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七月二十三日,曹聚仁(1900~1972)在澳門鏡湖醫院因癌症病逝,二十五日港澳各界組成治喪委員會發訊:
知名老作家、教授、記者曹聚仁先生因患癌症,醫治無效,經於七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時十五分病逝澳門鏡湖醫院,終年七十二歲。曹先生在全國解放後,曾從事愛國工作……(1)文中僅稱曹聚仁為「老作家、教授、記者」,是不足以概括他一生的歷程,據李偉的〈曹聚仁年表〉(2)、曹臻的〈曹聚仁年譜〉(3),和其他有關曹氏的文章知道:他曾受「五四」運動影響,參加過學潮;辦周刊《濤聲》、半月刊《芒種》、創辦《正氣日報》;一九五O年代多次為國共兩黨傳遞訊息,為「祖國統一的愛國工作,有所貢獻」(鄧珂雲遺稿)(4);畢生出版近百種各類型著述,未收入單行本的文章以千萬字計算……,這樣豐富的人生,創作的「多面手」,起碼還應該被稱為社會運動家、政治家、報人和學者。
曹聚仁的著述,以內容性質約可分:
學術評論:包括《國學概論》、《一般社會學》、《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
見聞報導:《大江南綫》、《中國剪影一二集》、《採訪外記、二記、三記、新記》、《北行小語、二語、三語》、《萬里行記》
文壇史實:《火網塵痕錄》、《文壇五十年》
人物傳記:《蔣經國論》、《魯迅評傳》、《蔣百里評傳》
小說創作:《酒店》、《秦淮感舊錄》
自傳:《我與我的世界》
當然,這裡所表列的,絕非曹氏單行本的全部,僅是一般所見,但我們已可憑此知道他寫作範圍之廣,學識之博。
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們當然不會通讀他的全部作品,我個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文壇五十年》和他的小說。
正續合刊的《文壇五十年》
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香港,要認識或研究中國新文學是非常困難的,因為那時候完全沒有一本具完整脈絡的中國新文學史(不包括內地出版的),有的只是雜文單行本中的個別單篇文章,像曹聚仁《文壇五十年》那樣,雖然也是單篇文章,卻是有系統地評述了中國新文學運動頭幾十年的史實、人物、期刊、著述和演變的專書,是中國新文學愛好者絕不能忽略的。
曹聚仁在本書的〈引言〉中說:
《文壇五十年》,是一部回憶性質的書……我則以四圍師友生活為中心。我非文人,只是以史人的地位,在文壇一角上作一孤立的看客而已。(5)雖然他寫作之初,並無寫作新文學史之意,想不到他默默地站在一傍的觀察,書成之後,影響後世之長遠,是曹氏始料不及的。
《文壇五十年》一九五O年代初版時,是分正(香港新文化出版社,1954)續(香港新文化出版社,1955)兩集出版的,後來重印過多次,也照樣分兩冊,直到一九九七年才由上海東方出版社合成一冊修訂重版,應是現時最佳的版本。從〈年輕時代的上海〉到〈史料述評〉,全書共收文章五十五篇,近三十萬字,陳鳴樹在新版《文壇五十年》的序中,對此書有極高的評價:
本書不僅因為作者曾是馳騁文壇的老戰士,是歷史的見証人,而且又因為作者具備學者和教授的品格,因此,在淺表層次上雖然有着感性的具象性,使人讀來通俗易懂,趣味盎然;但隱伏在其中的仍是通過知性分析所達到的理性思維高度。高屋建瓴而不失於空,談言微中又不墜其實。加以娓娓道來如述掌故的那種無學究氣的文風,保証了對讀者的可接受性和親和力。(6)
曹聚仁創作的小說不多,已出單行本的只有長篇《酒店》(香港創墾出版社,1954)和《秦淮感舊錄》(上下冊,香港三育圖書公司,1971~72);至於尚未出版的短篇甚少見,如今大家卻可在《曹聚仁卷》中讀到一九五二年原發表於《星島週報》的〈李柏新夢〉。
美國小說家華盛頓‧歐文(W. Irving,1783~1859)有〈李柏大夢〉,寫美國建國後各地的社會政治動態;曹聚仁的〈李柏新夢〉,則以鄉人李柏上山斬柴,遇仙飲醉酒,一醉三十年,醒來下山回家,與村人談及幾十年來的政治社會轉變:國共的鬥爭、打日本鬼子、階級意識、封建頭腦、唯物辯證法、馬列主義……,把李柏弄得頭昏腦脹,結果是他回山上避世去了。
小說雖嫌創新不足,卻是出色的「橫的移植」,把美國的結構移到過去幾十年的中國大陸上,充份發揮了作者思想鬥爭的矛盾,給時代予深深的嘲諷!
