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4日 星期四

許定銘:談香港的舊版新文學書刊

前言:

二O一三年十月,為慶祝香港中文大學成立五十週年,及「香港文學特藏」十年拓展的成果,大學圖書館系統與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合辦了「佳色掇英──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文學建藏十周年展」。並於展覽期間舉行一系列文學講座,第一講即由許定銘「談香港的舊版新文學書刊」,他介紹了多種絕版書的文獻價值及珍貴之處,並分享搜購舊書的軼事。以下是首次披露該講座的講稿:

今天我們要談的是「舊版書」,不是用舊了的「二手書」,也不是我經常掛在口邊的「民國版舊書」,而是已絕了版,市面上難以得見的「香港的舊版文學書」。
讀這些「舊版書」有甚麼用?

有些作家因政治原因、已死亡、不合潮流、無銷路,不會有新書,但他們在文學史上曾作出貢獻,有研究的價值。事實上讀「舊版書」,不單純為研究之用,有時遇到書中的「特殊」因素,還相當有趣:

(一)有趣的「舊版書」:

簽贈本可知作家間的交往:侶倫的《紅茶》




這段文字是寫在侶倫《紅茶》(香港島上社,1935)的空白頁上的。從語氣上看,小說家侶倫(1911~1988)對同齡的詩人鷗外鷗(1911~1995),是充滿敬意的。

我和這兩位大家都曾有一面之緣,不禁這樣想:兩位完全不同的文人,究竟是在甚麼情形下結成好友的呢?

如果不是買到這本《紅茶》,我絕對想不到健談、前衛的詩人和沉實的小說家曾有過一段交情!

彭成慧和方寬烈師徒間的交往:靜遠的《做人藝術》




《做人藝術》(馬來亞出版社有限公司,1953) 雖然是馬來亞出版的,但在香港印刷,作者也是香港人,故也可視為港版書。此書扉頁上有兩種題辭:右邊是作者靜遠題於一九五三年的「贈業光兄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左邊的是「一九五三年彭成慧老師在沙田楓林小館所贈」。鈐印和藏書票,都是香港老詩人方業光(寬烈)的。從這兩組題辭知道:原來名不見經傳的「靜遠」,就是在香港以經營「楓林小館」聞名的文學家彭成慧。

彭成慧(1909~1994)一九三一年畢業於上海暨南大學,與温梓川同學。抗戰期間到香港教書,後創業經營「楓林小館」,在台灣及美加均有分店。彭成慧最早的作品是雜文集《懷舊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比較多人知道的,是散文集《山城之夢》(香港創墾社,1954),其他還有小說《重逢》、《在迷茫中》,和在台灣出的散文集《楓林拾葉》。用靜遠出的這本《做人藝術》相當罕見!

戰時書的怪批文:羅拔高的《山城雨景》




羅拔高的《山城雨景》(香港華僑日報社,1944) 一行從未見過的標語直射眼瞳:「香港占領地總督部報道部許可濟」!書前有葉靈鳳的序,書後有戴望舒的跋,如果沒有這兩位助陣,看來淪陷時期要出一本書真不容易!

其實這裏有:街頭的露宿者、失意的藝術家、塘西紈褲子弟的墮落……是真正反映淪陷時期的文學!

《山城雨景》的作者羅拔高,原是一九三O年代在上海編電影雜誌《銀星》,並經常在《良友畫報》上寫小說的廣東人盧夢殊,因為愛食「蘿蔔糕」,便用了諧音「羅拔高」作筆名。

限印本:卞之琳的《慰勞信集》




一九三八年,卞之琳(1910~2000)與何其芳、沙汀等,從成都出發前赴延安訪問,《慰勞信集》是本薄薄的小冊子,連扉頁、目錄及書前的空白頁都算在內,才不過六十二頁,收詩作二十首:書名頁後有如下一段話:

本書初版用模造紙印五冊,號碼由甲至戊為非賣品;用上等道林紙印五十冊,號碼由一至五十。

可惜我翻遍此書,均未見編碼,難道是翻印本?如果能翻成這樣,完全是可以假亂真。

比作者本人更清楚:鳳子的《廢墟上的花朶》



鳳子(1912~1996) 在《旅途的宿站》(香港三聯書店,1985)序中說:

四十年代先後在香港和上海出版過兩個散文集《廢墟上的花朵》和《八年》。《廢墟上的花朵》在太平洋戰火中又被毀於廢墟。

她又在《八年》(上海萬葉書店,1945)的序上說:

