母親而起的,因為她老人家娘家姓朱。

很多人常常問我為甚麼愛舊書?你看:每本舊書都有它的故事,多珍貴、多可愛!不過,像這麼有趣且珍貴的舊書,非常罕見,得要看你的書緣!

《紫色的感情》是長篇小說


溫燦昌的《侶倫創作年表》初見於一九八四年七月《讀者良友》的創刊號上,當時侶倫還在世,應該讀過,資料想必正確。

及一九八八年三月侶倫逝世,六月份《八方》第九輯,即見《侶倫創作年表簡編》再刊,文後註明是一九八八年四月的第二次增訂。其一九五三年條目有如下的記載:

十月,散文集《紫色的感情》初版,收書中人物書信五十八封。
其後,《侶倫創作年表簡編》在二○○三年,《香江文壇》侶倫逝世十五周年專輯,及黄仲鳴編的《侶倫作品評論集》(香港文學評論出版社,2010)中均再次出現,雖然都有修訂,但有關《紫色的感情》條目內容不變。

劉以鬯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中,侶倫的條目中有:

《紫色的感情》(散文)出版處不詳 一九五三年(頁61)

盧瑋鑾教授捐贈《香港文學書目》(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2002)侶倫條目內即有:

侶倫《紫色的感情》香港星榮出版社1953年12月初版 (頁21)

王景山《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之侶倫著作編目也有:

《紫色的感情》(散文) 1953 出處不詳 (頁394)

如今互聯網上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網》,在侶倫條目下亦有:

《紫色的感情》 侶倫 香港 星榮出版社 1953 文集

以上五篇都是研究侶倫的重要史料,有關《紫色的感情》一書,其中四篇都指它是散文或文集。只有盧瑋鑾教授捐贈《香港文學書目》的編者沒有指出該書的性質,但我卻覺得只有他才真正見過《紫色的感情》真身,因為只有這兒清楚地列出出版社及出版日期。

其實,這本書是「長篇小說」,而非他們所說的散文集!

這個錯誤的始作俑者是溫燦昌的《侶倫創作年表》,因為他是最早指《紫色的感情》是散文集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和《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都註明「出版處不詳」,即是未見過原書。互聯網上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網》面世最遲,卻仍指是「文集」,那是以訛傳訛,錯誤引用!

何以溫燦昌會把《紫色的感情》誤以為是散文集呢?

溫燦昌是侶倫的同事兼好友,他有意收齊侶倫的著作,並請他簽名留念。以《侶倫創作年表》顯示,侶倫在温燦昌的藏書上簽名時,總會題些短語以記,像《殘渣》、《伉儷》、《都會風塵》、《落花》、《無名草》和《無盡的愛》中,都有這些記事的小段;至於《紅茶》、《黑麗拉》、《永久之歌》、《彩夢》……等沒題小段的,溫燦昌在年表中也會有詳細的介紹,註明出版社及年份,內含哪幾篇等等。單單《紫色的感情》只記了出版年份,連出版社的名稱也沒列出,這與他的慣性不符,不禁令我產生懷疑:

溫燦昌會不會未見過《紫色的感情》呢?如果他未見過原書,怎麼會知道「收書中人物書信五十八封」?侶倫曾經親自為他寫過一篇〈侶倫文藝生活概述〉,會不會在此提過《紫色的感情》是由五十八封信組成的呢?

八萬多字的《紫色的感情》,五十八封信都有題目:〈高興接到你的信〉、〈接受你的願望〉、〈你是先生還是小姐〉、〈希望在夢中能見到你〉、〈這樣稱呼你歡喜麼〉、〈謝謝你寫了三頁紙〉……。如果單看目錄,把本書誤以為是散文集一點不奇,其實書前有〈序曲〉,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始末,再讀了書信的內容,你一定不會稱《紫色的感情》是散文集,一定明白到作者的心意:用五十八封信來組成一個長篇!

〈序曲〉中說:作者在一個生辰宴會裡認識了一位愛文藝的S小姐,過了一段時日,S小姐給他說了一個「朋友」的故事:

一個女孩子主動地和她仰慕的作家薛嘉靈通起信來,原先只是虛榮心作祟,後來卻不自覺陷入了情網。而作家也同樣愛上了她,不能自拔。她冷靜下來後,怕這段紙上的愛情不會持久,終有幻滅的一天。於是揮慧劍斬情絲,和現實生活中的另一男士結婚,到外地生活。同時把作家給她的信轉給本書的作者。

S小姐離開後不久,作家薛嘉靈即因長期憂鬱症病逝!

