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文學美術協會出版,崑南、王無邪和盧因等三人主持的文藝雜誌《新思潮》,一直沒有人能正確地說出究竟出了多少期,連自己人盧因也只說:
……崑南負責每期編務,最初以十六開形式面世,由北角一家印刷廠承印,公開發售,但銷路欠佳,似乎也不大引人注意。出了幾期,因經濟條件所限,僅靠三人(事實上崑南付出最多)辛苦節省下來的稿費拼湊,前途未容樂觀。逼於形勢,我們決定改版,由十六開縮小至大卅二開。今天身在北美,《新思潮》散失殆盡,無法參考,實際出了多少期也逐漸淡忘了。(見盧因原刊於《香港文學》的〈從《詩朶》看《新思潮》──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的一鱗半爪〉)我一直很留意《新思潮》,但舊書市埸上相當罕見,大圖書館的藏品中,亦少見有藏的,現時只見過:
第一期:1959年5月都是十六開本,約二十頁,名義上是雙月刊,但出版時間斷斷續續,當然是經濟問題。第三期內有〈下期预告〉:王無邪〈抽象繪畫之世界〉,盧因小說〈木塑之印象〉、方艮詩〈壟之門〉、崑南〈論嘉謬之哲學思想〉……等,但未見實物,不知是十六開還是大三十二開。最近去了次溫哥華,詢之盧因,他也記不起了。
第二期:1959年12月
第三期:1960年2月
盧因在上文中還說:「……(我)寫過一篇自己到今天仍印象難忘的短篇〈佩槍的基督〉。小說以意識流上下縱橫新技巧,在崑南慫恿鼓勵下,一氣寫成的,刊於改版後的《新思潮》」。
〈佩槍的基督〉其後也收於也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六十年代)》(香港天地圖書,1998),文末註明「原刊《新思潮》第五期,一九六O年六月一日」。
據此兩條資料証明了出版於1960年6月的第五期已改成大三十二開本。
嶺南大學,陳偉中的哲學碩士論文〈崑南及其小說研究(1955-2009)〉中說:
……(崑南)並於1959年自資創辦仝人刊物《新思潮》雙月刊,堅持了至少6期後,也因經費問題而停刊。(筆者在香港的各大圖書館只可找到《新思潮》的前三期,其停刊日期未明。但在也斯編的《六十年代的剪貼冊》中,卻可見《新思潮》1-6 期的印封面。故有此推斷。)此可以証明《新思潮》最少出過六期,但,是否會有第七期呢?尚待發現!也斯編的《六十年代的剪貼冊》未見,不知是本書還是份文獻資料,如果它收齊了六個封面,那表示也斯曾讀過此六册,還是僅從各種途徑搜尋而來?
最近我有機會讀到《新思潮》的前三期,如果依前面的說法,即是讀了一半的《新思潮》,鑑於它是香港當年非常重要的期刊,卻因罕見而少人提及,雖然我所知十分有限,仍埋首寫來,是希望拋磚引玉,讓有心人站出來補充。
《新思潮》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的會刊,在〈創刊詞〉中,他們大聲疾呼要「展開一個文化再造運動並促其實現,而《新思潮》就是我們的聲音,用以喚起我們每一個同代者,警覺於我們處身的危機,及認識我們的使命」。此所以在連封面底才十六頁的創刊號上,他們用了九頁,以崑南的〈建立文化真正的力量〉、王無邪的〈文化再造運動的展望〉、葉冬的〈香港青年之苦悶結癥及其解決之道〉和伍希雅〈繪畫之傳統與現代精神〉等四篇論文,去闡述他們的理想。此中兩篇談文化,一篇論香港青年現狀,一篇談現代藝術,洋洋大觀,且分配得宜,是創刊號重點之所在,亦可說是他們發展的路向。此外,還有〈世界文化鳥瞰〉七則,談歐美的文化狀況,反主義小說,畢加索的傑作和詩劇等;而創作方面只有一羚(崑南)的新詩〈布達拉宫的火燄〉和散文〈號角〉。前者以三十多行詩句,寫西藏的色拉寺和哲蚌寺的喇嘛,以血肉抵抗外來者的侵略:
世界屋脊注視着你們燃燒以民族的熱血去燃燒,以生命去保衛土地的〈布達拉宫的火燄〉,是悲情的叱喝,在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現代詩壇,算是很有水準的吶喊。
於是你們的血
濕潤了親切的泥土
一如美麗的雨水
悲壯地歌唱着
三月 太陽
歌唱着布達拉宮的火燄
不署作者姓名的〈號角〉,有個副題「──摘錄自本協會會訊」,有趣的是它不用一般平實的說明寫法,而以抒情、吹號的形式,先述說了中國近代的苦難,再呼籲有文化的年輕人站起來,加入他們的行列,强調:
我們必須從文化的廢墟中發掘民族的新生 中國的命運停滯在永恆黑暗裏已有一個不短的時期 中國在毁滅的邊緣挣扎已到了存亡抉擇的時刻……於是我們應當認識我們的理想是相同的 我們的責任是相同的 我們的力量是相同的 我們中間不能存在偏見……唯有同心合力才有牢不可破的高牆 才有勇猛無比的生命力 讓我們保衛自己第一的前哨 這樣 偉大的明天 是在我們的陣營中。(銘案:不能引得太多,省略號是我加進的)〈號角〉全文分三段,僅千餘字,句子與句子之間只留空格而不用標點符號,使人讀來有强烈的壓逼感及說服力,如此創新的手法,雖然不署名,亦應猜到這是盧因寫的,這與他發表在台灣文學雜誌《筆匯》上的〈太陽的構圖〉完全同一的形式。
