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第一期及第二期封面
三月初,「三劍俠舊書拍賣」WhatsApp 群出現一套兩冊《四季》文學雜誌,這份50多年前創刊的文學雜誌,一直以來少見露面,第二期(也是終刊號)又比第一期更罕見。由於起拍底價較高,在沒有競爭對手下,最終由一位愛好文學、電影以及收藏雜誌創刊號的中學教師以底價收歸囊中。事後他笑言是「挖盡荷包幸運地一口價投得」。
這份雜誌為何這般罕見,特別是第二期,幾乎絕跡舊書市場?據知《四季》的印量原本就不多,僅幾百份,除了送到書店、報攤代售,部份由外國的圖書館直接訂購,因此銷售完畢後,經過多年來的淘汰與損耗,留存下來的就更少。這次拍賣的一套,據知原是新文學書話家、新文學書籍收藏家,藏書界稱為「書神」的許定銘之舊藏,但多年前已割愛。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收藏的一套,由盧瑋鑾教授捐贈,盧教授在第二期封二上貼有一張手寫便條:「此書我尋找了三十年才找到。2016.5.16 小思」。
小思貼在《四季》第二期的手寫便條(圖片來源: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
去年出版的一本《七十年代青年小說作者群像(1970-1979)(香港風雅出版社2023年4月),編者關夢南在〈讓資料說話——序《七十年代青年小說作者群像(1970-1979)〉這樣說:「首先值得關注的是:1972 年也斯、吳煦斌、小克和沈西城等創辦的《四季》。《四季》出版了二期,……《四季》辦了一個加西亞.馬蓋斯翻譯專輯,推介南美魔幻小說,開港台文學風氣之先,影響深遠。這種凝聚和抱團的青年作家及後不斷壯大,終於1975年10月創辦了《大拇指》……主要的成員有:西西、也斯、吳煦斌、鍾玲玲、張灼祥、何福仁、李國威、適然等。」關夢南說《四季》的創辦者包括沈西城,相信資料根據沈西城發表的一篇短文。關夢南除了引用錯誤資料說沈西城是《四季》的創辦者,又說李國威是《大拇指》的創辦成員同樣不正確,事實上李國威從沒參與過《大拇指》的創辦或編輯工作。編輯引用資料前不加考證固然欠缺嚴謹,除了引用錯誤資料,該書也出現不少錯誤,例如封面作者名字有「陳惟得」,其實惟得並非姓陳。編者與惟得有聯繫,不清楚惟得的姓氏,為何不直接問作者,卻胡亂編造?何況「惟得」只是筆名,也不應加上姓氏。另一作者李孝聰的出生年份寫1947 年,也是莫名其妙,後來作者問編者資料來源,編者說誤把網絡上大陸的李孝聰當作香港的李孝聰,怎可以如此馬虎?其餘部份作者簡介,資料欠詳,編者既與部份作者有聯繫,輕易地問一問即可以提供簡短資料,但編者卻沒有這樣做。我非常不滿意這樣的一本書,朋友說有心去做總比不做好,我卻不同意,如果一本書資料錯誤百出,只會誤導讀者,壞處比好處多。有心而不用心,不盡心盡力,又是怎樣的處事態度?又如《陳無言書話集》,排版錯、亂得離譜,如果這本書無機會再出修訂版,是非常可惜的事。
偏離重心了,還是回到《四季》的話題。早於2013年1月9日,也斯逝世後幾天,沈西城發表在《蘋果日報》的〈追憶也斯〉短文中說:「道不同,卻相為謀,也斯邀我一起籌劃大型文學季刊《四季》,編輯四人,除也斯跟我外,還有覃權和小克,編輯部設在覃權家中,每週開一趟會,經費不夠,得秦天南君挺胸包攬,終於成功出版。」
2022 年 8 月 11 日,沈西城接受《香港經濟日報》的訪問稿〈續寫倪匡新原振俠患驚恐症 沈西城用八年克服 更信命運〉,其中一段這樣說:「小學同班同學是作家也斯(梁秉鈞),到中學時,他倆跟覃權和小克(張景熊)創辦文藝月刊《四季》,回帶已是 1972年的事了。他歎喟:『三個都走了,獨剩我這個伯爺公同你傾,回首前塵,伯爺公怎能不感慨?』」
無論沈西城自己的文章還是訪問稿,均說自己是《四季》的創辦人之一,究竟《四季》的創辦人是否如沈西城所說,是他及也斯、覃權和小克(張景熊)四人嗎?