一九五O年代初,大批中國難民湧來這英國殖民地小島香港,各色人等過着他們自己的生活。南來作家趙滋蕃(1925~1986)流亡至港,在調景嶺當難民。理科出身的他,用了五十八晚通宵,十七磅體重換來二十萬字,寫成了描述當時香港社會低下層市民生活實況的《半下流社會》(香港亞洲出版社,1953),一舉成名,連印多版,成為香港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巨著。
同一時期,曹聚仁有感於那些擁巨資南下的過氣高官巨賈們,終日在舞廳過其紙醉金迷的舞客與嫖客生活,於是開始構思反映某階層的長篇創作《酒店》。曹聚仁寫這篇小說非常認真,他先買了本教跳舞的專書,細味各種舞姿,又到舞廳去呆坐了十八天,觀察舞女們的舞姿、言談,探索她們的生活實況及背後的故事,和舞客們色迷迷的狼相,然後動筆。長篇小說《酒店》,於一九五二年二月十九日開始在《星島日報》連載,至是年八月二十六日刊完。十八萬字的長篇,主要寫舞女黃明中,從賣身救母而投身舞海起,寫她這位舞國紅星,從被男人玩弄,而至玩弄男人,終至成了瘋婦的故事。寫風塵女子之自甘墮落,同時亦反映了當年香港某些人生活之糜爛。艾曉明認為:
曹聚仁雖不是寫小說的老手,但用筆犀利……痛陳人性的卑怯。他的風格是嘲諷,對舞女玩弄嫖客和男人追逐女人的微妙心理每有透闢的剖析……《酒店》為動亂時代的社會心理留下生動的剪影,今天看來,它在五十年代的難民小說中以對一個特殊人群的細緻描摹,機警的社會分析和諷刺風格而獨樹一幟。(7)可惜的是《曹聚仁卷》是本選集,無法把十多萬字的《酒店》全收進去,如果大家看過節選,有興趣一窺全豹,不妨到圖書館找找,一九九九年,三聯書店香港文叢版的《酒店》,應該還可以找到的。
《秦淮感舊錄》是曹聚仁的力作,他在該書的〈前記〉中說:
……動筆寫的,是一種時事小說,題名《秦淮感舊錄》,寫蔣家政權崩潰前後以及美帝國在遠東的軍事陰謀,蔣家退處孤島,美軍在朝鮮再衰三竭,法軍在越北慘敗投降,從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四年間的遠東情勢……(8)其後他還說出他是以「治史」的態度來處理時事小說的,常把政治人物言行的第一手資料寫進去,强調時事小說中「真實」的重要性。《秦淮感舊錄》是在《晶報》上署名「雲亭山人」發表的,連載了一百二十多萬字,大受歡迎,出了單行本的部分,還不到全書的六分之一。(9)
此中特別留意《秦淮感舊錄》的,是香港玄學家林真。林真原名李國柱(1931~2014)是世界華人社會知名的堪輿學家,但很多人卻不知道他的文學造詣其實甚深,在報刊上寫專欄多年以外,還出過《林真說書》(香港林真文化事業公司,1984)和《文學隨想錄》(香港林真文化事業公司,1986),一九八七年還自資編輯出版過三本《文學家》雙月刊。他曾寫信給曹聚仁,與他討論該小說的內容,而曹聚仁亦以雜文〈談金陵王氣〉覆林真,解說他寫蔣家政權沒落的處理手法。
寫蔣家王朝的潰爛,少不了描述「秦淮河畔」的風塵故事,於是,曹聚仁在小說中加插了鄭國棟、黃鳳兮和黃小英組成的愛戀故事,想不到這又惹來了林真的批評:
一九七一年間,柯振中在香港主編《文學報》月刊,他們在第十三至十五期,辦了個「色情文學」特輯,此中包括了:黄俊東的〈風流小說肉蒲團〉、林真的〈曹聚仁筆下的色情文學〉、戈爾的〈郭良蕙的《心鎖》是色情小說嗎?〉、錢塘江的〈談「色情文學」〉、非夢的〈中國詩中的性愛描寫〉……等近十篇文稿,水平甚高。