在這本小小的集子裏……其中有幾篇,曾經收集在《廢墟上的花朵》文集中,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不意「十二‧八」戰起,紙版原稿全部被燬。《廢墟上的花朵》恐怕已無法再生,重新檢得的這幾篇,姑存入這本集子裏,留個紀念。

鳳子說這兩番話,前後相距四十年,她似乎不知道《廢墟上的花朵》其實是出版過的。

不同版本,內容也不同:李輝英的《霧都》



在李輝英所寫的十多部長篇創作中,最重要的是「抗戰三部曲」:《霧都》(上海:懷正,1948)、《人間》(香港:海濱書屋,1952)和《前方》(香港:東亞書局,1972)。

《霧都》是一部暴露抗戰期間陪都黑暗面的小說,凡三十萬字的《霧都》寫完後,李輝英把書稿寄給上海開明書店的葉聖陶。結果由劉以鬯的「懷正」出版。

一九五七年李輝英曾有星馬之行,並得當地的出版商答應重版《霧都》,但因為字數太多,出版成本過高,被建議改寫,縮至二十萬字,以减低成本,削低定價,以利發行。可惜到一九五八年冬改寫完成後,書稿積壓經年,未見付排,大抵是出版商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直到一九六O年,《霧都》才有機會改由本港的中南出版社出版。一部長篇小說,在不利的商業條件下被迫删節,由三十萬字改成二十萬字,砍掉了三分之一,內容當然濃縮了很多,但,原貌還剩下多少?有無脫離作者當初的寫作原意?都是值得我們關注的。把這兩本書的五十萬字細讀一遍,再作比較研究,應該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伴舞小姐也寫書




《成愛倫小品》,一九五二年四月,由愛倫出版社初版,是奇女子成愛倫的第一本作品。此書為三十六開本,凡一四四頁,收散文小品共一百篇。還有很特別的廣告頁:香港軒尼詩道的「軒尼詩酒店舞廳」;九龍西貢街的「萬國舞廳」、「哥倫布三六九飯店」;彌敦道的「喜臨門舞廳」、「雪園飯店」;石塘咀的「四時新」上海菜館和廟街的「福祿壽飯店」等。據說成愛倫出此書之時,乃香港的舞海奇葩;從她所接得廣告的支持面看,可見她當時是頗受歡迎的。最難得的是她這本小書,居然邀得十篇來序,請看以下名單:大方、鱷潭客、戎馬書生、斯人、徐鎮南、蕭思樓(過來人﹚、珠玉、臧嚴、周天籟、過海小卒等,看來全是旅港的上海派文人呢!

成愛倫(1925~),只是筆名,原名不詳,寧波人。是出生自頗為富裕家庭的大家閨秀;自小喜愛文學,十七歲開始寫日記。高中畢業後向報刊投稿,以寫作為樂,據說還辦過報紙。她長期生活於上海、杭州。一九五一年十月十八日起,在香港《羅賓漢日報》寫每日見報的專欄,名為《心聲散記》。由於她身份特殊,見多識廣,寫作內容十分豐富,一百篇短文中,有談戀愛的、寫生活瑣事的、旅遊的、寫人的、談民俗的……包含甚廣。她為人低調而有主見,文內經常為男女之不平等而憤憤不平。

書緣故事:楊朔的《生命泉》




楊朔(1913~1968)的《生命泉》(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是本散文集,初版居然印了十六萬三千冊。當年我之所以買這本書,並非特別愛讀楊朔的文章,而是見書後貼了兩張專欄的剪報。專欄是霜崖(葉靈鳳)的《霜紅室隨筆》:〈初版十六萬冊的《生命泉》〉和〈《生命泉》和《西江月》本事〉。

多年後的某天,移居澳大利亞多年的本港藏書家黃俊東(1934~)來寒舍賞書,平裝本的《生命泉》碰巧放在案前,俊東翻書看看,喟然而嘆曰:「世事何其巧也,此乃我失去多年之書!」我請俊東在書內寫幾句,他即席揮毫:

這是我喜歡的一本散文集,搬家時不意流落舊書攤中,多年後無意間在吾友定銘兄的書架上見到,有如老友重逢,喜悅之餘特留字誌念。

黃俊東2007年4月21日於香江定銘兄的齋中。

人生聚聚散散,書緣故事有趣感人!

