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葉的話(一)
何福仁
一九七八年某一個冬夜,我們好幾個熟人聚集在張灼祥家中,開始為一個小小的出版社命名。我們各有本身的職業,不一定相同的職業;不過大家都喜歡文學藝術,平素的話題就以文學藝術為主,雖然,這方面的看法,也未必完全一致,幸好並不完全一致。我們多少都有過編輯、參與文學刊物的經驗,有的編過《中國學生周報》,編過《大拇指》周報;有的編過《羅盤》詩刊,編這編那,有時這一份才不得不休刊,就想到重新出發,再辦另一份。這一個晚上,我們經過了短暫的休息,在紅酒與咖啡之間,又想到為甚麼不組織起來,變換一種方式,辦一個小小的出版社,出版香港作者的書籍呢?
如果說這是讀書人的不甘寂寞,我想,那麼的一個出版社,出版本地嚴肅的文學作品,不見得就會是很熱鬧很燦爛的事情。最初,從構思、組織到註冊,最積極應推周國偉。國偉是我大學時的書友,──那些浪漫,喜歡高談闊論的日子,他就提出過要辦一個這樣的出版社,注定賠本,然而可以無悔於青春。畢業後他離港到非洲一段時間,再回來,居然舊事重提。我只好唯唯諾諾。於是大家輾轉聯絡朋友,反應都出奇地熱烈。我們最初的成員包括西西、張灼祥、鍾玲玲、辛其氏、許迪鏘、康夫;另外兩位我們唸書時的同學梁耀榮和周麗英。梁周兩位絕少出席大夥兒的聚會,可一直支持、信賴我們。不久,杜杜、淮遠和梁國頤也來了;張紀堂從英唸書返港,自然而然成為核心的人物。過兩、三年,我們又得曹綺雯、俞風、黃襄等人的參與。這晚上,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為出版社想一個名字。大家照例東拉西扯,忽然談到李白的出生地素葉水城,已不記得是哪一位靈光一閃,指出「素葉」不就很好麼?我們都喜歡這樸素的名字;我們出的書,恐怕也只是數頁而已。
我們辦過雜誌,但出版書籍,到底是新嘗試。六、七年前,不怕虧本,專出本港作者作品的出版社,可說絕少。但香港分明不是文化沙漠,文學創作的某些表現,甚至優於中國內地和台灣。劉以鬯先生的一篇文章指出,香港現代詩的發展,繼承了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傳統,早於台灣,更影響了台灣,馬朗先生編的《文藝新潮》就是證明;至於西西、吳煦斌的小說,就技巧之現代化而言,其實走在當代中國大陸以至台灣之先。又如外國文學的翻譯,也斯等人辦《四季》時,就率先譯介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波赫斯的作品。然而,作品在刊物上,報上發表了,連隨就在茫茫的文字海裡散失了,搜集不易,對後來研習的人,很不方便。所以,我們偶爾會讀到某些過港的外地詩人、學者,拿著有限的材料,評論香港這香港那,彷彿早知如此,到此一遊,無非某種結論的追認。況且即使我們自己,也會因為作品星散,像失去的記憶,對過去失去通盤、周全的看法。素葉的創辦,──如果早已有人開路,沿路走下去吧了。我們嘗試做當時一般出版商不願意做的工作。這種工作,絕不可能由區區一兩個沒有甚麼財力的業餘出版社完成。近年,資財雄厚,組織完備的出版社多了,顯然也願意出版本地作者的作品,這才是好事。我至今不能忘記當初大家在美孚聚會時興致勃勃的情況,一切都充滿朝氣。那時主人的女兒剛剛出生;後來才不斷遷居。那時我們讀何塞.多諾索(Jose Donnoso)的《拉丁美洲文學的爆炸:個人的歷史》,講六十年代之前在拉美寫作和搞出版的困境,不免連類附比,別有感受。
對於大部分的素葉同人,誠如灼祥所說,辦出版只是生活的另一面,並不是要證明甚麼,因為到頭來,可能並不證明甚麼。在有益的前提,必需同時是有趣的才行。是的,我們既沒有了不起的宣言,也沒有太大的奢望。大家量力而為,並不勉強自己。每人每月按照自己的能力捐付若干作為出版社的基金,儲夠了錢就出書,賣得的書錢,撥入基金去,再出版其他。為了利便編輯的工作,計劃擬定,每一輯出四本,盡可能每輯都包括小說、散文和詩;至於文學評論、劇作等,也在出版之列。每書印數大約一千冊,合排字、印刷、釘裝等開支,從無到有,花費不少,五、六年前是這樣,如今印刷等費用漲價不已,每書仍然只能印千冊左右,然則幾乎要所有書都賣掉才收回成本了。這哪裡是生意?幸好「素葉」本來就是一個不牟利的出版社,並不會因為銷售的數字不符理想而中斷計劃。大家循例付錢。幾年來,某某失去工作,或者經濟變得拮据,暫停捐付就是。大家等待他們重新找到工作,經濟好轉再說。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天曉得,「素葉」中人,素友人也,可沒有一個是有錢人。
當然,書多賣些,收支足以平衡,方是長久之計。這麼一來,可以多出有意思的作品;可以給作者稿酬、版稅,──這是我們的夢想。可惜一直沒能夠做到。書出了,也沒有甚麼宣傳。這樣的出版社,要是連作者支持、諒解都沒有,就難以想像。這是甚麼我們先向比較熟悉的作者入手的緣故。說來慚愧,其中三、兩位更願意自掏腰包。一些作者,或創作,或評論,早犖犖成家,一直有其他出版社邀約出書,比如西西、戴天、董橋、鄭樹森、也斯,可他們倒寧願先「素葉」。又如馬博良(馬朗)、李維陵、古蒼梧、綠騎士、吳煦斌、蓬草、鍾玲玲、淮遠等等,輩份不同,成就都有目共睹,是香港文學史不能抹煞的名字,他們都選擇了「素葉」。尤其可貴的是,其中許多位還是第一次結集。
