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7日 星期四

許定銘:新興的收藏品──舊書

幾個月前,梁文道為香港電台拍《打開書櫃》,訪問我談「舊書」,節目中我隨手拿起一本舊書說:「別小看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它買了二百多塊!」梁文道笑笑口道:「原來繼紅酒之後,『舊書』可能成為一種新興的收藏品!」

其實舊書之成為收藏品,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宋版、明版的舊書,早已是收藏界的寵兒,其拍賣價以萬計,甚至以百萬計也不足為奇。不過,我們當時所談的舊書,不是宋、明版的線裝書,談的是民國版新文學平裝書,那的確是「新興的收藏品」,這種新收藏品也真是起步未幾,未到炙熱程度,有意者真可現在才跨此門檻,窺探一下。

所謂「民國版新文學平裝書」,泛指由五四新文學運動,至新中國成立,重點在1919—1949這三十年間所出版的新文學作品,再簡單的說:就是魯迅、巴金、茅盾、徐志摩、朱自清……那一輩文人所出的舊版書。這些書當然也有精裝的,不過比較少,為了和「線裝書」區別,故一律稱為「平裝書」。


我當時拿起的那本,是杭約赫的詩集《火燒的城》(上海:星群出版社,1948),是40開,16.5x10cm,才52頁的小書,拍賣價265元,加上手續費、航空掛號費,約300元。300元買一件收藏品,當然是令人掩口訕笑的「小兒科」,但,當你只是買來「讀」而不是「收藏」或「炒賣」,300元買一本52頁的「掌中」小書,就不算「便宜」了吧?

杭約赫是曹辛之(1917-1995)的筆名,1940年代成名的「九葉」詩人之一,他也是個很有名氣的書籍裝幀家,設計了很多優雅好看的封面,被稱為「藝術之子」。《火燒的城》是上海星群出版社1940年代推出的《森林詩叢》之一,這套《詩叢》共出過以下八冊:方敬《受難者的短曲》、田地《風景》、辛勞《捧血者》、杭約赫《火燒的城》、陳敬容《交響曲》、莫洛《渡運河》、唐祈《詩第一冊》和唐湜《英雄的草原》。這套《詩叢》全是幾十頁的小冊子,60年後的今天難得一見,我如今僅藏三冊。幸好詩人們的名氣不夠響,知道的人少,否則,恐怕500元也拍不到!

最近寫了篇〈杜格靈和他的《秋之草紙》〉,一開首我是這樣寫的:「最近在上海以高價搶購得杜格靈的《秋之草紙》(廣州:金鵲書店,1930),非常高興!」有人即問所謂「高價」究竟是多少?其實所謂「高價」,很難有標準,我之「高價」,可能只是得啖笑,不過,也不妨說說,是:1700!

我去年聖誕節往上海淘書,目的物就是這本《秋之草紙》,事先跟賣家在網上談好了價,然後夫婦倆訂機票往上海五天,旅費一萬元不知是否也該算進去?

五天上海之旅當然買了不少好書,最值得談談的,是杜格靈的《秋之草紙》、楚洪的《愛網》和曙天的《斷片的回憶》。《秋之草紙》和《愛網》來自同一個「素未謀面」的賣家,當天我們約好早上十時,在靜安寺前以手提電話確認,然後橫過南京西路,到對面公園內的露天茶座坐下,他把書掏出來,我仔細的翻了一遍,沒缺頁,書品完好,隨即把準備好的一叠紅色人民幣遞過去,賣家接過那32張令人眼花的「公仔紙」,用拇指按着鈔票邊緣一彈,32張紅色毛主席頭像的「公仔紙」似流星般閃過,也不用數就放進口袋裏。我們再閒談一會,說說拍賣場上的行情,交流了些收藏心得,不用十五分鐘便分道揚鑣了!