林真的〈曹聚仁筆下的色情文學〉分三期刊出,以近兩萬字去分析曹聚仁的《秦淮感舊錄》。他先簡略敘述了這個由鄭國棟、黃鳳兮和黃小英組成的風塵故事,然後以她們倆對性愛的反應,叫床的功架來表述性愛的變態心理,再將它與其他色情文學比較……。此文立論精確而深入,其後還引得曹聚仁在謝世半年前(一九七二年春天),寄來了回應的文章數篇,可惜稿來得太遲,《文學報》經已停刊而未能發表。這幾篇未刊的手稿,一直存在柯振中手中,直到二OO四年三月,柯振中把曹文〈談情愛描寫──簷下〉(包括一談、續談及三談)(10)並引言詳述事情發生的始末,於總第三十六期的《文學世紀》發表,作為對林真批評的回應。
曹聚仁遺稿:〈談情愛描寫──簷下〉
據曹臻的〈曹聚仁年譜〉說,曹聚仁一九七二年五月已病重,入澳門鏡湖醫院治療,病中還不停埋首於未完成的自傳《我與我的世界》,應該無暇且無能力寫一般的雜文,則這篇寫於一九七二年春天,七千多字的〈談情愛描寫──簷下〉三談,很可能是曹氏最後的遺稿,極具紀念價值!
要為擁四千萬字著述的曹聚仁編一本二三十萬字的《曹聚仁卷》,是件非常吃力的事,單是收集並閱讀他那近百種出版於民國、戰時、戰後,中國大陸各地,香港的和南洋的單行本,時空與地域的廣闊度極其複雜,絕不是十年八載間可完成的事,更何妨那散落於各種報刊,從未見收入單行本的過千萬字,是無從收集,而要靠緣份接觸才能讀到的,則更是「虛無」……。幸好我們的編者曹臻,是曹聚仁的孫女,她不單可從曹氏老家中,讀到那些經長年累月搜集回來的老書和珍貴史料,還可觸摸到她底長輩從世界各地圖書館複印回來的書目、資料和有關文章,才能編成這本傑作。
曹臻先把他文章的性質精細地分成:國學、新聞學、政學、文學雜文、人物、評論、自傳、小說、書信問答和序跋等十類,然後從他等身的作品中萬中選一編成的《曹聚仁卷》,其實就是他全集的縮小本。尤其附錄的〈曹聚仁年譜〉更具價值。前此李偉的〈曹聚仁年表〉,只編到曹氏逝世即止,但〈曹聚仁年譜〉則連他去世後一直到二O一五年,一切有關曹聚仁著作的出版史料均收入,對研究者來說,這真是一份寶卷。
如今坊間曹聚仁的專著不多,要全面接觸這位多面手學者,除《曹聚仁卷》,不作他想!
──2015年8月
10月刊於《城市文藝》第79期
註釋:
1、見李偉的《曹聚仁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頁408。
2、仝上,頁398起。
3、見《曹聚仁卷》(香港天地圖書)。
4、見李偉的《曹聚仁傳》頁407。
5、見曹聚仁的《文壇五十年》(上海東方出版社,1997)頁3。
6、見《文壇五十年》(上海東方出版社,1997)陳鳴樹的序頁5。
7、見《酒店》(香港三聯書店,1999)附錄,艾曉明〈慾望的酒店〉頁203。
8、見《曹聚仁卷》〈前記——談時事小說〉。
9、見《曹聚仁卷》〈談金陵王氣——答林真先生〉。
10、該文2004年3月發表於總第三十六期香港的《文學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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