前三期《新思潮》中最重要的論述是第二期葉維廉的〈論現階段中國現代詩〉,用幾千字闡述了中國現代詩的概況,他認為:
中國現代詩的歷史意義是李(金髮)、戴(望舒)、卞(之琳)的延長和再現。中國現代詩同時也是横的移植;它目前正處於一個非常有希望的階段,所謂有希望我已說過是指其打破舊有文學觀念而言,中國詩可能很快跨進一個新的偉大的時代。文內他還以當時台灣詩人白萩、瘂弦、吳望堯、余光中、周夢蝶……等人的作品來鞏固他的現代詩觀:
一、現代主義以「情意我」世界為中心。葉維廉這篇論文寫於一九五九年十一月的台北,在台灣詩壇上也應相當新且尖銳,而在現代詩才剛起步的香港,更具啟發性和震撼力,是鏗鏘有力的巨著,也是《新思潮》具代表性的論述!葉維廉本人早年的力作〈賦格〉其一、其二及其三,亦發表於《新思潮》的第三期。
二、現代詩的普遍歌調是「孤獨」或「遁世」。
三、現代詩人並且有使「自我存在」的意識。
四、現代詩人在文字上是具有「破壞性」和「實驗性」兩面的。
第三期有力造輯錄的〈中國文壇史料一二〉相當有趣,該文選錄了兩篇短文:其一介紹了傅斯年、羅家倫等人的新潮社和《新潮》月刊,大抵因與《新思潮》名字接近而順手拈來,並無特別;另一篇則是〈時代與路易士〉,是評論詩人路易士(紀弦)的,一開始即說「路易士的個人主義是病態的,然而是時代的病態」,這引起了我閱讀的興趣。短短的幾百字,作者盛讚路易士的詩,「路易士的詩在戰前,在戰時──戰後不知會怎麼樣,總是中國最好的詩,是歌咏這時代的解鈕與破碎的最好的詩」,還說與路易士相處時,人常會不愉快,卻依然尊敬他……,未看完全文,我已心急想知道這位如此推崇路易士的作者是誰,一看文末,真感驚訝,竟是胡蘭成,想不到「如此」名人也極欣賞路易士的新詩!
我比較重視的是本地創作,第二期的散文、小說有藍布衣的〈白姆〉、新潮的〈表姊〉、高麗的〈愛情的主意〉和盧因的〈肉之貨品〉。二十頁的期刊中,竟佔了七頁,超過百分之三十,可見《新思潮》諸君相當重視創作。
藍布衣是當時活躍於青年文壇的新進,而新潮則是《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1960)的十四位作者之一,後來成為一九八O年代環球出版社的台柱,寫過二十多本流行小說的江思蓓。藍布衣的〈白姆〉寫她少年時期在家鄉與母羊白姆人畜間的情誼,盡顯少女的愛心;新潮的〈表姊〉寫中國婦女的不幸命運:青春少艾的表姊嫁給重病的丈夫「冲喜」隨即守寡,再嫁給村中老人,不久又喪夫,最後渾渾噩噩終其一生。事實上這不單單是「表姊」的不幸,而是中國農村千千萬萬待解放的婦女底不幸。高麗的〈愛情的主意〉雖然只是兩女一男的言情小品,卻也幽默風趣,足以消閒。這三篇文章都平穏待進,而未見突出,但盧因的〈肉之貨品〉,於此則是鶴立雞群。
〈肉之貨品〉用第一身的寫法,我是個思想及身體都非常早熟的十七歲學生,腦海裏不單整日沉溺於肉慾的綺思,還付諸行動,每個月都去光顧妓女,與妓女交往,透過她結識更多有質素的妓女,購買她們供應的「貨品肉」,同時也以自己的肉體作貨品,與她們交易,各取所需。最後,他接觸到一位必需在黑暗中進行交易的高級貨品,進行間,他覺得無論體型及體味都非常熟悉,忽地燈光亮了:
母親把乳頭對着我的眼睛……十七歲兒子的淚滴落在母親的乳頭上。
震撼性、戲劇性的結局使人久久不能平息,這是現代社會中無法受控的悲哀!
《新思潮》的編者在〈卷首語〉中推介本篇時說「盧因的存在主義小說〈肉之貨品〉,是作者自《文藝新潮》的〈餘溫〉後的最佳力作,故特別一次刊完,以向讀者推薦。」
編者以〈餘溫〉與〈肉之貨品〉比,相當恰當。〈餘溫〉寫年輕人沉迷賭博與色慾而自甘墮落的懺悔,〈肉之貨品〉寫少年人沉溺色慾,陷入「商品慾」中無法自拔,兩篇小說同樣採用獨白式演繹,所述都是年輕人極易陷入的深淵,引起嚴重社會問題的因素,兩者思想之流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我們再細心探究、分析,則〈餘溫〉在結構及深度上,猶在〈肉之貨品〉之上,後來發表於第五期的〈佩槍的基督〉,則是更上層樓,那年代真是盧因創作的黃金時代!
《新思潮》每期雖然只有約二十頁,但內容相當充實,就前三期來說,除了創作,還有社會性的論說、西方文學及藝術的潮流動向、文學獎概況、文學家介紹、歐美文學作品的翻譯、新書出版訊息……等,是一九五O年代《文藝新潮》以後最重要的現代文學雜誌。以後的幾期實際上刊了些甚麼?香港文學美術協會的會刊,如何從《新思潮》演變成《好望角》,都是值得探討的課題!
──2016年1月
6月刊於《城市文藝》#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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