《秋之草紙》(廣州:金鵲書店,1930)的作者杜格靈(?-1992)是香港新文學第一代作家,活躍於1930年代,與侶倫、望雲同期,著作甚罕見,我買賣、研究、收藏新文學書40年,僅見此冊。長篇小說《愛網》(上海:北新,1930)的作者楚洪,是1920年代,以劇本《打出幽靈塔》(商務,1928)一舉成名的白薇(1894-1987)底另一個筆名,她的小說甚少,而且封面設計以線條畫勾出裸胸的女體,在當年來說是大膽創新的構圖,頗有研究價值。這兩冊書能賣到三千二,在我來說是有閱讀、研究和收藏的價值;在賣家來說,那是超過70年的舊藏品,罕見的「毛邊本」,肯定有升值的潛力,兩年後起碼有一倍回報。



曙天的《斷片的回憶》(上海:北新書局,1927)購自福州路的舊書市場。

福州路舊稱四馬路,是上海的「書街」。上海文化出版社在2006年初出過一本《書街》,16開本,用粉紙彩色精印,封面和封底是硬皮精裝,內文48面摺叠黏成書型,拉開是幾十呎長的長條,上下是對倒的福州路左右兩面的書店面影,中間則是對全街兩面書店的歷史解說,非常有趣而好玩。讀着、讀着、……人彷彿走到福州路的馬路中央,瀏覽着兩旁書店的滄桑歲月……

在眾多的書店中,最著名的當然是獨立建築,樓高十數層,店面以萬呎計算的「上海書城」,但我卻偏愛只有四層的「上海圖書公司」,因為它的四樓是存放了不少寶藏的舊書市場。這是一所聯營的舊書店,幾千呎的一層樓,由十幾間舊書店分租自成一國,有專營線裝古籍的、歷史的、舊文學的、新文學的、期刊的、雜書的……就像本地分租出去的百貨公司一樣,各賣各的。

我在相熟的店攤裏選了十來本書問價。店主人說:「許老師,不好說!你選的都是好書哩!」

我選的當然是好書啦!但,怎麼「不好說」呢?原來近日新文學書比香港的股市爬升得更快,單2006一年,由年頭到年尾,已經漲價近倍。經我一再追問,店主人才老不願的說:「許老師是老主顧,我們又認識多年了,不瞞你說,書賣了,我再也買不回第二本。這樣吧:不論你要多少,就每本二千好了。」

我暗地裏吃了一驚,去年來才不過五六百,今年賣到二千,明年再來要多少?我左挑右選,看了又看,最後只要了曙天的《斷片的回憶》。

寫《斷片的回憶》的,是山西翼城人吳曙天﹙1903-1942﹚,她是情書專家章衣萍的妻子,在她不足40年的生命裏,還寫過《戀愛日記三種》(上海:天馬書店,1933),編過一本《女子書信》﹙上海:光華書局,1933﹚。《斷片的回憶》只是本32開,47頁的散文集,我肯為它花掉二千塊,是它傳奇的出處和奇特的裝幀。

此書封面蓋有印章,乃係原北新書局圖書館所藏,版權頁注明「一九二七年六月出版」,卻有人用毛筆把「七」字圈改成八字,把「六」字改成四字,把「出」字改成再字,初看不明所以,全句再讀一遍立即明白,原來修改者是要把出版日期改成「一九二八年四月再版」。故事說明:《斷片的回憶》初版賣光了,編輯部要再版,於是便從書局的圖書館裏找來這最後的一本,隨手改了日期,交印刷廠再版。管它再版有沒有印成,此書就此溜了出來,80年後傳到我手裏!

傳統的書籍裝幀,一般都是「直式豎排」本或「直式橫排」本,《斷片的回憶》卻是「橫式豎排」本,即是把普通的書橫放,同樣由左向右揭開,變成「矮矮的、闊闊的」。這種排法只對詩集和劇本有好處,因為可省回很多空白處,少排了頁數,但散文集和小說不能省頁數,只可以給人奇特的「驚喜」,故甚少人採用。這種「橫式豎排」本書,我以前一本也沒有,只在姜德明的《書衣百影》(北京:三聯,1999)中見過夏衍的《賽金花》(生活書店,1937)、俞平伯的《冬夜》(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和《西還》(上海:亞東圖書館,1924)三種。

買《斷片的回憶》時,老覺得店主人知道我特別喜愛而抬高了價,一直覺得不忿,直到歲晚時,網上有本《西還》上拍了,起拍價3000元,最後以4050成交,內心才釋然。雖然俞平伯名氣大,理應比吳曙天貴,但也不可能貴一倍有多,我2000買《斷片的回憶》,也不算「被斬」!