第一輯四本書在一九七九年六月出版。當時一些朋友,出於激勵,笑說我們只是即興的浪漫而已,充其量出版四本,往後就難以為繼了。至目前為止,我們出了二十本書。林年同談中國電影藝術的《鏡游》,辛其氏的散文集《每逢佳節》則在釘裝之中。
八O年六月,叢書的工作稍覺穩定,我們另開一個獨立的財政,再用每月認捐的方法,出版《素葉文學》雜誌。叢書近乎靜態,是個人作品的整理、展現,雜誌則比較動態,可以提供園地,讓不同的作者耕耘。初創的《素葉文學》,形式相當特別,用黃皮紙,十六開,為了盡量利用篇幅,放棄了封面和封底,說來好聽;一開始就呈現一首詩,或者一篇小說。原意是不定期刊,隔四、五個月出版。由第三期起,改成月刊,一鼓作氣,一直到十七期,終於赤字龐大,乃改成雙月刊,及後再改為季刊。至今共出二十五期,分成兩冊合訂本。綜觀二十五期的內容,大抵以創作為主,如果還有一點別於其他文學雜誌的風格,那是逐步走出來的。最近一位朋友對我提及;其他的不算,二十五期登了五十三篇小說,單就量而論,已相當可觀了。其中若干篇,台灣予以轉刊,如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堊牆》等,前者更獲得《聯合報》年度小說的推薦獎,入選由周寧編的《七十一年短篇小說選》;後者最近則入選由馬森編的《七十三年短篇小說選》。辛其氏的《真相》,刊於第四期的《聯合文學》。除了創作,我們一直嘗試做好外國文學藝術的譯介,加西亞.馬爾克斯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公佈後,我們出了一期專號。此外,灼祥趁遊台之便,曾訪問了陳映真,這位作家一向雄辯滔滔,這是一篇十分精采的創作談話。
《素葉文學》採輪值編輯制,每期的工作人員不盡相同,但芸芸編輯中,不得不提許迪鏘,如果沒有迪鏘的努力苦幹,也許早就垮掉了;差不多每一期的素葉,都經過他的剪剪貼貼。這是多麼磨人的工作呢。
我們的美術顧問是畫家蔡浩泉。叢書的封面固然由他設計,雜誌的版面也參考他的意見。一九八二年六月下旬,我們在大會堂高座展覽館為他舉辦畫展,名為《蔡浩泉八二展》。大夥兒投入工作,也獲得其他朋友的幫助,貼海報,出版場刊等,成果美滿。第二年的十一月間再舉行《八三展》,由於人手不足,畫家也實在疲於其他的事務,結果叫人失望。檢討兩次經驗,可說得失參半,俗云: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類展出是值得辦下去的,但必需經過周詳的籌劃不可。
想來組織不善,效率不高,種種一般業餘出版社的通病,我們統統犯上了。我們沒有固定的工作地點,兩處甚至三處流動,訊息不易傳遞。至於人人平等是美事,職分有時卻乏人責成,比方對外聯絡,你以為我做了,我又以為你做了,於是出現問題,引起誤會,──不免愧對作者。最要命的是,每月的捐付,也照例會有人拖久,日久積壓下來,就成為無法填補的枯數。幾年來,有一、二朋友退出,同時有兩、三朋友加入,加上若隱若現,身分曖昧的一、二位,這其實是和諧的組合,一直沒有發生甚麼不愉快的爭論。大家意見未必一致,我前面說過,何必絕對一致呢?互相交流、溝通好了。
昨晚,我們又在咖啡與茶之間,擬定了《素葉文學》第二十六期的內容。
(寫於一九八五年)
(素葉出版社臉書專頁二O一五年八月廿一日)
素葉的話(二)
許迪鏘
何福仁寫於一九八五年的《素葉的話》,文末提到的素葉第二十六期,要到六年後,即一九九一年才出版。在經濟問題外,主要的還是因為大家做得實在累了。這其實是自然而然的一回事,對我個人來說,行於所當行,不以行之為高,止於其不得不止,不以止之為悲。香港的同人刊物都是這樣,有的只出一兩期,但隨即有其他刊物補上,文學之樹,得以繼續生長。
一九九O年,我由報館轉職到C雜誌社,工作比較清閒,拿起一張紙,左算右算,認為以數頁的篇幅,再出一份雜誌,在經濟上似有可為。跟舊日同人一說,大家又來勁了,乃有復刊一號(總第二十六期)之出版,時維一九九一年七月。仍採集體負責制,美術則由李念慈主理。余非和甘玉貞的加入,也給我們注入了新的力量。初定每月出版,每期二十四頁。也的確依時出版一年左右吧,頁數也越出越厚,由二十四頁至四五十頁不等。那以後,頻密的刊期也無以為繼,去年更交了白卷。
素葉最初是先出書然後出刊物,這次重生,則由刊物開道,到九四年,香港藝術發展局成立,政府有史以來首次資助文學書籍的出版,我們申請資助,一口氣在這 一年出了十本素葉文學叢書,累積至今,已出至第六十五號。雜誌則是第六十八期。路以後怎樣走下去,我也不大肯定,也是那句老話,走着瞧吧。
(寫於二OO二年)
(素葉出版社臉書專頁二O一五年八月廿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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