◆舊書不一定好,「舊版書」中也有劣版:

望雲《星下談》的盜印本

正版《星下談》

劣版《星下談》


正版《星下談》的封面極單調,白底綠字,只印了「星下談,望雲」那幾個字。你如今見到的《星下談》書影,色彩斑斕,構圖吸引,卻原來是本質素低劣的盜印本:版權頁欠奉以外,內文因遷就紙張,僅六十四頁(三十二開本,一張紙底面印,就是六十四頁),把原書的六十五至八十頁刪掉。

施濟美的《莫愁巷》改成《後窗》



施濟美的《莫愁巷》於一九四八年動筆,隨寫隨於汪波(沈寂) 主編的上海《幸福》月刊(第十九至二十二期?)發表,最終於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日完稿,全書十八章,另加一節《尾聲》。施濟美說「莫愁巷」原是神仙的家鄉,是一處只有歡樂,沒有愁苦的天堂。然而她筆下的《莫愁巷》,卻是人間苦痛的一角,這裏有高高門檻的闊人王家,仰人鼻息的各階層傭僕,也有靠賣淫過活的妓女,經營小生意的各類商人,不同類型的低下層工人……他們都生活在莫愁巷裏,各有各的煩惱、悲慘……

香港有間南洋圖書公司,不知哪年代把《莫愁巷》翻印了,改名《後窗》,可幸主事人還有點良心,沒把作者的名改掉,算是有根可尋!

林淑華《婚變記》其實是蘇青的《結婚十年》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由香港三達出版公司印行,署名林淑華女士著的《婚變記》,就是作者和內文都胡亂組合的超級「偽書」。林淑華是一九四O年代的上海作家,她和丈夫徐惠民衝破封建社會的囚籠結合,後來卻年青守寡……。她把自己坎坷的遭遇寫成小說《生死戀》,發表在《伉儷》月刊上一舉成名,「洛陽紙貴」銷了多版。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香港也翻印過多次,在坊間還買到林淑華的《情意綿綿》和《春花秋月》,後來從一九八三年浙江文藝重印的《生死戀》中知道,林淑華其實只寫過《生死戀》,這些都是「偽書」。

手邊這本不具出版日期,估計是一九六O年代出版約《婚變記》,由兩本書合成,厚達三百四十多頁,隨意一翻,即知道是蘇青的《結婚十年》,其實蘇青的名氣遠遠在林淑華之上,銷量亦應有保障,翻印書商的動態有時真莫名其妙!

端良《鴜鷺湖的憂鬱》


香港坊間有本一九五O年代出版,端良的短篇小說集《鴜鷺湖的憂鬱》,此書相當罕見,我至今未曾翻閱,僅在互聯網上見過書影,未知實際內容,但可以肯定的告訴大家此書的古怪之處:《鴜鷺湖的憂鬱》是東北作家端木蕻良的成名作,寫東北的農婦以肉體換取豆糧的故事,為何端木蕻良會變成了「端良」?

原來一九五O年代南洋不少地方拒絕中國的出版物進口,尤其是簡體字書籍,因此,很多内地作家的作品,都是運到香港,用繁體字重排出版,才能進口。有些出版社為求保險,連作者名都改了,端木蕻良也就不幸地變成了「端良」,實在無奈!

(二)「世界」與「環球」

所有書刊都有賴出版社才能出版,1950及60年代的出版社,大家多談友聯、亞洲等較大的,其實還有一些少人注意的,如:世界出版社、環球出版社、高原出版社、上海書局、大公書局、創墾出版社……都很有貢獻。

◆世界出版社:香港文學研究社、海濱圖書公司、教育出版社……,都是南洋資本而關係密切的機構,他們出過教科書、兒童書、期刊、三毫子小說……兩套新文學大系及海濱文學叢書。

兩套新文學大系:


世界出版社很早就開始重印中國一九三O年代的名家作品,最巨型的首推趙家璧編的十巨冊《中國新文學大糸》第一個十年,後來更由北京的常君實及本地的譚秀牧整理了《中國新文學大糸續編》(第二個十年)。此外,他們還編印了近百種名作家選集)。



海濱文學叢書、現代小說叢書:






史得(三蘇)《報復》、路易士(李雨生)《火花》、《黃海風情畫》、孟君《我們這幾個人》、劉以鬯《酒徒》、《圍牆》……等。

後來由劉以鬯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叢書:西西的《交河》、陳映真《唐倩的喜劇》、葛浩文《漫談中國新文學》、夏志清《印象的組合》、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葉維廉《幻變的追跡》、也斯《山水人物》……梅子主編的海外文叢:舒巷城《太陽下山了》、劉以鬯《陶瓷》、海辛《染色的鴿子》,都是他們出版的。