這次去上海,除了買書,還去拜訪了兩位藏書家。

家住虹口的上海十大藏書家之一的瞿永發,年約50多歲,由1980年代開始專門收藏新文學民國版舊書,據說那時候書價還很便宜,三兩塊便能買到好書,後來愈買愈貴,到現在要賣幾百塊一本了,他還在買進,二十多年來藏得精品不少。他住在一幢三層高,每層僅兩百呎的平房裏,全屋只有書架、書架,還是書架,當然都藏滿了舊書。瞿永發的藏書室稱為「中國現代文學藏館」,藏品分三類:手稿、舊雜誌和平裝書。手稿也數不清多少份,約四五叠,每叠約三呎高,估計不少於五千種,有作家的稿件、書信、日誌、書賬、交代文件……;雜誌大多配齊,而且品相甚佳,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旅行雜誌》和《萬象》,塞得滿滿的,單兩種已佔了整整一個書櫃。我最有興趣的,當然是他的新文學民國版舊書,差不多我能叫出名來的他都藏有,約有二三萬冊。

趙家璧的《良友文學叢書》和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是收藏新文學民國版舊書的入門套書,前者全套40種,初版全是軟皮精裝,外加彩色護封,每本書均有編號,極難齊套。瞿永發不單齊套,而且品相甚佳,是收集了好幾年才湊成的。這套書福州路舊書市場那裏也有一套,沒瞿兄那套好看,市價多少?告訴你:十五萬!能不令人咋舌!

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共160冊,瞿永發也齊,市面上沒聽過有成套的在賣,一般非初版的單價是一百元,初版的要兩三百,難見的更賣到500至800,我如今收了近10年,也只有約140冊,而且不全是初版的,看來不易成套。

瞿永發告訴我一個賣書故事:大約1998年,北京來了個大買家,要全數買下他的「民國版舊書」,條件已經談妥,買家開了張三十萬的支票,立即要把書運走。瞿永發考慮了好一會,還是沒賣。他說:「當年浦東的房子才三兩萬,能買十間八間,你看如今值多少?」也不知是房子升值快,還是他的書升值快,他說現在有某大圖書館在跟他洽商中,他那一屋書,開價五百萬!

另一個藏書家還未到40,是回流的澳洲籍商人,經營時裝、古董及地產生意,家裏只有間約一百呎的書房,也擠滿了書,看來不多,僅約一兩千冊。他最滿意的是那個黝黑的大書櫃,他告訴我那個大書櫃已有百多二百年歷史,是建國前上海的猶太人家族匆忙撤退時遺下的。他知道我是專家,不停搬書給我看:這是三千買的。那是五千進的貨。還有這一套,你看品相多好,十六冊齊了,才三萬六!

你看,有錢多好辦事!我問他是怎樣買書的,他瞪大眼說:「我哪有時間去買書,就讓那些賣舊書的人去作跑腿,他們也不敢賺我太多,我的時間是要用來炒股票及地產買賣的。大家齊齊賺好了。」他告訴我收書才一年多,已存了整間房,我問他共花了多少?他沈吟了一會,說:「總有七八十萬吧!」

近年國內的收藏熱沸沸騰騰,樓宇、股票、古董、字畫、古籍、郵票、毛章、火花、藏書票……收藏家早已炒到無貨可炒,相對於炒樓和炒古董,炒「民國版新文學書」,可以說是小兒科,花一萬幾千即可入門。像我上面提到的炒家,多是從另一個行業或從線裝書轉炒舊平裝書的,新文學民國版舊書價錢能不三級跳?如果你肯花一百幾十萬,即可成為「著名」的藏書家,你也有興趣踏進門檻來玩玩?

──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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