回帶1983年9月,也斯發表在《文藝》雜誌第七期〈《四季》《文林》及其他〉(後收錄於 1996 年 1 月青文書屋版《香港文化空間與文學》)一文中這樣說:
「一九七一年,我進一所報館當翻譯。……這是個光怪離奇的大機構,……總是謠言和耳語,總是每版編輯匆匆忙忙埋版,一邊埋怨,低聲說著甚麼。每隔幾個星期,總編輯給喚進老闆房間,斥罵的聲音外面也清晰聽見。我正在翻譯的半途驚愕地停下來,奇怪一個人可以這樣對待另一個人。其他的編輯看來都無動於衷。最後拼版的時候,版房的小伙子過來跟青年版的編輯說,有一篇文章多了兩段字稿放不下,這位編輯拿起剪刀,想也没想就把多餘的字稿剪掉。内文没有說完没有關係,他說,反正老闆看的只是圖片。我看著那段剪下的文字,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吧,我逐漸明白其實這些文字真是没有甚麼關係的。……
這跟我當時對報刊的期望、對文字的信仰,實在是相距很遠的。我在舊書攤買到五〇年代的文學雜誌,又看著六〇年代的《好望角》、《華僑文藝》等創刊,逐期等著來買,直至它們相繼結束。……對臺灣的同人雜誌如《現代文學》《劇場》等一直熱心訂閱,對同人雜誌之能在媚俗的潮流之外懷抱理想,彼此同心協力另創新境,感到十分欽佩。好像辦雜誌不僅是出版事業,也是一種生活態度,有所揚棄和抗衡的選擇。……我們希望在香港辦一份扎實的文學雜誌。吳煦斌和我,加上在《香港青年周報》寫影評認識的張景熊和莫展鴻,在報館認識的搞翻譯的朋友莊稻,一起談辦刊物的事,又跟其他朋友一起談,構思刊物的内容。……到第一期實際組稿時,又得到不少新舊朋友在稿件和經濟上的支持,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實際靠了許多人的幫忙,大家工作了很長的時間,《四季》第一期才在一九七二年底出版。」
大篇幅節錄也斯這篇回憶文章,因為是了解也斯為何創辦《四季》的重要資料,讀者如要加深了解,宜找原文閱讀全篇。也斯另一篇寫於1983年3月的〈加西亞.馬蓋斯與番石榴的芳香〉(分別收錄於1985年10月香江出版社版《書與城市》及2014年7月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版《也斯卷》),也提及:「八二年十月底的一個深夜,我正在預備學校口試,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那是朋友莊慶生打來的,我們許久沒有通電話了。他劈頭第一句就說:『喂,十年了……』我立即明白他想說的是甚麼。剛在這之前一天,諾貝爾文學獎揭曉了,得主是加西亞.馬蓋斯,我們都同時想到,十年前與幾位朋友一起合辦的文學刊物《四季》,曾經辦過一個加西亞.馬蓋斯的專輯,……這麼多年下來,朋友都星散了,阿莊在溫哥華,景熊在巴黎,展鴻在紐約附近,伯堯在三藩市,也許久沒有連絡,但相信他們對文學的興趣沒變……」
也斯在兩篇回憶《四季》的創辦經過以及幾位創辦人的文章,均沒提過沈西城。覃權及伯堯均是也斯在浸會的同學兼好友,初期曾參與商討雜誌內容,也是也斯說的「得到不少新舊朋友在稿件和經濟上的支持」者。但是除了幾位全力參與的骨幹人物,其他人士並非創辦者或編輯。除了沈西城,曾以稿件或經濟支持過《四季》的人,誰也沒有說自己是其中創辦者或編輯。由於《四季》是同人刊物,並無正式的社址或編輯部,第一期《四季》上的地址其實是吳煦斌的家,並非如沈西城所說「編輯部設在覃權家中,每週開一趟會」。吳煦斌說沈西城從沒到過她家,沈西城連《四季》的地址是誰的家也不了解。沈西城又說「經費不夠,得秦天南君挺胸包攬」,亦非事實,沈西城與秦天南只是「不少新舊朋友在稿件和經濟上的支持」人士。還有一位早逝的李國威,初時一起商討雜誌內容,還幫忙跑排字房,後來因工作忙,就退下來了。除了得到新舊朋友經濟上的支持,幾位骨幹人物當時除了張景熊不穩定,其餘幾位均有正職,莊稻(莊慶生)更是銀行經理,雖然經濟困難,但平均分擔,最後實在不能支撐下去才無奈結束。
其實沈西城對《四季》所知有限,不要說不知道李國威、伯堯初期的參與,連另三位骨幹人物莊慶生、莫展鴻及吳煦斌也不知道(從沒提及),還說自己是創辦者?後來《四季》於1975年出版第二期,沈西城更是一無所知。
兩位已故的七十年代香港詩人,左:覃權,右:小克(張景熊),中間是通曉西班牙文的莫展鴻。(照片由淮遠提供)
沈西城文章或訪問稿還有多處失實的地方,訪問稿說中學時與也斯創辦《四季》,但《四季》第一期出版於 1972 年,那時也斯已從浸會畢業並進入報館當翻譯。在〈追憶也斯〉又說「中學四年級時,我在一個文化集會上重遇也斯,他正在《快報》寫『我之試寫室』專欄。」也斯第一個專欄是 1968-1969 年在《香港時報》副刊的「文藝斷想」,那時正在浸會就讀。而在《快報》的「我之試寫室」,更是 1970年6 月 7 日才開始(根據小克剪存的剪報資料所記),也斯1977年5月15日在《快報》新專欄「書與街道」(結束「我之試寫室」改用新專欄)的第一篇這樣説:「算一算,在快報已經寫了七年了,記得是一九七〇年夏天,畢業試的前夕……」印證也斯1970年已從浸會畢業。1970 年也斯 21歲,創辦《四季》的1972 年已23歲,怎會是中四寫專欄,中學時期創辦《四季》?沈西城既與也斯是小學同學,1972 年沈西城自己多少歲?還在讀中學嗎?其他的謬誤如前述,不再贅言。至於提及小學時也斯被同學欺負,故意在也斯面前叫也斯已逝世父親的名字,究竟是否屬實?《大拇指》一夥朋友與也斯交往多年,從沒聽過也斯提起父親,一個小學生怎會知道也斯的私人事情?到底沈西城說的是否事實的全部?以他的行文作風,很值得懷疑,可惜現在已沒法求證。
1970年6月6日剪報,小克記下「6月7日起由也斯寫」(小克博客圖片)
寫回憶文章不能信口雌黃,自己不肯定不應亂寫,記憶模糊、混亂,卻隨意下筆,結果經不起考證。這些錯誤的資料被引用,以訛傳訛,誤導不少讀者。
(香港《城市文藝》2024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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