◆環球出版社:



創辦人羅斌,他辦《新報》,出《藍皮書》、《黑白》、《武俠世界》、《西點》……。這個出版社是流行小說的大本營,鄭慧、依達、岑凱倫、龍驤、楊天成……。除了出流行書,最難得的是曾出純文學期刊《文藝新潮》和三、四毫子小說。

《文藝新潮》



《文藝新潮》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水平相當高的純文藝期刊,大三十二開本,每期八十多頁。它創刊於一九五六年三月,至一九五九年五月的三年另兩個月間,僅出版十五期,是香港舉起第一面文藝旗幟的園地,她讓齊桓、徐訏、劉以鬯、馬朗、貝娜苔、李維陵……等作家在此展示其精品,並培養了崑南、盧因、杜紅……等接棒者。最難得的是她辦過一次由徐訏和丁文淵作評判的「文藝新潮小說獎金」徵文比賽,得獎的三名順序是台灣高陽的《獵》,香港盧因的《私生子》和波臣的《風》。其後他們都成了名家。(圖47)

三、四毫子小說





一九五O年代中後期,香港流行出版十六開本的「三毫子小說」,以言情及驚險小說為主,由於成本低、稿酬高(每本四萬字,即得稿費二、三百元,那是政府三級文員的月薪),故執筆者不乏名家:葛里哥(劉以鬯)、杜紅(蔡炎培)、李維陵、慕容羽軍、趙滋蓄、俊人……甚至以原來的筆名寫作,有些作品水平相當不錯。三毫子小說最有趣的課題是:名作家們用了些甚麼不出名的筆名出書?

原名周鼎的司空明,是香港一九五O年代著名的流行小說作家。他抗戰勝利後,從曲江回到香港,入《星島日報》工作,從港聞版編輯做到總編輯,司空明也寫過三毫子小說的《環球小說叢》,有《曲江霧》等多種。

我手邊有本呂嘉謨《環球小說叢》的三毫子小說《不了緣》,出版於一九六O年十二月十九日,書內有一廣告頁,說由一九六一年起,每十日會推出一種三十二開本的《環球文庫》流行小說,每冊四角。這意味着「三毫子小說」的年代結束,代替它的,是後來的「四毫子小說」。

我特別留意到的,是一九六O年代中期崛起的「明明出版社」。他們所出的《星期文庫》,作者陣容鼎盛,執筆的多是當時的年輕作家:西西、亦舒、梓人、馬婁(盧因)、杜紅(蔡炎培)、雨季(蔡浩泉)等,均有不少作品在此,難得的是這套《文庫》無論封面及內文插圖,均由畫家蔡浩泉執筆,因為他正是這套叢書的編者。西西的第一本書《東城故事》,就是這個叢書之一。

葉輝為《日落的玫瑰》復刻版所寫的後記,說蔡炎培以筆名杜紅所寫的「四毫子小說」六本。事實上我手邊還有第七本《迴夢曲》,是第七本。

──2013年10月

附錄:

香港重要的純文學期刊(1950-60)
許定銘

一九五O年代
◆《文壇》:1941.7在韶關創刊,盧森主編1950年移到本港出版,1974年第346期停刊。
◆《人人文學》:黃思騁、夏侯無忌、力匡主編,1952.5~1954.8共36期
◆《文學世界》:黃天石(傑克)主編,1954.4~.7是10日刊,共12期。1956.5~1965.6稱月刊,共46期
◆《文藝新潮》:馬朗(馬博良)主編,1956.3~1959.5共15期
◆《文藝世紀》:夏果主編,1957.6~1969.12 共151期

一九六O年代
◆《文藝季》:雲碧琳主編,1962夏、1963夏及未見的第三期
◆《華僑文藝》和《文藝》:丁平主編,1962.2~1965.1共26期
◆《好望角》:崑南、李英豪主編,1963.3~1963.12共13期
◆《當代文藝》:徐速主編,1965.12~1979.4
◆《海光文藝》:羅孚、黃蒙田主編,1966.1~1967.1共13期