侶倫寫《紫色的感情》,是經過精心策劃和慎密構思的,全書就是薛嘉靈寫給S小姐的五十八封信,信件由二月廿四日起,至五月十一日的絕筆止,通信不足三個月,而他們的愛情由認識到深愛,到分手,到作家感到絕望,也是在這短短的時日內發生。最初他稱她為S.T.小姐而自署知名,後來則稱T,稱水樣的孩子,稱愛,稱我的天使……,其後甚至沒上款、沒署名,全是他日記式的個人獨白,這種層遞式的演變,正好展示了感情的進展。我覺得全書最成功之處,是只刊薛嘉靈的信,而不刊S小姐給他的信,這在故事裡留下了很大的空間:S小姐說了些甚麼,會使薛嘉靈這樣神魂顛倒?增加了讀者的無限想像……,這種以單方面表達故事的寫作手法,在一九五三年應該不多見。

侶倫擅長編電影劇本,五十八封信就是五十八個場景,作家的個人獨白,有無限發揮延伸的潛力,落到一流的導演手裡,必然會演化成高水平的藝術作品。

這樣的一個傷感故事,怎麼會變成了「散文集」!

滿園《落花》都是情


一九八四年一月,侶倫為他的好友溫燦昌所藏的散文集《落花》(香港星榮出版社,1953)簽名並題字說:

每一個作者都有他不忍重讀的舊作,對於我來說,這本小書便是這一類。不過如果還有值得一提的話,這卷無聊的作品都是我踏入文學大門的階梯。

侶倫寫這段文字時,是《落花》出版三十年後,他七十多歲時的事。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作家,對幾十年前的舊作當然會感到不滿,感到當時的幼稚與無聊。但我卻覺得那是謙遜之辭,《落花》雖然不是侶倫最出色的散文集,但放在一九五○年代初的香港文壇,絕不比其他作家遜色,況且它還記錄着一個年輕作者的創作歷程,是侶倫「踏入文學大門的階梯」,單其歷史價值已值得一讀。

《落花》是本三萬多字的小冊子,卻分《落花》和《讀書撮拾》兩輯。下輯《讀書撮拾》只收〈恐怖派小說〉、〈奢豪的文人〉、〈《黃皮書》與《沙渥》〉、〈琵亞詞侶〉、〈詩人之戀〉和〈歌德與《維特》〉,都是侶倫早年所寫外國文人與文學評介,未見突出;倒是上輯《落花》中,連〈題記〉在內的十二篇抒情散文頗有看頭。

他在〈題記〉中强調,這些抒情文只是個人心中鬱結的抒洩,絕對是個人化的,這種文章完全不需要計得失,他的得着是「春風去得那麼遠,但是從落英的摭拾中,還可以找尋那消逝了的豪華」!我特別有興趣的,是〈初頁〉、〈虛約〉、〈離前〉、〈筆孽〉、〈未斷的牽縈〉和〈靈魂的超度〉這幾篇,透過這幾篇靈魂深處的自我剖白,接觸到的是一段段未了的情緣,侶倫說這些都是「感情的羈絆搏戰的敗蹟」,大概就是魯柏〈林風與林鳳〉中所提到的傷痛之處,何其傷感!

其實《落花》中的這些抒情散文,幾全部都是舊作重寫,多來自他的處女作《紅茶》(香港島上社,1935)。《落花》中的〈紅茶憶語〉即是〈紅茶〉,〈筆孽〉即是〈像之憶〉,〈虛約〉即是〈燕語〉,〈離前〉即是〈前宵〉,〈夜海邊〉即是〈火點〉,〈九月的夢〉即是〈無雙之篇〉;另〈夜聲〉、〈未斷的牽縈〉和〈靈魂的超度〉則以原名重刊,只有和〈銀夜〉是新收錄的。

這些文章多寫於一九三三年前後,二十年後重刊,不是全篇照搬過來,而是以原來的感情,經大幅增删的重寫。侶倫的作品往往是在不斷的修訂中,甚至小說也會重寫,換不換名則是隨心所欲的意念。但我總覺得:事隔二十年重寫感情事,那種沉鬱,那種濃情,早該化淡了,會不會比不上當年?會不會是刻意冷却那段情意?

數十年後為温燦昌題簽時的不滿意,是不是又想再在幾十年後又重寫一次?那是真真正正放不下的濃情!

──2014年8月

10月刊於《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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