緬懷「三毫子小說」
沈西城

五八年開始看小說,鍾情通俗,多選《環球小說叢》,十六開本,二十頁,雙色插圖,內容不外奇情、愛情。年幼,不懂戀愛,只尚奇情,短短四萬字,曲折離奇,看得過癮,隔十天買一冊,三毛錢,一月不到一塊,划算。「環球」作家陣容鼎盛,依達、上官寶倫、史得、龍驤、司空明、易文、杜寧、鄭慧、羅蘭……一大堆,盡是名家,我最喜依達、史得和龍驤。依達也是少年人,寫青春愛情小說,迷瘋了萬千書院女生,戮力追求小說裏的白馬王子。史得作偵探,不遜滬上程小青,節骨眼上似更勝。至於龍驤,獨撰奇情,情節怪誕不經,路轉峰迴,是香港科幻小說的開山祖師。那時我僅以讀者身分親炙他們的作品,二十過後,有幸跟三位作家相識,依達同姓同鄉,我入行學寫文章時,就有不少人以為我是依達的弟弟,「環球」老闆娘何麗荔女士也說我跟依達長得像。(哪是,依達兄比我俊俏多了!)依達住在太古城「春櫻閣」時,我常去串門子(註:只在門外,取稿也),隔門聊幾句,爾雅溫文,語調柔和,總說「寫得急不大好,沈西城你看看能用嗎?」真的客氣。嗣後,輒在宴會上碰到,一回跟簡老八一塊兒來,老小活寶,秤不離砣,有影皆雙,那夜依達還叫人替我們三人合照,可惜照片我從未看到過。史得便是三蘇,襟懷恬遠,學識甚富,七十年代末來電邀我喝茶,還介紹我去《東方》寫小說,他跟宋玉(王季友)是好朋友,卻常常相互作不傷和氣攻訐,我夾在中間,啼笑皆非。至於龍驤,寧波人,年長我十多歲,老大哥,犟如牛,不退讓,九十年代中期,過從甚密,他有一位叫小周的朋友,是殷商周文軒胞弟,英俊瀟灑,艷史不勝枚舉,他總想記錄下來,卻不願動筆,央諸我,那時小說不賣了,沒報紙願刊,不幾年,小周病逝,龍驤流淚道:「我太對不起小周,完成不了他的宏願!」如今,史得、龍驤都已謝世,依達聽說在內地經營傢俬生意,優渥時尚,久沒見面,老人戀舊事,朋友也是舊的好。

《環球小說叢》大賣,引起行家垂涎,各類同型刊物紛至沓來,粗略一算,便有《小說報》、《好小說》、《ABC小說叢》、《海濱小說叢》、《星期文庫》等等,我都買來看過,只有《海濱小說叢》勉能跟《環球》匹敵,那是因為它擁有俊人和最具名氣的女作家孟君,當年「孟君信箱」是萬千少女的愛情明燈,我二姊也成了信徒。孟君重倫理觀念,循循善誘,對社會起了正能量的影響。我跟二姊不同,不迷愛情,因而少看孟君,六十年代末,偶然加入「香港青年筆會」,才跟身兼筆會會長的孟君相熟,她帶領我們到「無綫」參觀朱維德的《歡樂家庭》,還組織座談會跟我們談寫作,親切和藹、優雅韶秀。「三毫子」小說的作家,其實有不少是文學家,易文、王植波(王樹)、黃思騁、張君默、李維陵、路易士、司空明、林以亮都是文壇重鎮,因之當年「三毫子」小說,非如一般人所想像的低級幼稚,相反還存有不少精品!就以司空明(周鼎)的《曲江霧》來說,描述戰時亂曲江社會實態,襯以愛情,真實浪漫,有悖通俗。「三毫子」小說流行了三、四年,到六一年一月開始,加價一毛,成了「四毫子」小說。許定銘兄在〈三毫到四毫〉一文裏這樣說──「我手邊有本呂嘉謨《環球小說叢》的三毫子小說《不了緣》,出版於一九六O年十二月十九日,書內有一廣告頁,說由一九六一年起,每十日會推出一種三十二開本的《環球文庫》流行小說,每冊四角。這意味着『三毫子小說』的年代結束,代替它的,是後來的『四毫子小說』。《不了緣》是《環球小說叢》的第一七九號,最後的一冊是二十九日出版,羅蘭的《兄妹奇緣》。至此,出版歷時三年多的『環球』三毫子小說劃上句號。」看到呂嘉謨的名字,我全身哆嗦,何至如此?賣個關子,下周與你說端詳!

(附記:馮敬恩洩密事件,我的看法是「非常時,可棄小義成大義。」)

蘋果日報二O一五年十一月一日)

從三毫到四毫
沈西城

呂嘉謨是上海人,酷愛文藝,常投稿「環球」,多獲刊出,儼然成為作家,我看過他幾本小說,最有印象的是《不了緣》,文筆流暢,結構嚴謹,有別其他作家,可這並不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昔日銅鑼灣有家「勝斯酒店」(即如今「樂聲」大廈),那是一幢五六層高的酒店,地下有個咖啡室,我常去喝咖啡,六十年代某日,酒店發生了一起謀殺案,一個中年男人倒斃房間,經警方查找後,得悉死者是同區啟超道一家上海菜館的賬房先生。沿此線索,順藤摸瓜,鎖定兇手是一個姓呂的男子,正是作家呂嘉謨,被捕後坦白認罪,原來兩人有斷袖癖,因死者再築新巢傍向人,呂遂起殺機。我哆嗦是除了震驚、難忘,還存憐憫,呂嘉謨是一個好作家!

三毫子小說時代,「環球」獨領風騷,六一年一月加價成為《環球文庫》四毫子小說後,競爭對手蠭起,來勢最兇猛的是「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海濱小說叢》,模式相仿,作家陣容也是盛極一時,隨手數來便有俊人、孟君、梁荔玲和雨萍。俊人原名陳子俊(雋),當年是香港首屈一指的作家,在《星晚》的連載,吸引了萬千讀者,他為《海濱》所寫的《斷腸草》是經典式的愛情小說,震撼人心。孟君不消說,名頭更高,「孟君信箱」為數以萬計的女性指點愛情迷津,是眾人的大姊,《海濱》請她寫《愛人》,正是她的拿手絕活。除了孟君,還有去世不久的梁荔玲,擅長描述青少年生活,堪與依達匹敵。梁荔玲跟我有一段來往,多年前曾為我道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內容牽涉到某左派著名文人,梁荔玲性本率直,不會打誑,毋妨錄出。荔玲姊某次參加了一個左翼團體晚宴,席散,著名文人自動請纓送她回去,既然是朋友就不以為忤。到了家門,文人央荔玲姊請他喝一杯咖啡,不便拒絕,豈料入門後,借意不辭,直到荔玲姊鳳眼圓睜,大發脾氣,這才抱頭竄去。文人無行,在所多有,只是想不到著名文人也會如此!雨萍是老師,《鳥伴》是優秀的短篇。

《海濱》以外,還有曇花一現、由「明明」出版社主編的《星期文庫》(這屬「同人誌」,熱心文藝的青年各自掏腰包合資出版),當年蔡浩泉、蔡炎培、桑白、周石、沙里都是貧無立錐而對文學充滿熱誠的青年,志同道合,遂合租北角錦屏街一房子作為居停兼「出版社」,蔡炎培(杜紅)是主力,一共寫了七本小說,其中《日落的玫瑰》最為時重。蔡炎培跟我是老朋友了,即便今天,也偶會通電話,他是典型詩人,不論寫什麼類型作品,都帶詩意,《日落的玫瑰》當不例外,許定銘批曰「《日落的玫瑰》是本故事性很弱的小說,以詩意及心象抒情式鋪陳許星堤及江二瘋的愛情故事。」「詩意」、「心象抒情」,多好聽的名詞!說真了,就是讓人不易捉摸的心語。蔡浩泉(雨季)是亦舒前夫,他的《天邊一朵雲》是《星期文庫》的重頭之作。桑白便是報界聞人馮兆榮,曾用過「馬二」筆名寫雜文。至於周石,後來成為《東方日報》老總,貌似曹操,卻有雄才,當年《東方》副刊,名家林立,三蘇「怪論」、倪匡「科幻」,都是精品。四毫子小說的潮流綿延至六十年代中期開始式微,代之而起的是三十二開的《文藝叢書》,領軍的仍然是「環球」,楊天成的《二世祖手記》、依達的《蒙妮妲日記》和何行的《花花世界》,更成為六、七十年代大眾的精神食糧。九十年代中期,報刊廢小說,三毫子、四毫子一類的小說已淪為歷史陳跡,許定銘兄喟然道「有緣的愛書人,或許還可以在舊書店(如今亦賣少見少矣)中偶然碰到四毫子小說,十六開本的三毫子小說,恐怕要到拍賣場去叫到臉紅耳赤了!」塵封舊物,成搶手貨,在一個最荒謬的時代不足為怪。

蘋果日報二O一五年十一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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